《黑与白》第一部卷二第四章6. “三家宴”

《黑与白》第一部卷二第四章6. “三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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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著名作家刘继明花费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新作《黑与白》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黑与白》描写了80年代以后数十年间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全景,是一幅改革年代芸芸众生的奇幻画卷。同时,它又以倒叙和补叙的手法,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写出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百年中国革命史。被认为是“一部形象化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人民现实主义的尖锋之作”,是一部改革年代的“伤痕文学”,它不仅写出了工人阶级的“伤痕”,也写出了农民的伤痕,女性的“伤痕”,青年的“伤痕”。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6.“三家宴”

出乎郎永良意外的是,当他们一家三口走进二楼包厢时,何首乌已经提前到了。他赶紧上前抱拳致歉:“让校长等我们一家人,实在有些失礼了,恕罪恕罪!”

“永良兄你我就别客气了,我住的离这儿近,一抬脚的工夫就到了。”何首乌大度地摆摆手,毫无校长的架子。郎永良就把紧随其后的儿子向何首乌作了介绍。郎涛从国外回到东江大学后,这是他第一次在私人场合见到何首乌,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中国式的鞠躬礼,叫了声:“何校长好!”

何首乌个儿不高,身体干瘦,虽然还不到六十岁,但头发差不多白光了,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像瓶底一样厚,架在鼻尖上颤悠悠的,仿佛随时要滑落下来似的。此刻,他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打量着郎涛,颔首微笑道:“唔,我调回东大那会儿,你还在楚州中学念高中,现在可是海龟博士喽!怎么样,回东大后还顺利吧?”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叫了声:“小丽,过来跟伯父伯母和郎涛打个招呼吧!”

郎永良一家三口把目光转向何首乌身后,看见他的女儿何丽站在包厢后侧,有点局促地望着郎家三口人。何丽肤色微黑,梳着两条小辫,跟她父亲一样,个儿也不高,一米六左右,有点儿瘦,咋一看像个中学生。她前两年从东江大学图书情报系毕业后,在东大图书馆工作。

何首乌的夫人几年前就病故了。

“伯父伯母好!”何丽逐一招呼着郎永良夫妇,她看了郎涛一眼,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睑,微黑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郎涛哥好……”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你好!”郎涛礼貌地回应道,不知怎的,他的脸也一红。

这当儿,郎涛的母亲走过来,亲昵地揽着何丽的肩膀,从包里掏出那只护肤品盒子塞到她手里说:“小丽,你和郎涛也好几年没见面了吧?郎涛可没忘记你哟,瞧,这是他在西德给你买的礼物,一直没找到机会送给你……”一边说,一边拉着何丽和郎涛在沙发上坐下了。

听了母亲的话,郎涛觉得有点不自在。

这时,朗永良趁他们说话的工夫,低声问何首乌:“怎么样,那一家子……能来吗?”

“半个小时前,他就给我来了电话,肯定来!”何首乌语气肯定,显得有点儿兴奋。“我刚放下电话就过来看包厢,环境还不错……”

“好,好!宋省长这一来,‘两家宴’就变成了‘三家宴’,太好了!”郎永良抚掌连声说。

“永良兄,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何首乌说,“宋省长已经退居二线,现在是省顾委副主任……”

“他到年纪了吗?”郎永良似乎有些意外。“我怎么觉得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呢?”

“我们也干不了几年了……”何首乌理一理鬓角几绺稀疏的白发说。

“也是,干校一晃都过去了十多年……白云苍狗,白云苍狗啊!”

两人正发着感慨,就看见一位满头花白、身材魁梧、器宇不凡,约莫六十多岁的长者出现在二楼包厢门口,他俩急忙迎了上去,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宋省长……”随即,三个人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宋乾坤身边跟着一个年轻漂亮、气质高雅的年轻女子,郎永良和何首乌以为是他的秘书,谁知宋乾坤同他们握过手,转脸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宋晓帆,在省歌舞团搞创作……”

郎永良和何首乌早就听说宋乾坤的女儿是个作家,现在一见,果然不凡。两人奉承了几句,同时把正坐在沙发上闲聊的两家人叫过来,一一向宋乾坤作了介绍,当介绍到郎涛时,宋乾坤哦了一声,“嗬,国外归来的洋博士,我听何校长说,为了把你们这些洋宝贝疙瘩挖回国,费了不少本钱和心血啊!”

