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身贫苦人家
朱赞成是泉州市浮桥镇霞洲村人,1929年2月3日出生一户贫苦的农民家里。他家祖辈以务农为生,到祖父这一代,辛亥革命之后,军阀连年混战,官匪勾结掠夺,苛捐繁税沉重不堪,闽南一带农村凋蔽,民不聊生,在兵灾与荒年中,祖父沦为失地农民,从此朱家生活赤贫如洗。
朱赞成的父亲朱榜是个独子,迫于生计学做泥瓦匠,他为人厚道勤劳,性格木讷,没有文化,手艺学成后,每每揽活不善谈价,常遭到承包商和工头盘剥,收入微薄而不稳定,仅能勉强养家糊口。此时,儿子的突然降临,全家人亦喜亦愁,喜的是单传有后,可以延续香火,愁的是家徒四壁,难以养活。面对着家人们长愁短叹,倔强的朱榜咬牙横心,为了养活这个唯一的独子,他全然不顾身体瘦弱,起早贪黑到处揽活,拚命地做工挣钱。不幸的是,经年积劳成疾,朱父终于卧病在床,沉疴不起,顶梁柱就此倒下。
朱父病倒之后久治不愈,家人四处举债与求医,渐渐欠下一屁股债务,债主们经常上门逼债,此时朱家已经是一贫如洗了。就在朱家陷入天地倒悬之中,朱赞成的母亲蒋排娘,并没有被苦难的命运击垮,这位幼年就过门当童养媳、挨到22岁才成婚的女人,用她自己对朱家的忠贞不渝和贤惠,独自撑起了家里残破不堪的一片天地。在旧中国战乱不安的年代里,每当兵荒马乱或天灾人祸来临之时,闽南地区的底层妇女总是极尽自己的忠贞善良,和特别能吃苦的毅力,独自撑起各自遭遇不幸的家庭危局,也不知道挽救过多少穷人家的灭顶之灾。
从这个视角看,朱家是幸运的,男人倒下了,还有他的女人顶了起来。这是一位貌不惊人但在瘦小身体内蕴藏着惊人毅力的妇女,生活使她在苦难中学会了坚强,她咬着牙下决心要支撑住这个家,也要像男人一样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从此,她就开始了沿街卖菜的生涯。
每天天不亮,蒋排娘就要到菜园主人那里赊购,之后挑上两大筐蔬菜赶路,一口气急走十多里才能趁早进城抢占摊位,放下菜筐就大声吆喝着卖菜。进城卖菜从来就是乡下菜农的主要生路,这让城里的菜市场充满着明争暗斗,新的来人初来乍到经常被挤兑,也常遭到地痞无赖的欺侮,每当在市场内或周边无法摆摊,她就得挑起菜担沿着大街去叫卖。
在那段生活最困难的日子里,蒋排娘不避四季寒暑,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天天进城沿街卖菜,以此养活着全家,让朱家度过了最艰难的光景。蒋排娘的聪明、勤劳、能干和贤惠,也渐渐受到村里人的认可和尊重。在经过大半个世纪之后,村里活着的高龄老人仍然对她依稀可忆,但是对当年蒋排娘卖菜生涯艰辛的往事,以及其中令人心酸的故事,已经不能穿越时空再作详细的忆述了。
朱赞成的童年生活是在极其贫困中度过的。他自小聪明伶利,眉清目秀,又是独生子,自然得到一家人的疼爱,可是家中的日子很艰难,经常是饱一顿饿一顿,朱赞成所能享受到最疼爱的待遇,也仅是在半饥半饱中成长着。尽管这种贫穷就像身后的影子,与他的童年形影不离,但是如此困苦也催生出了他的早熟。
为了支撑全家人的生活,爷爷与母亲还得租种二亩贫瘠的坡地,栽种蕃薯和花生,奶奶也得每天到山丘野地里捡柴拾薪,还要到水塘或河边打捞猪草。此时的朱赞成仅有五岁多,还是个顽童,幼小的他就懂得收敛玩性,主动帮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家事,日长天久后,渐渐地成为了家中的小帮手。正是因为有这种从小做起的经历,当他成长到八岁时,就可以独自去干一些杂活了。
在父亲病倒之后,朱赞成目睹了家庭谋生手段的转变,这让他幼小的心灵上,受到一次“穷则思变”亲历中最初始的启蒙教育。
就在母亲毅然挑起菜担走出家门之后,促使了爷爷的思想发生变化,他和奶奶商量着,为了让儿媳卖菜能降低本钱增加收入,决定把租种的二亩坡地改成种菜地。这对于朱家真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首先要对贫瘠的土地深翻一遍,再从远处挑来大量的熟土,对土壤进行搀和,还得依着地势做围堰,以防土壤流失,此外还要在田头挖掘深坑,贮存粪便以沤肥,面对这种耗时费工的打算,着实让劳力单薄的朱家一时之间坐拥愁城。幸亏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得知后,大伙儿纷纷出力帮忙,一个冬天就把菜园子改造了出来。对于成功改造菜园子这件事,在幼年的朱赞成眼里,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给他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让他看到穷人帮助穷人的情义,也明白了人多力量大的道理。
