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伊朗人来说,2020年的开头和结尾都浸透着苦涩和屈辱。
年初,苏莱曼尼将军在访问伊拉克时,被美军无人机的三枚导弹炸得尸骨无存。
结果到了年末,首席核科学家法赫里扎德又在首都德黑兰东部的阿布萨德镇被人当街用遥控机枪成功暗杀。
这个科学家之死比苏莱曼尼的性质还要严重,毕竟苏莱曼尼是在美国势力控制下的伊拉克首都巴格达遇害的。
可法赫里扎德是伊朗核工业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死对伊朗民生和民族的自信心的打击尤为沉重。
法赫里扎德遇害现场
最最憋屈的是,这么个国宝级专家居然在本国的首都附近被敌对势力用安放在废旧汽车上的遥控机枪乱枪打死,凶手却得以全身而退,到现在都弄不清是谁干的。
你能想象中国哪个院士被CIA在北京当街杀害吗?
要做到这样的程度,起码得精心策划相当长的时间,并且彻底摸清目标的行动规律和路线,可这些信息都属于国家高级机密。
这只能说明伊朗内部被美国和以色列渗透得像筛子一样。
最近十几年,伊朗核物理人才遭遇了7次暗杀,其中仅有一人生还,其余全部遇难。
法赫里扎德遇难没几天,即11月29日晚间,在伊拉克和叙利亚边境附近的加伊姆地区,伊朗革命卫队高级指挥官穆斯林·沙赫丹又遭无人机导弹点名,将他和三名随从炸成肉泥。
沙赫丹遇刺地
除了重要人才频频被暗杀,核心机密资料也被人轻松盗走。其中最丢人的一次是在2018年,存放在伊朗德黑兰的核计划文档几乎全部被以色列摩萨德盗走,总重高达半吨,而且还被以色列人整理成PPT在全世界面前演示。
在我们以往的观念里,伊朗是世界上唯一的政教合一的国家,从统治阶层到基础百姓,依靠宗教力量可以低成本且行之有效的管理整个国家,内部的统治应该很稳定,并且可以有效防止境外势力的渗透。
但其实,伊朗内部公知很多。
有无数伊朗人因为苏莱曼尼死亡而愤怒,但同时,同样有一批数量可观的伊朗人欢天喜地,甚至有大批所谓的“抗议”群众专门绕开官方铺设的美以巨幅国旗,以表示他们是向往美式“民主自由”,以及和伊朗现政府划清界线。
特朗普对此举大加赞赏
最近法赫里扎德遇害后,也有一些伊朗公知公然悬挂以色列国旗,上书“感谢摩萨德”。
这一切的根源,从伊朗现政权推翻末代国王那一刻就埋下了。
伊朗末代王朝君主礼萨·巴列维,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引发了伊朗社会各派的反对,最终引发全国民变,军警全面倒戈导致“帝国”被推翻,礼萨·巴列维国王流亡海外。
同时,流亡海外15年的宗教领袖霍梅尼返回伊朗,受到百万人欢迎。
随后,伊朗废除了君主立宪制,改为政教合一,国名也改为伊朗伊斯兰共和国,霍梅尼成为了伊朗最高领袖。
再之后,就发生了著名的“伊朗人质事件”:52名美国驻伊外交官被激进的学生闯入大使馆扣留了444天,让美国丢尽了脸面,只能日后拍部大片《逃离德黑兰》YY泄愤。
然而,神权、反美,这些价值观在伊朗远远没能一统江山,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从诞生之初,其内部就处在高度分裂中。
在反对巴列维王朝的时候,大家是一致的,但推翻巴列维之后,他们之间也开始逐渐产生分歧,
不同势力尖锐的对立,使得伊朗成为一个“内奸横行”的政权。
1980年,伊朗示威者撕毁霍梅尼画像
1
伊朗是一个“民主国家”吗?