郎涛是第一次见到宋乾坤,对于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只是略有耳闻,更不知道他今天来参加郎、何两家的聚会,因此毫无心理准备,有点儿拘谨,直到宋乾坤介绍宋晓帆时,他才放松下来。

接着,何首乌便请宋乾坤上座,他和郎永良一左一右陪坐两边,其他人依次落座后,就让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夫人怎么没有一起来?”趁上菜的工夫,何首乌贴着宋乾坤的耳边低声问了一句。

“今天不是省外办有外事活动么,她抽不开身嘛,我还是开了小差才溜出来的……”

何首乌说:“对对,省长日理万机,还能来参加我们的家庭聚会,实在不胜荣幸之至!”

“首乌同志,不要再叫省长喽,我不是已经退到省顾委了嘛!”宋乾坤提醒道。

“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何首乌笑笑说。

郎永良早听说宋乾坤的夫人在省外办工作,以前曾是东江省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年轻貌美,刚才一进门,还差点把他的女儿宋晓帆当成了他的夫人。此刻见何首乌在宋乾坤面前似乎也有些紧张,心想,他毕竟是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校长,并不擅长同官场大人物打交道。正这么想着,何首乌提醒他说:“永良兄,郎涛不是从国外给宋省长带了一瓶德国名酒吗?”

郎永良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从自己座位下取出一个礼品袋,双手呈给了宋乾坤。

宋乾坤接过礼品袋,把那瓶酒拿到远处,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晤,雷司令。前年我去东德访问,到西德短暂考察,去伊贡米勒酒庄参观过,尝过一款窖藏百年的雷司令,味道的确不错……”他一边说,一边咂着嘴唇,似乎还在品味着酒的余香,同时偏过头问何首乌,“今天咱们就喝这酒吗?”

“噢,不,我一个学生上次从贵州来,给我带来一瓶茅台,今天正好借花献佛,一起尝尝……”何首乌说着,起身去沙发上拿过一瓶茅台酒,拆开精致的包装,双手将酒瓶呈到宋乾坤面前。

宋乾坤嗅了一下,“呵呵,真香!喝酒嘛,还是白酒够劲儿,记得在干校时,你们的酒量都很大……”

“哪里哪里,还是省长海量……”郎永良听宋乾坤提起干校,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会儿我可是叛徒加走资派,几项罪名加在一起吓死人啊!谁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受牵连嘛!”宋乾坤饱满红润的脸庞掠过一丝苦笑,“那时我刚从牢房里出来,被送进干校继续改造,身体也不好,真多亏了你们二位,一个连长,顶头上司,一个跟我睡同一张床铺,若不是你们俩照应,我能不能挺过来都难说……”

“是啊,文革的确把我们害苦了!”何首乌附和道。

“要是从反右算起,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是受第二茬罪喽,臭老九嘛!”宋乾坤叹了口气说,“不过,大家总算都熬过来了……”

这当儿,菜上来了,一张大圆桌上堆满了钵碗盘碟,除了桂鱼龙虾等主打菜品,还有著名的娘子湖野鸭和藕带,都是一般人平时难得有机会品尝到的美味佳肴。

面对餐桌上香味扑鼻的菜肴,宋乾坤刚才还能让人感觉到的那点儿领导做派全不见了,他率先用筷子夹了一块野鸭肉,放到嘴里品尝着,一边说,“抗日战争期间,我率领新四军一个连,在娘子湖打过一场伏击,打沉了两艘日本鬼子的汽轮。当地渔民为了庆贺,给我们送来半渔船的野鸭……嗯嗯,就是这个味儿,一个字:鲜!”

见宋乾坤兴致勃勃的样子,何首乌提起酒瓶就要给他斟酒,谁知坐在对面的宋晓帆叫了一声:“何校长,我爸不能喝酒,他去年才做过胃溃疡手术呢……”

听宋晓帆这么说,何首乌拿酒瓶的手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宋主任,令爱说的是真的吗?”

“有这么一回事儿,”宋乾坤哈哈一笑,“女儿给我颁布了‘两不一少’法令,执行起来可严格哪!”

“哦,哪‘两不一少’呢?”何首乌和郎永良不约而同地问。

“这个……你们问晓帆吧!”宋乾坤望着对面的女儿,满眼充盈着做父亲的慈爱。

宋晓帆略微迟疑了一下说:“‘两不’就是不喝酒、不抽烟,‘一少’就是少看文件……”

何首乌和郎永良听了,也笑起来。笑完,何首乌说:“不过,今天是咱们离开干校后第一次聚会,能不能例外一下呢?”他这句话是对宋乾坤和宋晓帆父女二人说的。

宋乾坤很痛快:“好吧,我今天就破个例。”坐在对面的宋晓帆见父亲这样说了,就没再说什么,她冲宋乾坤撒娇地噘噘嘴巴,转脸向旁边的郎涛摊了摊手,好像在说:“我不管了!”

