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一共32个人,以前是单眼皮的女生几乎全都割了双眼皮,有几个男生也去割了,现在班里单眼皮只剩下七八个人。”成都高二学生小曾说,今年暑假,她也割了双眼皮,“完成了一个心愿”。
今年开学伊始,一则关于成都某高中班级多数同学割双眼皮的新闻爆出,整容低龄化的现象进入了人们的讨论。媒体观察到,今年暑假期间,不仅割双眼皮手术火爆,隆鼻、削下巴等整容手术也受到学生群体的青睐。
孩子纷纷整容的背后,家长们扮演着鼓动者的角色——“孩子期末成绩好,垫个鼻子以资鼓励”,“整容要趁早”,“为将来做准备”......家长们对整容的接受度越来越高,甚至将之视为帮孩子换取更好未来的筹码。
这几年,不论是明星、网红还是普通人,为了提高颜值动刀子早已不是稀罕事。从千禧年过后到现在的十几年时间里,整容的话题愈加频繁地见诸媒体,整容已经渐渐从争议变成了流行,从边缘进入了主流。整容业在中国愈加勃兴,根据“中国整形美容协会”最新的数据统计预估,到2019年,中国的整容手术业规模将扩大一倍,整容市场达8000亿元,跃居世界第三大整容市场。如今,整容之风已将更低龄的人群卷了进来。
国人对于颜值的狂热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全球医美报告显示,中国似乎是最为“颜控”的国家。
全球医美报告:中国偏好看脸
报告还称 :中国女性最在意的是脸颊——75%的中国女性认为她们有特定的面部特征需要改善提升。也许你会认为双眼皮、高鼻梁是她们最想要的,但数据显示,其中脸颊部位是中国女性的关注焦点,接着才是眼睛和鼻子。
不够美,就需要被治疗?
究竟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选择整容?我们和经历过整容的人聊了聊。
“我身边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她们都跟我说,我看起来不太像女生。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整个人的面相有点偏中性化,甚至有点偏男性。”
说起割双眼皮的经历,如今29岁,已经在国外就业的南茜道出了这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正是这些经历,让她动了整形的念头。这种念头一旦产生,就像是在心里埋了一个种子,不断地生长,变大,越来越强烈,以至于迫不及待、非做不可。而且,南茜从小眼睛就随父亲,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这让她更加无法忍受。
“看我爸现在的眼睛的状态,我就可以想象得到。我在岁数大一点跟他会是一样的,眼皮松弛、下垂……”
7年前,正在澳洲读大学的南茜专程回了一趟国,在国内的公立医院割了双眼皮。彼时国内的整容业已经是一片红红火火。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在眼皮上动刀仍是一个不小的决定。手术之前,正如很多刚刚动了念头的姑娘一样,她尝试从网上了解相关信息和报道。然而,医学本身就是一个信息严重不对等的领域,查再多资料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你说有做残了的么,好像也有——这就是为什么当时选择去大医院做,而没有去那些私人诊所或者美容院。”为了能够更加保险,南茜还选择了最中国式的解决方式——找熟人。征求了父母的同意后,南茜通过医院的熟人关系,确定了主刀的大夫。
南茜的手术很顺利,但恢复起来却无法免除痛苦和麻烦。虽然在美容行业这只是一个小手术,但无端地在健康的肌体上——还是最脆弱的眼皮——开刀,还是让亲历者有一种大动干戈的感觉。根据医嘱,由于眼睛周围分布着密集的毛细血管,所以其被割破之后必然会有瘀血,如果想要加快恢复进程就只能采取冰敷、热敷交替进行的方法,而且还要尽可能不要睁眼...这不算完,一周后还要回到医院复诊、拆线,之后再经历大约一周的时间,才能慢慢回到正常状态。
尽管过程痛苦,但割完双眼皮后,南茜还是很开心的。“外貌的这种改变让我觉得更自信了 。我之前就是对自己的眼睛不满意,想把眼睛的形状改变一下,做完手术之后跟我预想的效果差不多,我就觉得很满意了,这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心理建设’。”
在中国庞大的整容群体中,除去“靠脸吃饭”的明星,普通人往往是由于对自身外貌的某一方面非常不满,而萌发整容的心思。他们当中,不乏长期受外貌困扰的人们。但是,“对自己的外貌不自信”是一个主观的判断,也有很多人选择整容的,并不是因为外貌上有“缺陷”,而是想要“更美”。但关键的问题在于,究竟什么是“美”,却并由非普通人来定义。
如今,借助电视、电脑、手机,大众传媒已经实现了对于普通受众审美的全方位“绑架”。表面上,各种媒介所运载的信息传递出多元的价值观和审美观,但实质上,却深刻地左右了受众对于“美”的判断。在精英掌握的影视、综艺、广告等媒体节目中,我们可以轻易发觉“美”的男性与女性形象往往是相似的,他们仅凭精致的外表能够带给观众即时的愉悦,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或是“情人”。而那些“不美”的人,几乎不会有机会露脸。如此,大众传媒催化了受众审美心理中的消费主义冲动和“快餐式”消费心态——渴望通过割双眼皮、隆鼻、瘦脸等手术的方式,迅速地接近偶像那样的理想模样。
整容的速度,跟不上技术的“进步”
在手术刚做完的前几年里,南茜还是很满意的,可是割完双眼皮后过了六七年,南茜心里却冒出了新的困扰。当年做手术时医生就问南茜要做“全切”还是“埋线”——“全切”可以永久定型,而“埋线”是暂时的,只能维持七八年。当时南茜希望一步到位,就选择了“全切”。现在她后悔了:“现在想想,应该做埋线才好,如果不满意还可以把线拆了,再换新的割法,可能做出来会更满意吧......”
