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第三部卷七第六章 4. 来访者

《黑与白》第三部卷七第六章 4. 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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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著名作家刘继明花费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新作《黑与白》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黑与白》描写了80年代以后数十年间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全景,是一幅改革年代芸芸众生的奇幻画卷。同时,它又以倒叙和补叙的手法,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写出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百年中国革命史。被认为是“一部形象化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人民现实主义的尖锋之作”,是一部改革年代的“伤痕文学”,它不仅写出了工人阶级的“伤痕”,也写出了农民的伤痕,女性的“伤痕”,青年的“伤痕”。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刘继明老师现授权网站对《黑与白》进行连载,敬请广大网友关注。欲购此书,请点击此处(https://book.kongfz.com/777769/6736302495/)。

4.来访者

  刚走进大堂,宋晓帆就看见总服务台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岁左右,国字脸,一米七五的个头,背微微佝偻着,皮肤黑瘦,下巴留着一寸来长的胡茬,稀疏花白的头发有点凌乱,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领带也皱巴巴的,露出一件深红色的毛衣,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果然是程国军,她的前夫。

  刹那间,宋晓帆的脑子一片空白,心里仿佛掀起了狂风巨浪,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扶住旁边的一根廊柱才站稳。这么多年,她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抹掉了,连同自己在东钢文工团度过的那几年时光。可此刻,当她看见那张脸孔时,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

  当年,宋晓帆从娘子湖招工到东钢文工团,第一次见到程国军时,觉得他那么俊朗、英武、潇洒,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碰巧的是,程国军曾经也是东钢文工团的团员,而且在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演过洪常青。文革爆发后,程国军成了东钢造反派的第一号勤务员,后来又当上了东钢革委会主任,不仅在东钢,在东江全省都堪称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宋晓帆当知青时就在省报上见到这个名字。后来,她利用业余时间创作的第一个小歌舞剧参加全省文艺会演得了奖,程国军代表厂革委会到文工团看望她,握着她的手赞不绝口,“想不到你不仅能跳舞,还会写剧本,人才难得啊!”并且当即指示文工团领导,让她当了专职创作员。后来,后来他们相爱了。再后来,程国军就跟前妻离婚,同她结婚了,但过了不到两年,“四人帮”倒台,程国军也被当作“三种人”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判了五年徒刑。入狱前,宋晓帆在父母的再三敦促下,办理了离婚手续,同时调离了东钢文工团……

  一幕幕前尘旧事,像放电影一样从宋晓帆脑子里闪过。她有些不能自已,差点儿掉头进电梯,跑回房间去。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还是当年那个天真浪漫的姑娘,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吗?宋晓帆想,也许我曾经对不起他,但那仅仅是我的过错吗?她在心里诘问着,辩解着,脑子里仿佛有两个人在吵架。

  约莫过了一分钟,当宋晓帆重新朝大堂走去时,心里已经风平浪静,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仿佛不是去见分手二十多年的前夫,而是去每周都要光顾的美容院做面膜……

  这时,程国军也看见了宋晓帆。他离开总服务台,向宋晓帆迎过来,脸上堆着笑容,伸出双手,叫了一声:“晓帆……”

  “你好。”宋晓帆表情淡漠,没有和对方握手,仿佛逛街时遇见了一位邻居,或某个关系一般的同事。

  程国军的手只伸了一半便停住了,像被风吹折断了似地垂下去,脸上的笑容也被冻住了那样僵硬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立在那儿,沉默着,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过了一会儿,宋晓帆说:“我请你去喝杯咖啡吧。”

  “不,应该我请你……”程国军嗫嚅道,但宋晓帆已经转身往大堂的另一头走去了。

  大堂东侧有一座咖啡厅,这会儿没什么人。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宋晓帆要了两杯咖啡,她见程国军有些拘谨,顺口问了一句:“老程,你还在……东钢工作?”

  程国军苦笑了一下说:“我就是个社会闲杂人员,哪来的工作?”

  “没有工作……那你怎么生活?”宋晓帆似乎有些吃惊。

  程国军说:“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现在以炒股为生,不仅养活了自己,还赚了一套房子呢!”

  宋晓帆看见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豪乃至得意的表情,她想到程国军当年那样风光无限,现在却只能靠炒股维持生计,不禁一阵恍惚,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她相信自己是真的爱这个男人的,这个男人值得他爱,她觉得,在他身上集中了一个男人和一个时代的全部优点。为了爱,她不顾对方结过婚,也不惜跟父母决裂。爱就需要这样奋不顾身、勇往直前。这符合她的性格。她曾经以为伟大的爱情应该具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品格,现在看来多么幼稚。虽然马克思现在过时了,但他那句话是对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爱情也是这样,比如她和程国军,如果不是时代变了,会是后来的样子吗?即使在此刻,她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落魄潦倒、满脸沧桑,跟自己完全处在两个世界的男人,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革委会主任……

  宋晓帆觉得自己的思绪像一只断线风筝,飘得很远很远,收不回来了。

  “晓帆,你还是那么年轻……”她悚然一惊,看见程国军注视着自己,神情有些异样。她有点儿不自在,岔开话,漫不经心地问:“老程,你是怎么知道我回钢城的?”