“三家宴”到这儿就算真正开始了。何首乌、郎永良和宋乾坤三个人喝茅台。郎涛总共带回国三瓶雷司令,两瓶分别送给了宋乾坤和何首乌,剩下一瓶他跟母亲和宋晓帆、何丽一起喝。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何首乌又斟满一杯,站起身向坐在上首的宋乾坤敬酒。“宋省长,您是东江省现任领导中的改革派,我们东大的发展离不开您的大力支持。这杯酒我既代表个人,也代表东大全体师生敬您!”说着,仰起脖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首乌同志,这杯酒你代表自己也好,师生也好,我都必须喝。”宋乾坤唔了一声,认真地说:“于私,你是我在五七干校的顶头上司,救过我的命,于公,你是新任的东大校长,是我在省委常委会上力主提拔的。咱们搞改革开放,抓经济建设,教育必须先行,必须培养大批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必须打破过去那一套旧的政策和观念,不拘一格降人才,尤其对知识分子干部,不能求全责备,要大胆信任,放心任用。过去,我们已经不止一次伤害过知识分子,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了……”他说到这儿,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何首乌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一激动或者喝多了酒就脸红脖子粗,他一激动或喝多了酒,脸反而会变白;加上他酒量小,刚才已经连饮了三杯,这会儿听了宋乾坤的话有点感动,于是脸显得更白,连说话也结结巴巴了。“宋省长,感谢您的信任。其实我这人只适合搞点研究,当领导是赶鸭子上架,从前在干校当连长,现在当校长,都是这样……”

但他话未说完,宋乾坤就打断了他:“首乌同志,你就别谦虚了嘛,你是著名数学家华罗庚的学生,在数理研究领域卓有建树,是我省知识分子中的一面旗帜。推荐你当东大校长可不是我宋乾坤徇私情,是改革发展的需要嘛!当然,要说我一点私心没有也不对,”他停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用回忆的语调说,“1957年反右时,我是省委主持高校反右运动的主要负责人,东大反右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将名单报到我那儿时,就是我签字批准的。那份名单一共两份,一份是已经决定的右派,大约20多个人,另一份是可划可不划右派的名单,大约有40多名。当时中央给我们省下达了划右派的指标,为了完成任务,我大笔一挥,就把那份‘可划可不划’的名单也划进右派里了。我记得,你们二位的名字就在这份‘可划可不划’名单里……”宋乾坤说到这儿,脸上现出惭愧的表情。他从何首乌手里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酒,一只手拉起何首乌,一只手拉起郎永良,真诚地说:“当年在延安,毛主席曾经为整风和审干运动扩大化向受到过无辜伤害的同志道歉。我们党之所以伟大,就是善于修正自己的错误。就我本人来说,生活上工作上都出现过不少错误和失误,给包括你们二位在内的许多人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痛苦。现在借这杯酒,我向你们二位表示道歉!”

宋乾坤的语气十分诚恳,神情也很庄重。何首乌和郎永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郎永良更是为宋乾坤的坦诚和豁达感动不已,连声说:“宋省长,你太客气了,实在让我们消受不起啊!”

“是呀,宋省长,你自己也受了很多苦,被人诬陷是叛徒,还坐过牢……”何首乌也说,“要说道歉,那个诬陷你是叛徒的人应该给你道歉才是嘛!”

关于宋乾坤的“叛徒”问题,文革期间曾闹得沸沸扬扬,有一段时间,全省的报纸电台连篇累牍地刊发宋乾坤的“罪状”,郎永良也知道一些。此刻,他听何首乌提起这些,忍不住插了一句:“是呀,宋省长,当年我在报上看到过,揭发你叛变投敌的还是一个有名的记者,解放战争时写过一篇很有影响的通讯,叫啥来着,瞧我这记性……”他拍着脑袋,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他是我在东江搞地下工作时的下属……”宋乾坤说,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头,“算了,中央不是已经给我平反了吗?都过去了,不提他啦。干革命,哪有不受点儿冤枉的?小平同志还三起三落呢,我这点儿事不算啥。小平同志说了,团结一致向前看嘛,来,喝了这杯酒吧!”

于是,三个人一起喝干了杯里的酒。

大概是话题过于严肃的缘故,包厢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郎永良找了个轻松一点的话题说:“宋省长,50年代我还在北大读书时就拜读过你的《大江壮歌》,印象深刻,觉得这是一部堪与《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媲美的优秀作品。据说这本书出版后,毛泽东还称赞您是党内的才子,有这回事吗?”

