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西部故事(短篇小说)

刘继明|西部故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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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夜

  天快黑了,他还没有走出胡杨林。

  这才有点后悔,不该抄近道。他没料到这片胡杨林会大得没个尽头。走了半天,仍然在林子中转。那条弯弯曲曲,沙有半尺深的小道好像一条茧丝永远无始无终地延伸着。又仿佛一条硕大的绳子正不动声色地把他牵到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去。一棵棵参差不齐、粗壮虬劲的胡杨树向天空高举着布满巴疤的光秃秃的枝楞,阴冷地包围过来。

  而天就在这时候黑下来了。

  他知道不能再走下去了。一旦在黑夜中迷失方向。他将永远走不出这片阴森森的胡杨林了。他本来以为天黑之前,是可以走到十四团场的,他必须赶快找个地方过夜,夜里气温低,没有睡袋或棉袄,不死也得冻僵。在来的路上,他看见过路边的林子里有一座干打垒房子。他琢磨那可能是散居在胡杨林里的维吾尔牧羊人,看来他只好在那儿借一宿了,尽管说不定要冒点风险,可没别的办法啦。

  他开始从原路折回去。

  很快看见了那座房子窗口里透出来的亮光,但还没走近,一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来的毛色獒亮的纯黑毛狗突然狂吠着向他扑过来,不是躲闪得快,他身上至少会减少半斤的重量。他没有反击,虽然他腰里插着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小刀、在维吾尔人家门前打主人的狗,是犯忌的。当狗比第一次更凶猛地凌空扑来时,门里传出一声吆喝:“阿娘司给·绰斯卡森!”①

  狗仿佛被子弹射中似的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沉重地落回原地,摇摇尾巴,乖乖地走到一边去。

  出来的是个赤膊着上身的维吾尔汉子。四十多岁,胸毛出奇的茂盛,几乎快同下巴上的胡子长到一起了,让人很难分清哪是胸毛哪是胡子。却只有一只眼睛。这使那张脸看上去显得十分狰狞。

  现在,那只独眼就像一盏探照灯似的在他身上扫射着。

  “夹克巴里?”②独眼冷冷地问。

  “我抄近道去十四团场,没想才到这儿天就黑了,想借个宿。”他说,他有点担心,如果这个维吾尔族人一句汉语都不懂就糟啦。

  独眼又打量了他一会,突然一声不吭就回头往屋里走。他急了,正要跟过去央求,独眼却硬梆梆地从肩头扔过来一句:“进来吧。”会说汉语。他舒了口气。

  屋顶很矮,是用玉米秆秸垒的。没抹泥巴,风一吹,枯梗败叶便发出簌簌的声响。露出一些缝隙来,土坯垒得十分粗糙,不少地方裂了口,横一条,直一条,使人产生一种不安全感。整个屋子只窄窄的一间,一张炕就占去了差不多二分之一、墙的一角,有一口灰塌塌的土灶,一盏用酒瓶改做的煤油灯就搁在上面,发出昏黄色的光,屋子中央躺着一只死羊,脖子处还在泪泪地淌血。羊的旁边也有一把沾满血迹的刀,灯光下,这才看清独眼的双手也沾满了鲜红的血。

  屋子里再没有别的人,不像个家。心里不由有点发紧。胡杨林离塔里木劳改农场没多远。不少犯人释放后就进胡杨林里放羊安了家。据说这一带从前失踪了好几个人、不知是迷了路在林子里渴死了,还是怎么了,至今没着落……

  硬着头皮坐到炕沿上。独眼的一举一动,太像犯人。他想,独眼赤着上身,到处看得见伤痕。今天是豁出去啦,他想。

  一只土瓷碗咚地落在面前的凳子上,他吃惊地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独眼宽阔到像块案板的背脊,再看瓷碗,是一碗浓烈的酸羊奶子。碗沿上还搁着两个馕,肚子里动起来。咕噜噜的响,便开始感到饿得厉害、他已经有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四肢一点力气似乎都没了。不管怎样,得吃点再说,他想。就伸手去拿馕、刚要送进嘴里。冷不丁发现馕上有几滴血,是独眼的手沾上的,他想。而被诱发起来的食欲已经使他喉咙里像有一只手在抓。他闭了闭眼睛,一口咬住了馕,两个馕不到两分钟就完了。