整形行业是一个市场化程度极高的行业,它的技术随着潮流不断地更新。但南茜当年已经做了定型,如今几乎没办法再尝试最新的技术了,这也是很多整容后的人的困扰。随着技术的迅速迭代,也会有效果更好的方案层出不穷,到那时,即便此时舍得花钱做最贵的手术,过了几年要不要“返工重做”,又将成为一个纠结的问题。 这也成为了诱发某些人“整容成瘾”的原因之一。
电影“美女的烦恼”剧照。
与南茜不同,刚过26岁的燕妮不久前免费割了双眼皮,她本人正在一家美容医院做人事工作,据了解,该美容医院位于昆明,具有较深的资历和较为先进的设备,属于比较有实力的美容机构。
“我之前早就有计划做,考虑了半年”。在燕妮所在的美容医院,免费整容是员工的一项奖励:“我们有机会免费‘打板’,免费的名额是要争取的,一般只有老员工或是表现好的新员工才可以。”
当然,作为“行内人”,燕妮也非常清楚整容手术的风险。割双眼皮可以说是成熟度最高的整容手术之一,而相比较为复杂的隆鼻手术风险就会大大增加。她还曾亲临手术台,对不同的手术都产生了直观的理解:“之前不入这行觉得要在眼睛上动个手术还挺害怕的,觉得危险,但了解了就觉得小手术,会打舒适麻醉,半个多小时就做好了,也没什么。之前我做运营助理有去手术室观摩过各种手术,割双眼皮确实风险很小。但是看了隆鼻综合手术就太害怕了!我倒是不会做的……”
更可怕的,是因为整容手术出现的恶果。燕妮告诉我们,她所在的医院经常收治很多在“小作坊”整容失败的病例,“天天有人来我们医院找院长做修复的,主要都是整外(整形外科)这方面的,太多了,都是其他地方找小医生做坏的。”另一方面,医院自身也专门设有一个解决纠纷的部门,来应对五花八门的患者抱怨。燕妮谈及此,不由得旗帜鲜明地站在了院方:“这个部门主要是为了应对那些做皮肤的‘老奶’,是‘讹精’。她们都是40到50多岁的大妈,做完皮肤整形,有些是不满意,有些是自己过后不好好保养,反正就是出了问题来医院闹。对付这些人,我们一般要么退款,要么赠送一些其他项目,息事宁人。”
无论是燕妮说的小医生整坏的,还是自己医院出现的“医闹”,都从侧面印证了整容的风险。从整个行业来看,整容失败的案例并不在少数。一个来自“天安公益基金会”NGO的参考数字表明,医疗美容在中国兴起的十年间,已有20万张脸在整容过程中,被毁容。
整容失败案例韩国“风扇姐”
虽然中国的美容整形业发展如此迅猛,但一位业内的整形科医生表示,“人均医生覆盖率太少,中国大陆的整形美容行业实际上还处于‘钱多、人傻、速来’的原始积累和产业无序膨胀阶段。”另外,从规范性上来讲,国内的整容行业发展得过于迅猛,而行业标准和监管远远跟不上,导致水平参差不齐,事故高发。
2010年11月15日上午,超女王贝走进了武汉的一家整形医院,接受面部磨骨手术,手术进行中,却出现了意外事故:在为王贝进行下颌角手术中,手术部位大出血,血液通过王贝喉部进入气管,造成窒息,抢救无效死亡。
超女王贝2010年整容致死
王贝事件折射出整形美容行业的诸多乱象,掀起舆论的震动。当时的整形产业呈几何级数增长,但鱼目混珠、水平参差。据了解,当时国内整形美容机构80%为民营机构,行业发展速度过快,导致一些非专业的医生和管理人员流入这个行业,正规医学院所培养的硕士、博士很少,多半是野路子出身;以前,整形美容是中国医学领域的边缘学科,近年来,因为国内市场扩张迅速,甚至有一些韩国的江湖整容医生顶着“专家”的帽子,跑来中国“练手”。
“一推一拉”,送“患者”入坑
无论明星还是普通人,在整容手术中失败的例子都不胜枚举,有些人因为整容的失败几乎毁掉了自己的一生,甚至“献出”了生命,令人嗟叹。然而有一种声音认为,成功的案例占多数,当事人通过整容提升了颜值,是不折不扣的受益者。但笔者认为,实际上在现代整容业“收治”的“患者”当中,几乎没有受益者,更多的是被裹挟者。
现代整容业最早发源、成型于“一战”和“二战”,主要是为了帮助受伤士兵恢复被损毁的外貌而开展的。这些士兵可说是整容技术的真正受益者——得益于外科整形,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得以在战后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而在20世纪60年代左右,脱胎于战争医疗技术的整容开始迎来了重大转向,原本针对伤员和残疾的治疗手段越来越多地用于美容,并产生出巨大的利润。