恐怕有不少人会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搞笑。
但是只按照西式民主架构来看,伊朗还真就是一个民主国家,甚至比美国还要“民主”。
伊斯兰革命后推翻君主制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总统选举实行的是一人一票直选的制度,选民无记名投票,谁票数过半谁是总统;
伊斯兰议会为立法机关,议员按各选区人口分配,还专门给“少数”的基督徒、犹太人等留了固定席位(基督徒5席,犹太人1席,拜火教徒1席);
“大权独揽”的“最高领袖”,虽然是终身制,但其实也是选举产生的,这就是伊朗特殊的制度设计——专家委员会,原则上掌握着任命、监督乃至罢黜最高领袖的权力,而这个专家委员会也是选民直选产生的。
从外部框架上,这不就是西方世界一直以来输出的“民主范式”吗?
所以我们就会看到很有意思的情况,美国总是喜欢拿“你不民主”出来说事,但是到伊朗这里,基本都是用“自由”、“人权”等来进攻,乃至说伊朗“独裁”,却很少直接使用“民主”话术。
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在2017年联合国大会发言时,也是称伊朗“隐藏在民主假面具下”。而伊朗外长扎里夫对此的回应更有意思。他说:
“我们两国(指伊朗和美国)并没有那么大不同,我们都有类似的民主进程。”
咱都是“西式民主”同路人,咋这么见外呢。你美国还不是直选呢,流程而论可能还不如伊朗“民主”……
所以,在美国尝试干涉伊朗内政时,伊朗方面倒常常搬出“民主”大旗说美国这是反对伊朗的民主;今年美国大选的闹剧,伊朗方面更是嘲讽起“美式民主”起来。
伊朗更是以自己“政教合一”叠“西式民主”的“伊式民主”为傲,并尝试在中东地区输出自家的“民主制度”。
但问题在于,既然同是“西式民主”框架,那就要面临相同的问题——围着选票转。
巴列维王朝时的“倒皇”派,不仅有霍梅尼等宗教界人士,还有支持多元世俗、西式世俗民主,甚至信仰马列的共产主义者,大家信奉的道路其实不太一样,只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才站在一起。
伊朗左派民众反对巴列维
在1979年8月3日召开第一届制宪委员会时,伊朗共有八个主要党派,分别有是伊斯兰共和党(保守神权)、人民圣战者(左翼宗教)、穆斯林人民共和党(多元世俗化)、伊朗自由运动(世俗民主)、伊朗民族阵线(世俗民主)、库尔德斯坦民主党(左翼世俗)、图德党(马列)、人民敢死游击队(马列)。
伊斯兰共和党首任主席贝赫什提
一开始,霍梅尼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发动起遍布全国的寺院网络,让教士们号召信众为伊斯兰共和党候选人拉票。
结果,在许多投票站中,伊斯兰共和党得票都超过90%,部分甚至达到了惊人的100%!
为什么会有这种结果?
因为在巴列维王朝时期,伊朗经济快速增长,伊朗的城市化也进展飞速,到1978年至1980年,伊朗的城市人口已经与农村持平。
但城市贫民收入低下位,政治地位也低,他们虽然人身进了城,但一直都是城市的边缘人。
城市好的一面他们无缘享受,反而是对城市的负面因素感触尤深。
在这种困境下,他们只能向最熟悉的宗教生活中心清真寺寻找安慰,在非法居住区和贫困人口聚集的地方,各级宗教人士与他们保持亲密、频繁的接触。
革命成功后,因为建立起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坐拥占绝对多数的城乡贫民和乡村士绅“选民基础”,伊朗的宗教势力统治者可以说不需要任何努力,只要拉拢住基层教士,让他们拉着选民来投票,就能通过这种“民主”制度设计稳坐钓鱼台。
在霍梅尼的支持下,1979年8月12日,伊斯兰共和党狂揽73个席位中的55席!