  但他没喝那碗酸羊奶子。他得防着点。

  这会儿,独眼正蹲在屋中央,操着那把尖刀给死羊剥皮。那把刀在羊身上灵巧地划动,所到之处,羊皮便同鲜红的羊肉分离开来。没一处破了皮的,像个老牧羊人干的活。只是那只独眼太可怕了。盯着死羊,发出一种颤栗、亢奋、残忍、阴沉的光。如果是两只眼也许还好些。可这么多东西偏集中到一只眼里,给他的刺激像就太强烈啦。听着那刀刃穿透死羊的丝丝声。简直觉得那刀就像在自己身上划动!使神经一阵阵痉挛。他把目光挪开去,决定说点儿什么,但想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就一张炕。他瞧瞧独眼没有表情的脸色,试探地问:“你……老婆呢?”

  独眼好像没听见。或者听见了,而不理睬,手里的尖刀又在死羊身上丝丝划动起来。他便打消了谈点什么的念头,瞅瞅手上的表,才十点钟。秒针在表壳上爬动着。很久才走完一圈,这使他有点不耐烦,天黑好一会了。既使有老婆,这会儿恐怕也回不来了,他想。他打算还等一等,他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心理。总之,他希望这屋子最好多一个人。

  噹地一声,独眼把刀丢到地上,站起身。一张完整的羊皮便出现在眼前。同时一股呛人的羊膻气扩散开来。在屋子里氤氲,那把刀就落在他脚的附近。短柄、尖刃,是把好刀,是把真正的英吉沙刀,只有纯粹的维吾尔人才佩带这种刀。他想。

  独眼端来一小盆水,把剥光了皮的羊和刀放进去洗。独眼手上的血褪净了。冷不丁,他看见独眼的左手只有三只指头!缺了食指和中指。他半天没合拢嘴。刚才怎么一直没发现呢!

  做完这一切,独眼坐到炕沿上,从裤腰带上摸出一个烟袋,用完整的右手,从里面抠出一撮莫合烟,卷好后叼到嘴边,点燃,猛吸了一口,那只独眼便又闭上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目光似变得更加阴沉了。

  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独眼把一支莫合烟吸完。

  “你老婆还没回来。”他喃喃地说。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独眼扔掉烟头,怪异地瞅了他一下,俯身从凳上端起那碗酸奶子,喝酒似的一饮而尽,然后,开始脱衣服。其实只有一件裤子,没有短裤。两腿间同样是黑黑的一团,比胸毛还茂盛。拉过一条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被子,窸窸窸窣的一阵响,就躺到炕上去了。

  他便也小心翼翼地在炕上躺下去。没脱衣服,还特意按了按腰上的英吉沙小刀。只一条被子。他盖了一半身体,不再多盖。且尽量同独眼的身体隔开一些。

  “呼——”独眼稍抬起头,吹出一口很浊重的气。灯倏地熄灭。

  黑暗中,他大睁着眼睛。稀微的光亮从屋顶的缝隙透进来,没等照亮屋内,反而给夜吞没了。独眼的身体动了一下,挨近他。虽隔着衣服,还是感觉得到那密密的汗毛或胸毛,一股浓烈的羊膻味从独眼身上散发出来,他竭力忍着鼻息,不让气味往鼻里钻。

  睡不着,耳朵张得很开,什么动静也没有。身边响起一阵鼾声,一长一短,很有节奏。凝神听了一会,不像是假装的。便试着也闭上眼睛。只闭了一会,又睁开。这会儿还看得见屋顶透进来的光线。大概快半夜了,外面还这么亮。时间在手腕上不紧不慢地爬行。咔嚓咔嚓,像个拄着包了铁皮拐杖的老人在散步。没盖着被的半边身体有点冷。他翻了一下身。这时听见屋外有羊的叫声。但只一声,没有第二声。感到有些失望。有几缕光亮从门里钻进屋子,充满了诱惑。终于按捺不住,轻轻从炕上爬下来,打开栓着的门,走出去,一股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打了个寒噤。四周是黑黝黝的胡杨林,唯有头上的天空泛着幽幽的白光,反射到屋前的空地上,像下了场雪。这是沙漠的特有的白昼一样的夜晚。所有的景物都影影绰绰,形同虚设,很容易使人走人迷途,他走近屋旁的羊圈。羊儿缩在一块儿,正打盹.

