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课》之三十一:我的前途,前途……他妈的前途!

《民主课》之三十一:我的前途,前途……他妈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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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民主课之三十一 |我的前途,前途……他妈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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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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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终于要面对自己了,难于启齿也好,羞于见人也好,总是绕不过去的。把责任轻轻地推给了叶三虎,把埋怨重重地留给了文化大革命,真的可以轻松了吗?你真能庄严宣告,那都是他们的错吗?

  叶三虎确实过于认真,把鸡毛当了令箭。支左确实时间太长,让神经变得麻痹,让爱情长出白毛。可是你呢?你在冬眠吗?

  肖明下乡插队以后,本来我应该去看她的,我也确实想到过。订过计划,甚至去汽车站看过时刻表。她那个县隔得并不是很远,长途汽车五六个小时路程。可最终没去成,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工作忙吗?是因为叶三虎拦在我们中间吗?是因为我对肖明没有把握吗?好像都有点,好像也都不是。

  刘查理的问题出来以后,有一度我是真想给肖明写信的,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她,特别是把一直不跟她联系的原因告诉她。信写了几回又撕了几回,那个废纸篓里好像全是委屈,只是扔错了地方。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是埋怨她吗?又不是她故意把信弄丢的。是埋怨叶三虎吗?叶三虎是执行任务。那封信始终没能写成,我始终未能跨出关键的那一步,究竟是为什么?

  肖明的日记让我有一段日子很失落,经常发呆。坐在桌前,眼睁睁看着阳光从右手爬到左手,一天就过去了。我放弃了早晨出去爬山,一直坚持的习惯令我生厌,自以为很健康的生活方式忽然露出了其中的庸常和无聊。

  放弃对这个问题的追踪,不是很容易吗?为什么不快一些逃避,快一些穿越?谁也没有要求我对历史负责任。但我无法摆脱,无法背叛自己的内心。我怀着希冀,邀请读者一道观察思考别一种人生。不错,我们是小人物,我们谁都不能选择历史,但做一个什么样的小人物真的不可以选择吗?退一步说,当满世界都在重复谎言时,多一种声音不是可以少一点寂寞吗?

  当岁月冲刷掉浮尘,当人生进入到黄昏,那个卑琐的灵魂才战战兢兢走出躯壳,开口说话了:前途,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你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安全,安稳,安定,不是这些吗?难道你曾经反抗过一次吗?张扬过一次吗?哪怕挣扎一下也好,没有。你只配循规蹈矩地活着。你顶多只是偷偷地想像一下,偷偷摸摸而已。你只能跟在别人后头瞎嚷嚷:消灭了法西斯,自由也不属于人民!消灭法西斯有什么错?错的是你没去争,错的是你没长着一颗自由的心。自由会来乞求你,请你自由吧,请?

  1970年冬天的那个下午,我正在给叶三虎写倒霉的思想汇报,有个执勤战士喊:曹干事曹干事,有大姑娘找!回想起来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失血,或者淤血,脑袋里乱轰轰的。那个兵说,你要不见就可惜了,挺漂亮的。我骂了句什么,去去去,挥了挥手,让他支走。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我并不是没有感应。既然是历史,一定有着某种必然性,不可能误会。我伸头一看,就铆在窗前了,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是肖明!

  那个兵对肖明说了几句,肖明舔舔嘴唇,转身走开。肖明比以前结实了,好像也长高了,还是用橡皮筋扎着两只短发髻,穿着一件暗红格子的短棉袄,脚上是一双布鞋。斜背着永远不离身的黄挎包……

  她就那么走了,没有回头。

  阳光难得那么强烈,从正面直射过来,刺得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或者说我没有勇气睁开眼睛。那天好像也没刮什么大风,耳边却莫名其妙有了轰炸一样的爆破音,而且紧跟着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这是一场厮杀,横尸遍野,血溅如飞,残阳夕照,满目苍夷。我是想跑下去来着,可两条腿是那么的沉重!

  她是迎着阳光去的,好像直接走进了太阳里,然后消失。她脚下还那么有弹力,两只发髻一翘一翘,像两个不甘寂寞的小松鼠跳来跳去,就这么走了。活力永远在她身上,这很奇怪。而我,似乎已经老了,只能像老人一般左思右想。我很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她这一去将再也不会回头。

  如果她能回头,哪怕是回头再多看一眼呢?结果会怎么样?我能冲出去叫住她吗?我能向她道歉吗?告诉她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吗?向她宣告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吗?从现在起直到永远吗?……恐怕不能。

  如果我追出去,叫住她,一切都改变了吗?我就能坚持到最后吗?我们还能恢复从前的快乐吗?我们能应付可以想见的种种残酷和艰难吗?……恐怕不能。

  是的,我违反了支左纪律。是的,我正在审查期间。是的,我担心给人抓住把柄。是的,我怕了叶三虎。

  我鼻子有点酸,眼睛里却没有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强迫。是的,真正的原因,是我胆怯了。那个可笑的叫前途的东西,把我压垮了。在热恋的时候它还很小,在检讨的时候它就猛然强大起来。那是一堵墙,我没有勇气一头撞过去。说起来我还是个军人,其实血管里流着卑怯的血。

  我在众声喧哗中徘徊,满脑子都是关于前途的说教。谈恋爱是一回事。真正确立关系是另一回事。喜欢是一回事,能够是另一回事。能应付叶三虎是一回事,能破釜沉舟是另一回事。有太多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有太多的教训摆在那儿,父母有太多的叮咛响在耳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要因小失大……

  我17岁参军,19岁提排长,20岁当副连长,21岁就当上了直工科干事,找一个成分不好的老婆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你主动要求转业……

  在部队里,也有领导给我介绍过对象,那是一个首长的女儿,在军区医院当护士,唧唧歪歪,令人生厌。肖明,也许真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刚健,纯洁,充满活力……

  出来支左,明摆着是让你出来锻炼的,谁都知道这暗示着什么。刚刚不久,就有战友来信,提教导员了……

  我的前途,前途……要紧。何况她还有一个刚刚自杀的反动技术权威的事实上的父亲……前途。

  他妈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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