制宪法委员会成员大多数为神职人员
但这个结果引起了其他7个政党的严重不满,有几个政党直接抨击霍梅尼违反最高精神领袖准则,选举舞弊,并在伊朗各地举行示威游行。
到了11月15日,全新的伊朗宪法公布:以100%的伊斯兰教义为基础制定,同时加入了什叶派传统学说“法基赫监护”——即伊朗政府如果违背人民意志,那么教士们有权介入和接管。
简单来说,就是把伊朗国家实权完全掌握在了什叶派教士手中,霍梅尼是教士领袖,又是终身制,保证了教士集团可以掌握伊朗的最高决策权和军权。
伊朗的其他势力就不满了,他们发起抵制宪法活动,各地开始爆发骚乱。
这时候,宪法正式通过还需要在12月3日举行全民公投才能生效。
于是,霍梅尼在2日发表全国讲话:“明天凡是不投赞成票的,都是美国大撒旦的帮凶,是亵渎烈士。”
结果,新宪法以绝对优势通过。
简直是一呼百应。
参加投票的伊朗底层民众
但同时,反对的行动也达到了高潮。
12月11日,伊朗第三大城市大不里士爆发反霍梅尼游行 ,伊斯兰革命卫队去镇压,结果却遭到了伊朗国防军的抵制,因为部分空军宣布支持示威者,还派出战机低空飞跃城市震慑。
1980年2月,伊朗内政部下达要求:全国各大校园禁止集会,旨在遏制全国校园的反神权运动。
但这时候,极端神权党派——伊朗真主党(和黎巴嫩真主党很有渊源)武装分子开始袭击伊斯法罕、马什哈德、设拉子等地的左派群体办事处,造成数百人伤亡。
伊朗真主党领袖哈迪·贾法里
人民圣战者、人民敢死游击队等力量纷纷支持学生运动。
双方不断发生械斗甚至枪战,事情愈演愈烈,不断有人员伤亡,到了中旬的时候,霍梅尼被迫下令暂时关闭全国大学。
伊朗大学校园中的人民圣战者组织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伊朗国防军空军部队这时候也发生哗变了。
2
伊朗空军中许多人都是在西方国家受训学习,他们不太接受政教合一的神权统治。
于是,一些伊朗空军精英成立了“面具”的秘密网络,准备趁神权政府不稳,发动武力政变。
行动代号“拯救伊朗大起义”,时间为1980年7月11日。
政变领头人:空军准将艾亚特·莫哈格吉、原首都防空司令赛义德·马赫迪奥及巴盖尔·阿梅里上校(从左到右)
本来计划天衣无缝,但人算不如天算,选择和霍梅尼合作的图德党在空军中也有成员,结果在获得了政变消息后,中央委员阿里·阿穆伊和党主席卡亚诺里商议后,将消息报告给了霍梅尼。
阿里·阿穆伊(左)和卡亚诺里(右)
闻听此事,霍梅尼当即下令革命卫队发起围剿。
结果是这支政变的空军部队在7月9日被革命卫队打了个措手不及,包括艾亚特、赛义德在内600多人被捕,只有少数人逃到了土耳其。
当时关于空军政变的新闻报道
艾亚特(右二)和一众政变军官被带到电视机前直播忏悔
这件事后,霍梅尼不得不针对国防军进行大清洗,并且大力扶持伊斯兰革命卫队。
一系列清洗让伊朗军队战斗力严重削弱,结果不到2个月,伊拉克人的炸弹又丢了过来,才让针对伊朗空军的大清洗停止。
被囚禁的部分政变官兵
许多飞行员被放出来戴罪立功。尽管他们遭受折磨,但对波斯民族的忠诚让他们还是竭尽全力和伊拉克空军鏖战,取得了不错的战果。
不过,国内的混乱局面和军队清洗,让伊朗的政局动荡起来,各路反神权派系纷纷搞事。
比如“人民圣战者”,先是游行抗议,不管用后又开始针对霍梅尼政府高官发动袭击。
从1981年6月底到8月底,人民圣战者炸死了包括新总统阿里·拉杰、总理贾瓦德·巴洪纳尔和首席大法官兼伊斯兰共和国党魁穆罕默德·贝赫什迪在内的数十名高官,极为血腥。
伊朗总理府爆炸现场
人民圣战者的武装成员,多以中产家庭为主,其中很多人有西方、苏联留学经历,是社会精英。
在丛林中的UIC成员
各路派系发生了多次冲突,但霍梅尼还是依靠广大信教的民众稳住了局面。
之后,霍梅尼把这些搞事的政党都清理了一遍,包括和他合作的图德党(马列主义)也被神权派一网打尽,1万多名党员入狱,并以“干涉内政”为由又砸了苏联大使馆,18名外交官被驱逐,伊朗算是唯一一个把美苏两大超级大国使馆都砸了的国家。
萨达姆 (右)接见人圣战者头目拉贾维
有些失败的派系,比如人民圣战者,后面就专门针对伊朗搞恐怖袭击。
值得一提的,2020年11月30日,据法新社报道,伊朗高级官员指责这次针对法赫里扎德的袭击中,除了美国和以色列外,也包括“人民圣战者组织”。
人民圣战者流亡成员在全世界分布广泛
所以其实现在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从诞生之初,就处在严重的分裂和矛盾中,内部人心从来都没有真正团结过。
3
这个问题有没有办法解决?