见他走近,一只羊机灵地咩咩喊起来,娇滴滴的:一定是只母的。从林子深处传来秃鹫嘎嘎的叫声,难听得刺耳......

  回到屋内,还没躺下,忽然感到黑暗中有一道阴沉沉的光。是独眼。正用一只眼睛冰冷地盯着他。没睡?他想。躺下来,背向独眼,但还是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像有某种穿透力似的。妈的,这简直是一把刀,他暗暗地骂了一句。

  炕一阵响,独眼从被窝里钻出来,赤条条地向门口走去。隐约看到手里还拿了把尖刀,心就吊起来,下意识地摸摸腰间。

  羊圈里又传来咩咩的一声。

  没一会,独眼就进屋来了,手里还握着那把尖刀,倒握着。炕又一阵乱响。独眼山一般沉重地躺进被窝。

  “半夜出去,刀要拿在手里,小心狼躲在屋外。”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句。他扬了扬眉毛,转过脸去,但那只独眼像流星似的闪了一下,又消失了。身上的羊膻气又雾一样冒出来。

  神经觉得松弛了许多,便极疲惫。将身子往被里缩了缩,脑子里一阵模糊,竟沉沉睡去…

  醒来时,独眼已不在炕上了。揉揉眼睛,屋内大亮,那条木凳上仍放着只瓷碗,但里面不是酸羊奶子,而是一碗熟了的羊肉。上面照例盖两个馕。

  他翻身从炕上跳下来,出门,羊已不在羊圈里了。一时,竟有点空落落的。怔怔地回到屋子里,开始闻到那碗里的羊肉发出的诱人的香味。他食欲大振,拔出自己的英吉沙小刀,一块一块吃光那碗羊肉。

  独眼的手艺真不赖。他想,我得走啦。

  湮没

  “我说,”胖子停下来,把照相机甩到背后去,摘下太阳镜,拭拭大汗淋漓的额头,有点气喘不匀地说:“我们该到哈拉布拉克了。

  “是该到了。”瘦子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像一只长颈鹿地勾着腰,正全神贯注地把日本山田Ⅰ型照相机对着河对面调焦距。

  他们是上午吃过早饭后从哈拉奇出发的。这之前,从阿克苏算起,已经沿着塔什干河走了整整三天,多半时间是步行的。碰到没特色的河段,就搭便车,给绕过去了。过哈拉奇之后,塔什干河更加险恶起来。河床又窄了不少,两岸陡峭,河水的落差至少增大了十厘米。道就更难走了。那条走汽车的简易公路离河道越来越远,他们只得贴着河岸,在满是卵石的戈壁上磕磕碰碰地行走。刚换上不久的登山鞋又被尖利的石块割破了好几处。幸亏在哈拉奇他们又轻装了一下,除了照相机、胶卷、睡袋、干粮、水壶等必备的东西,全寄进了旅店。否则,会更加寸步难行。

  瘦子盖上镜头,迈着鸶一样的长腿,三跳两跳,来到胖子跟前。他挂着那架装有长镜头的照相机,就想端着一挺机枪,样子很神气。“别让你的相机生锈了,”他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走吧,天黑之前咱们得到哈拉布拉克。”

  胖子瞧瞧自己的相机,懒洋洋地跟在瘦子后面。“照个屁,走了十来天,没几张精彩的,满世界就是黄色的沙漠,沙漠,戈壁,戈壁,还有这条一点也不壮观的河。太单调了!我说,咱们这趟怕是太冤啦……”胖子说。

  “甭急,伙计,有你好瞧的。”瘦子说,“塔什干河真正的风景要过哈拉布拉克。”

  胖子的话没夸张。四周全是光秃的戈壁,天空都是灰黄色的,连一星半点的绿色都难得见到。这容易使人产生一种置身远古洪荒的幻觉。好久才可以看到一个孤零零的维吾尔人的村落。但几乎家家都大门紧闭。人们放牧去了。这四周都是不毛之地,哪里放牧呢? 难道这儿的羊胃功能与众不同,专门啃石头不成?