“哦,有这么一回事儿。”宋乾坤沉吟了一下,用回忆的语气说,“那是1958年夏天,毛主席来东江视察,主要是调研大跃进中出现的浮夸风问题,住在省疗养院,对,也就是现在的枫园。我和省委第一书记去觐见主席,顺便带了一本《大江壮歌》,主席听说这本小说是写东江地下工作的,饶有兴致地问我,乾坤同志,你以前是不是从事过地下工作啊?我说是的主席,这部作品就是以我当时在东江从事地下工作的一些素材创作的。主席听了赞许地点点头,说,唔,你能文能武,是个大才子哟!我说;主席过奖了,‘大才子’算不上,我连大学都没上过,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小才子。主席听了摇摇头说,乾坤同志,你这话不对,没读过大学就不能成才吗,我也没读过大学嘛!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便改口道:我过去在革命战争中犯过错误,这次大跃进中出现的浮夸风,头脑也有些发热。主席听了,表情严肃起来,竖起一根指头说,头脑发热不要紧,我也发过热么!关键是要及时降温、退烧,否则小病就会成大病,官僚主义害死人哪……”

看得出,宋乾坤对自己同最高领袖的见面经历颇为看重,再加上喝了酒,有点兴奋,话匣子一打开就刹不住了。

“毛是师范毕业,您那句话肯定让他不高兴了。”与宋乾坤提到毛泽东时尊崇的口吻不同,郎永良提到毛泽东时,语气有些冷漠,甚至带着一股子气。像许多在反右和文革中吃过苦头的知识分子那样,郎永良毫不掩饰对毛泽东的怨恨情绪。可当着宋乾坤,他又不好让这种情绪表露得太直接。“宋省长,你对去年春节晚会上的样板戏节目怎么看?”

“你是说《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那个唱段吗?”宋乾坤若有所思地说,“那八个样板戏虽然是四人帮抓出来的,但艺术质量还是不错的,对京剧的革新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可是,我听了这个唱段,几天没睡好觉,不断做噩梦,害怕文革又要来了……”郎永良像牙痛似的皱了皱眉头,“高校不少教授对今年春节晚会上增加样板戏节目有意见,认为这是极左思潮回归的征兆……”

宋乾坤似乎不大相信,“哦,有这么严重吗?”

郎永良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夸张,就改变口吻道:“我最近正在读巴金的《随想录》,他提议修建文革博物馆,道出了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心声。那场浩劫太深重了,让人不得不保持警惕啊!”

“永良同志,你放心,对于文革,中央已经在关于党内若干历史的决议中全盘否定了,”宋乾坤用安慰的口气说,“不过,对巴金先生的建议,我完全赞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

郎永良知道,宋乾坤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远比自己和何首乌更严重,不但身陷囹圄,连《大江壮歌》一书也受到了株连。他忍不住感叹道:“文革对文化造成了多么大的摧残啊,就连您那部小说也被打成了毒草……”

这句话显然引起了宋乾坤的共鸣,他苦笑道:“作者被打成叛徒,作品岂能独善其身?”

郎永良说:“文革结束后,不少‘毒草’都再版了,《大江壮歌》什么时候再版呢?”

宋乾坤说:“快了,去年出版社找我签了个合同,今年应该出来吧。”

郎永良说:“太好了,到时候我到书店买一本,请你签个名!”

“这本书是我一边工作一边写出来的,很粗糙,没有多少文学价值。晓帆这一代人成长起来了,她比我写得好……”宋乾坤说着,把目光投向对面正在同郎涛说悄悄话的女儿宋晓帆,提高嗓门道,“晓帆,你别光顾着跟洋博士咬耳朵,给两位长辈敬杯酒嘛!”

听到父亲点了自己的名,宋晓帆脸一红,随即站起身,端着酒杯从餐桌对面绕过来,对何首乌和郎永良浅浅一笑:“何叔叔、郎叔叔,我敬你们!”

何首乌、郎永良也跟着端起了酒杯。

“中国文坛上有母女作家、母子作家,父女作家可不多哟!”郎永良用长辈的口吻说,“晓帆风头正健,什么时候把你的书送我一本?”