从70年代开始,全世界范围迎来了新自由主义转型,许多国家纷纷削减公共医疗等社会福利,并着力释放市场的潜力,这意味着流向医疗机构的财政费用将减少,医院不得不向市场寻找资金流。这也间接助推了整形外科的市场化进程。
中国的美容整形业也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才迅速发展起来的。改革所释放出的市场的巨大能量,形成了“一推”和“一拉”两个作用力,促使了很多“患者”入坑整容。
一方面,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大众传媒的兴盛,姣好的面容、窈窕的身材成为了社会热捧的潮流,市场塑造着人人称羡的“完美脸庞”和“完美身材”,一套审美标准生成了,人们却焦虑起来——当人们习惯于用影星、模特的标准审视镜中自我的时候,焦虑就如影随形了。尤其对于女性,当改革开放消解了劳动妇女的形象,女性的身体被性化,不论在职场上还是在婚恋中,女性的外貌越来越成为社会评判一个女人的重要指标。这种焦虑感构成了一股强大的“推力”,促使人们想要改变自己身体、向“理想”靠拢。
而另一方面,随着改革开放后医疗市场化的进程不断加快,美容整形也逐渐脱离了原有“救死扶伤”的范畴,无论是公立医院还是私人诊所、美容机构,都纷纷涉足这一利润丰厚的领域,美容整形的手术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成为了医疗商业化的排头兵、摇钱树。
市场化的过程,也伴随着美容医疗技术“神话”的形成。据武汉市某民营整形美容医院院长透露,诸多民营整形美容机构为了获得短期效益,大量投放夸大的虚假广告主要表现在对医生、专家的过度包装,对整形美容项目效果的过度渲染,以及对仪器设备功效的夸大宣传。比如汪良明被中墺整形医院包装成“整形界泰斗”。在这些广告中“患者”被反复灌输:“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美容院整不了的”,“只要舍得花钱,你就能成为你想要的样子。”丑小鸭变白天鹅不再是童话,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医疗案例”!医疗神话之下,残酷的现实却被掩盖起来了。
一些整容机构也毫不遮掩地大肆调动起了女性焦虑。比如将女性的失败归结为外貌的不理想。丑女丢工作、“被绿”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有彻底改善自己的容貌才能“拿回失去的一切”。以此怂恿以女性为主的“患者”参与整形。由此,美容整形机构形成了对于消费者的强大“拉力”,诱惑越来越多“爱美之人”,“前来问诊”。
电影“时间”剧照
通过构建审美标准、制造焦虑和打造医学神话,参与或不参与整容的人们统统被裹挟其中。消费主义的席卷之下,人们习惯了消费特定的“脸庞”和“身材”,认定为是一种完美;也逐渐接受了对整容的消费,甘愿把自己的脸置于工业化的流水线上,接受切割、打磨与包装。与此同时,不符合市场化审美的脸和身体都被界定为丑陋的,遭受着“颜控逻辑”的残酷煎熬。如今,以成都中学生集体整容为代表的“低龄化”趋势,正是这样造成的。
整容医疗经历市场化以来,强烈的营利冲动和急功近利的设施扩张所带来的,是把给“患者”整形当成一桩生意,整形医疗机构丢掉的,是对生命与身体的尊重和敬畏感。真正的赢家,大概只有动刀子的医(商)院(人)吧。
参考资料
新华视点:《整容低龄化调查:高中一个班几乎所有单眼皮女生全割了双眼皮》http://view.inews.qq.com/k/20180911A0O9MT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