其实是有的,中国的革命先辈们早就给出了答案。
治理国家的人才,是需要基本素质和能力的。
伊朗神权政权无论是打江山还是坐江山,根本的依靠都是占社会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
如果能真正把他们发动起来,对他们进行广泛的教育,把这些坚定支持他们的人培养成国家的主人,那么国家的统治阶层就不会那么分裂。
但伊朗的宗教势力高层这几十年因为种种原因不够努力,对于整个社会分裂的局面,他们没有有效的调和。
结果是什么呢?
城市里的富豪、精英、知识分子,还是跟以前一样讨厌这个神权政权;
伊朗神权严禁酒水,但民间走私之风甚浓,根本无法打击,甚至连伊斯兰革命卫队都牵扯其中
底层民众他们也没有好好地教育,提高素质,因为这些本来没什么文化的群体一旦有了知识,反倒有“叛变”的风险,毕竟巴列维王朝自掘坟墓殷鉴不远。
那么,要治理国家,人选还是必须从城市知识分子里面出,明知道他们反对自己,明知道美军一踏上伊朗国土他们马上就会成为带路党,却也只能用他们。
支持自己的没能力执政,能执政的人跟自己从来不对付。所以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统治集团“内奸”多。
革命之后,伊朗城市化进程仍然在大踏步前进,到2006年,伊朗城市人口占比已经高达67%;同期农村人口的增速大减,2005年-2010年农村人口增长率仅为0.44%。
大量从农村前往城市的贫民,在常年的城市生活中,价值观也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对宗教势力盲目信任和支持的人正在减少。
极端贫瘠的伊朗农村地区
而伊朗的基层教士们,包括苏莱曼尼所在的伊斯兰革命卫队,也仗势贪腐严重,而这正是贫民们当年对巴列维王朝官僚们愤慨的主要原因之一。
伊朗国内现存的两股军事力量:伊朗国防军和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直接也始终存在着对立情绪,伊朗频频遭遇羞辱时,竟然有许多人不但不生气,还在暗自开心。
在伊朗近年的选举中,民意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
2016年的伊朗选举,“改革派”在议会选举中拿走了首都德黑兰的全部30个席位,而在全部议席中,改革派也获得83个议席力压保守派的78个;甚至有很多人认为现任伊朗总统鲁哈尼自己就是一个“亲美派”……
也许,留给伊朗宗教统治集团逍遥“懒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巴列维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再不行动起来就晚了。
“发动群众”说说很容易,但“敢于发动群众”,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乌鸦校尉整理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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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An implacable opponent to the mullahs of Iran
The Iranian Intelligence Services and the War On Terror By Mahan Abedin
A Darker Horizon: The Assassination of Shapour Bakhtiar
Iran:32nd anniversary of the shapour Bakhtiar
Unsuccessful Nojeh Coup
韩静仪:《当一名伊朗改革派,要经历多少伏击》 观察者网
北语国别和区域研究院:《纵观中东 | 城市化、城市边缘群体与伊朗伊斯兰革命》澎湃新闻
千里岩:《美国为什么容不得伊朗?》南方网
张超:《巴列维王朝时期的伊朗人口》兰州大学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