“我最近一本小说集要出版,到时候请您和何叔叔指正。”宋晓帆礼貌地回了一句。

“晓帆的文学才华远超过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过,跟我一样,书读得少了点,初中毕业就下农村插队了嘛。文化大革命耽误了整整一代人啊,最近有个小说叫什么《减去……》,”宋乾坤一时想不起来了,挠着头上的白发,把脸转向女儿。

宋晓帆说:“《减去十岁》。作者是谌容……”

“对,是这个名字,很不错的一篇小说,作者我认识,也是一位女作家,文革时写过一本小说《万年青》,是批走资派的……”宋乾坤说着,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古今中外的大作家都是学贯中西,晓帆要想再上一级台阶,还得多学习、多读书……”他说到这儿,把目光转向何首乌,“何校长,你是科学家和教育家,在高校改革上步子可以迈得更大一些嘛,比方说,我们可不可以在现有的电大、夜校等成人教育之外,打破普通高校目前这种一考定终身的招生制度,探索出一条让更多有志青年进入大学的办学模式,为四化建设培养更多有用人才呢?”

何首乌对文艺不大熟悉,刚才宋乾坤和郎永良的聊天他一直没插嘴,这时明确表态道:“宋省长说的是,东大正在考虑设立插班生制度,让社会上各个领域有成就的青年拔尖人才插入大三学习,毕业后颁发本科文凭和学士学位。我们打算在中文系先搞个试点,开设一个作家班……”

郎永良插了一句:“这事我也听说过。系里已经通知我给作家班备课了。”

“这太好了,我可以报考吗,何校长?”宋晓帆高兴地叫起来。

“当然欢迎咯。你要是进作家班,肯定会给东大增光添彩……”何首乌笑呵呵地说。

一番话下来,包厢里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郎永良见宋晓帆给自己和何首乌敬了酒,也大声喊起来:“郎涛,你也过来给宋伯伯、何叔叔敬酒么!”

刚才郎永良和宋乾坤、何首乌边喝边聊的工夫,其他几个人也没闲着,坐在另一边的齐世贞同何丽头挨头,一直在小声说着话,那副亲热劲儿像一对亲母女。

郎涛尽管刚回国不久,对文坛并不熟悉,但也听说过宋晓帆的名字。宋晓帆刚调到省歌舞团不久,正在为剧团写一个歌剧剧本,听说郎涛刚从西德留学回国,便跟他谈起了瓦格纳的歌剧和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正巧,郎涛归国之前在马堡歌剧院观看过瓦格纳的名作《漂泊的荷兰人》,还在一次书展上见到过《铁皮鼓》一书的作者君特·格拉斯。两个人一下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聊得十分投机。

这会儿,宋晓帆敬完酒刚回到座位上,郎涛正要与她顺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聊下去,听父亲点名让自己敬酒,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宋乾坤见郎涛走过来,瞅了一眼他端着的红酒杯问:“你不来点白的?”

郎涛不好意思地说:“白酒劲太大,我只能用这个敬您了……”

“你别拐弯抹角,是在国外喝洋酒习惯了吧?”宋乾坤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亲切地揽着郎涛的肩膀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国家每年向西方国家派出的公费留学生成千上万,可回国服务的并不多,你能回来很不容易,我们要当成宝贝疙瘩啊!”他说着,转过脸看了看何首乌,“何校长,你们学校不遗余力动员留学人员回母校工作是对的,但还要制订一套如何让他们英雄有用武之地的办法,重点培养,大胆使用,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何首乌连连点头。这时,坐在宋乾坤另一边的郎永良也站起身,跟儿子郎涛一起举杯向宋乾坤敬酒。

宋乾坤没有推辞,爽朗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何首乌说:“对了,你们给作家班设置课程,不仅要有文学课,还要开一些哲学课程。当年我到延安抗大学习,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毛主席还亲自给我们讲过《矛盾论》、《实践论》……”

何首乌说:“宋省长这个建议好,您以后如果有空,也给作家班讲讲课吧!”

“我这半瓶子醋就算啦,还是请洋博士去讲好了。”宋乾坤连连摇头。

郎涛给宋乾坤和何首乌敬完酒回到座位上,宋晓帆转过脸对郎涛微笑了一下,举起手里的高脚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小声说:“郎涛,看来我要拜你为师了。这杯酒算不算拜师酒?”

“不敢当不敢当,”郎涛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你年龄比我大,我应该叫你姐姐,还是我敬你吧!”

两个年轻人互相谦让,坐在对面的宋乾坤、何首乌和郎永良听到了,也不由会心地笑起来。在一旁说悄悄话的齐世贞和何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朝这边张望。

包厢里觥筹交错、笑声朗朗,其乐融融;至此,由郎永良发起,宋乾坤临时插进来的这场“三家宴”进入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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