在朱赞成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母亲。朱母蒋排娘是一个颇集闽南劳动妇女优点于一身的女人,她聪明干练,贤惠顾家,又特别能吃苦,虽然没文化却很有主见;她一生信佛认命,但又具有天生的倔强和执著,从不肯向苦难命运低头。
蒋排娘自从过门以后,每天鸡叫头遍就起身操持家务,她干起活来手脚麻利,总能按照婆婆的心意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由于她的孝顺、贤惠和勤快,很快就得到公婆的认可和喜欢,随着岁月的流失,公婆老将渐至,全家生活重担,也都倾压在她的双肩上。仅管生活过得很艰难,蒋排娘从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她性格开朗,聪惠干练。朱家是全村有名的穷户,克勤克俭自然是穷人当家的本色,蒋排娘总能够把穷日子安排得“细水长流”。她的这一特点很能受到公婆的待见,和邻里的称道,克己、奉孝、守妇道,是闽南乡间一贯的传统道德。平日生活上,蒋排娘宁可苦自己,也要先侍奉公婆和丈夫,可谓尽孝至贤。尤其是丈夫长期卧病在床时期,蒋排娘以其忠贞和坚毅,支撑起危困之中的朱家,这更是让她得到村民们普遍称赞。
在朱赞成的眼里,母亲从来就是一位治家能手,也是一个教子极严的慈母。蒋排娘同样是出生于贫苦人家的女儿,她没有文化,她的思想观念是从老辈那里传承而来,同时也受到闽南乡土旧文化的熏陶,所以她的教子观念很草根,很传统,也很现实。
儿子是朱家单传的独子,倍受公婆的宠爱,但蒋排娘深知溺爱害子的道理,始终坚持对唯一的独子不溺不惯。
朱赞成尚在贪玩的年龄,他无法像邻居小伙伴们那样玩得无忧无虑,平时父亲长期卧病在床,家中人手随时随地不够用,母亲就经常限制朱赞成的玩性,要求他帮助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但是,孩子的玩性是很难控制的,于是母亲特地编制一个小背篓,每当朱赞成想趁爷爷奶奶外出干活也要跟随出去时,为防公婆放纵孙子溜去贪玩,她便让朱赞成背上小竹篓去捡干柴,不许他空着手回来。所以朱赞成还在儿时,和许多穷人家庭早懂事的孩子一样,自觉或不自觉就接受了穷人家庭教子的必修课,即玩耍与谋生相结合。
由于少年时的贫困如影随形,朱赞成在成长中童趣十分简单,对于生活不曾有过大的梦想,唯一的奢望就是能吃饱肚子。可是在家中生活最艰难的日子里,他经常是半锇着肚子,但母亲还是不许他随便接受别人馈送的食物。她总爱用“人穷志不穷”作为口头禅来教诲朱赞成,并且常常念叨:“做穷人要穷得有骨气,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每当家里粮食不够吃,母亲就到野地里去挖野菜,去时总要带上朱赞成,一边挖一边教他如何识别野菜,还不忘教诲地说:“穷人是靠土地公活下来的,只要土地里能长出东西,手脚勤劳就不会饿死”。朱母教子往往言语不多,却让朱赞成很是受教,许多十分简单的人生道理,儿时就被牢牢地记住,是母教给他打上了生命的底色。
肚皮常常挨锇的穷孩子最懂得珍惜粮食。那时朱家的主粮是地瓜干和地瓜渣干团,闽南地域多雨潮湿,地瓜干和地瓜渣干团不便贮存极易霉坏,朱赞成儿时就在家人的影响下,只要是天气晴好不用长辈吩咐,他会把发霉的“粮食”搬到院场上摊晒,自己守护着不许鸡鸭靠近,一点儿都舍不得遗弃。当收获的季节一过,他就提着小竹蓝跟随比他大的穷孩子,成群结队来到农田主人收拾过两遍的地里,细心地去寻找被漏收的农作物,比如残剩在地里的地瓜、芋头或者花生等等。每当这群穷孩子们有点意外收获,大家就欢呼雀跃,一起庆祝“丰收”。
成长到少年时,朱赞成就更加懂事了。尽管这时他的目光还非常稚嫩,但是对贫苦生活已怀有初悟,开始学会从苦难中用心去体察世事。
当他已经成长到读书的年龄,因为家里贫穷无法上学读书。每天看到村里其他同龄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堂,他只能用羡慕的眼光呆呆地看着,内心就会升腾出无名的失落感。