  “你现在是大名人,走到哪儿都有记者报道嘛!”程国军笑了笑说,“这些年,你到过哪儿,啥时去美国的啥时回国的,回过几次东江,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你出版的每一本书我都有,根据你小说改编的电影《香椿街》,我看了不下十遍……”

  像第一次发表作品时被人夸奖时那样,宋晓帆脸上掠过一缕红晕,但她觉得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以及程国军的那些经历,不能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她再一次打断了对方:“老程,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程国军正说在兴头上,冷不丁被打断,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他“哦”了一声,“是这、这样,我还真有点事要麻烦你……”说着停下来,看着宋晓帆,似乎在揣摩她的反应。

  宋晓帆避开她的目光,拿起一把小勺,轻轻搅动着冒着热气的咖啡,“你说吧,老程。”

  程国军得到了鼓励似地点了点头,说:“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叫程蕾,以前在东钢文工团工作,前几年被解聘了,解聘她的就是东钢的书记邱栋梁……”

  对于程国军的女儿程蕾,宋晓帆当然还记得。那年,程国军和前妻离婚后,跟她去区民政局开结婚证明,路过东钢附小时,宋晓帆曾见过一次程蕾。当时正值夏天,程国军给女儿买了一双塑料凉鞋,由于工作忙,加上那阵子他已经和前妻分居,住在厂部办公室,一直抽不出空给女儿送去,那次路过附小,便把凉鞋带给了女儿。

  那是宋晓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程蕾,穿着白衬衫黑短裙的校服,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不像是才十二岁的小学生。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头上梳着一条马尾辫,长得酷似程国军。她从爸爸手中接过凉鞋时,用眼角瞪了站在旁边的宋晓帆一眼,那目光冷飕飕的,像刀子一样锋利,宋晓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程国军察觉到了,苦笑着说,“这孩子脾气倔,自从我和她妈妈离婚后,就一直不跟我说话……”

  此刻,听到程国军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女儿,宋晓帆觉得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你女儿被解聘了……老程,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帮她在东钢找份工作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国军摇了摇头说,“我女婿叫顾小乐,以前是东钢的干部,他父亲,也就是我亲家顾致真,你应该知道的,工人出身的工程师,曾经是东钢大名鼎鼎的劳模,我进文工团下厂锻炼时,他是我的师傅。你们文工团还以他的先进事迹编过一个表演唱……”

  宋晓帆越听越糊涂了:“那你的意思……”

  “是这样的,前几天的东钢骚乱,我女婿也参加了,”程国军说,“邱书记……就是他打伤的。”

  宋晓帆听了,感到很意外,好一会儿没说话。她终于明白过来,程国军绕了一大圈儿,原来就是为了请她帮这个忙。

  “我女婿现在被关在看守所,等待审判。蕾蕾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听我说你回东钢了,非让我来求你帮忙,你和你先生现在是省里和东钢的座上宾,有面子,只要说句话,我女婿的案子兴许就能从轻处理……”

  听见程国军絮絮叨叨、反反复复,一副低三下四的口气,宋晓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儿。不管怎样,她和这个男人曾经有过几年的婚姻,虽然时间短暂,但那毕竟是她生活中一段抹不去的岁月。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在分手二十多年后,不惜放下自尊来求她,无论从道义还是情理上,自己都应该帮帮他。可这件事不仅涉及到法律,而且牵扯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况且,杜克公司和东钢的并购项目是眼下白文最头疼的一件事……”

  宋晓帆踌躇着、犹豫着,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为难过。就在她不知怎么答复程国军时,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罗伊打来的。“晓帆,你这是唱的哪出戏,都到大江了,也不回家来看看我和你爸?”

  听到母亲在电话里那副兴师问罪的口气,宋晓帆一时语塞。春节前她跟母亲通话,还说不能回家过年,现在却不声不响跑到东钢,这的确没法解释。她能把责任都推给白文吗?父亲对她和白文结婚本来就不大赞成,到今天两人都还没见过面,好在母亲上次去北京,见过白文一面,对他印象不错。宋晓帆只得硬着头皮说:“妈妈,我这次跟白文一起回大江,不是私事,是为了公干……”

  “什么公干?再大的公干比给我和你爸拜年的事儿大?”母亲在电话里气冲冲地说,“他白文那个总干事再大,也是宋家的女婿。春节头上,拜年为大,你爸让你转告他,就是在美国,也没有女婿到了家门口不来给老丈人和丈母娘拜年的……”

  母亲唱女高音的嗓门又尖又亮,震得宋晓帆的耳膜嗡嗡直响,连坐在对面的程国军也听到了,脸上显出不安的表情。她只好敷衍地对母亲说:“妈,我本来准备这两天白文的事儿忙完后,就跟他一起回家给你和爸拜年的。你们在家等着吧,我们明天一准到家……”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时,程国军站起身来,要告辞的样子。宋晓帆也就站起身,两人一起往酒店大堂走。

  “刚才是你母亲打电话?”程国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宋晓帆点点头。她想起当年决定和程国军结婚时,母亲专门到东钢找过程国军一次,在厂部办公室又吵又闹,如果不是他拦住,差点儿被值班人员赶出去。想到这儿,宋晓帆不由瞥了一眼程国军,心想,当年这个人还是很有领导风度的……

  走出大堂,在酒店门口,程国军停下来,望着宋晓帆,不无歉疚地说:“这么多年见一次面,就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宋晓帆沉吟了一下,说:“你女婿的事儿,等我先生回来我跟他说说,至于能不能帮上忙,我说不准……”

  两个人又说了两句话,就分手了。

  宋晓帆站在酒店门口,望着程国军那微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愣怔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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