朱赞成清楚的懂得,这是因为家中贫穷的结果。自从父亲病倒在床,他亲眼看见母亲拚命挣扎着为生活到处奔波,母亲卖菜的收入要应付全家人的生活,还要归还拖欠已久的老账,已经是实在没有能力再送他去上学读书了,所以他就把想读书的愿望封死在心底,从来都不向家里提出。此时,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快快地长大,自己要用力气和劳动来养活家人,让全家人过上吃饱饭的好日子。
然而,儿子想读书的心愿自然瞒不过母亲。其实这也是朱母的一大心愿,她虽然没有望子成龙的宏愿,但是朱家经历过几代文盲,吃够了当睁眼瞎子的苦处,她绝不甘心让儿子再当文盲了。不久,蒋排娘就开始筹划起送儿子去读书的打算。
经过三年卖菜生涯的打拼,蒋排娘逐渐摸索出些门道。这一年,她不再往泉州城里的菜市场扎堆,而是把眼光放到了离家二十里外的丰州镇。这是泉州附近出名的侨乡,在南安县境内。此地殷实的侨属比比皆是,新鲜蔬菜的需求量较大,蒋排娘看准了商机,以诚信和质量赢得了一些固定的买家,从此以后,她贩菜的营生渐渐顺利了起来。每天到丰州镇去贩菜,来回要奔波四十余里,朱母起早贪黑分外辛苦,她总是风雨无阻,那一年苦干到年底,朱家总算还完了多年欠下的旧债。翌年夏季,蒋排娘就要送儿子到邻村小学校去上学。
送儿子上学前,母亲再三勉励要刻苦学习。朱赞成把母亲的话牢牢记住,他深知自己有书可读,完全是靠母亲艰难打拼的结果,因而很感动也很珍惜,对所学的功课十分用功。由于他天资聪明,学习勤奋,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由此而引起发一些同学的妒嫉。
同班同学的家庭有贫富之分,那些富家子弟虽然在学习上有好有坏,但是在瞧不起家境贫寒的同学里,却有着不约而同的一致。他们平时就与穷同学相处的很不友好,当看到朱赞成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因而也受到了其他穷同学的钦佩,这让他们觉得没有面子,心里很不服气,于是便一起合谋准备枪打出头鸟。他们就在放学后经常走的道上,找个岔儿拦下朱赞成,故意寻衅挑事。刚开始时,朱赞成总是忍让,多次之后,越是忍让越让对方气焰嚣张,终于有一次朱赞成忍无可忍,不堪受辱出手还击。富家子弟是结伙欺人,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眼看朱赞成抵挡不住,这时被同班的穷同学们看见了,见路不平,就招呼人手相救。穷孩子帮穷孩子心齐,富家子弟见势不妙,在一片愤怒的眼光下溜走了。
此事风波未了,富家子弟中有个校董的儿子,他跑到校长那里告起恶状,校长不分青红皂白,让人通知朱赞成到他的办公室,狠狠训斥了一通,还强迫朱赞成向肇事的同学道歉。这件事对少年的朱赞成打击很大,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欺凌的屈辱,满心愤懑,深刻而挥之不去,就像犁尖在心田划出一道深沟。
就在朱赞成即将高小毕业时,村里把坡地租给朱家的那户地主,居然又一次要调高租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户地主看着朱家把二亩贫瘦的坡地,几年工夫就种成了肥沃的菜园,内心喜不自禁又十分红眼,利欲熏心的本性,让他另外打起小算盘,决定再一次提高地租。朱家舍不得放弃用汗水改造出来的菜园子,咬着牙已经接受了一次提租,可是这一次提租的条件过于苛刻,明显带有逼人退地的意图,朱家在一番抗争无效之后,不得不退还租地。退地之后,朱家的生活又艰难了起来,只能依靠蒋排娘一人贩菜维持着全家的生计。
祸不单行。在朱赞成小学刚毕业的几个月后,长期重病卧床不起的父亲,实在熬不过年复一年贫病交加的折磨,生命在病吟之中渐渐油尽灯灭了。朱榜终年仅42岁。
父亲不幸中年病故,给予爷爷奶奶和母亲的打击极大,在一场哀号悲恸的送葬归来之后,朱赞成发现爷爷奶奶明显地衰老了,母亲也渐渐被沉重的菜担压骆了脊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种情形让他无法再安心学业了,于是便暗下决心要外出自谋生计。就在领取高小毕业证后,他终于向母亲说出了不想上初中的决定,想要到镇上商店里去当个学徒。对于儿子决意中断学业,朱母自是心中凄苦不堪,出于家境的窘迫,无奈中只好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