  瘦子的照相机不时叭叭地响,倒像真成了条机枪似的,连堆羊屎都不肯放过。胖子则自己给自己照了几张,“回去给我儿子留个纪念,就说老子到月球上去了一趟!”他向瘦子眨了眨眼睛。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进了哈拉布拉克。

  哈拉布拉克是边境最后一个镇子。属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管辖。楼房少得可怜,街道上尘土足有半寸厚,空气中散发着呛鼻的土腥味,行人中没有一个汉人,全是维吾尔人和俄罗斯人,他们那一身奇怪的旅行装束和身上背着的相机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这个边境上的小镇上平时除了驻扎的边防军,是很少有外地人光顾的,前些日子倒是来过一队人,是来漂塔什干河的,几个帽子上写有“远方探险队”字样的年轻人从一辆汽车上抬几个橡皮筏子,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了两天,第三天天不亮就在附近的河边下水了。后来阿克苏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播放过他们在塔什干河上漂流的情景。不过那时河水太少,没有什么看头,倒有点像小孩子闹着玩……

  他们也住进了镇上惟一的招待所。

  蓝眼睛的维族服务员把他们领进了一个俩人住的房间,在出门时,瘦子不失时机地抢了个镜头,照的是侧影,以头部为主体,垂在耳轮下,被一绺金发遮了一半的翡翠色耳环是镜头的中心。

  女服务员被刺目的闪光灯吓了一跳,瞪了瘦子一眼。瘦子忙弓了弓腰,笑笑:“对不起,谢谢!”

  女服务员还瞪着他,大概没听懂他的话。

  “约大西,叶合买提!”(同志,谢谢)瘦子忙用维语补充了一句,女服务员这才转身扭着腰肢走了。胖子在一旁捂着嘴,幸灾乐祸地大笑不止。

  “她不是纯粹的维吾尔人。我敢打赌!肯定是维吾尔和俄罗斯的化合物,嗯,也就是杂种吧!”瘦子说,并不理会胖子,“你看看她的鼻子就知道了。”他补充道。

  “杂种不杂种,不管,不过,她倒真漂亮。”胖子说,“没有一个汉族女人比得上。”

  “至少你老婆没法儿比。”瘦子一边坐在床上,双手伸进被子里去给相机换胶卷,一边乘机报复了他一下。

  这之后门然到外面的小饭馆里吃晚饭,天巳经漆黑了,街上断了行人。本来就很少的饭馆全关了门。而且,即使是白天,他们不指望在维族人开的饭馆里吃上可口的东西。路上所有的饭馆都只有两样食物:拉条子和馕。多半时间他们是吃自带的饼干、面包。但吃多了了,胃有点发涩,所以每经过一个镇子,他们必须找点别的东西换换口味……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又动身了。

  出镇没多远,就被边防哨卡拦住了。在哈拉奇时,他们已经过了一道哨卡,只是没料到还要过一道。全副武装的哨兵仔细地检查了他们的边境出人证,又将他们边境证上的照片同面前的他们进行了一番扫射;还不放心,拿起他们的照相机颠来倒去看了半天,生怕那是经过伪装的新型武器,这才放心。

  “幸亏你那支借来的手枪没带上,要不,准会被当作间谍被扣下的。”出了哨卡,胖子心有余悸地对瘦子说。

  瘦子的话没错,从哈拉布拉克启程后,塔什干河沿岸的景色愈来愈险峻峭拔,变幻多姿,两岸的戈壁渐渐隆起成山脉,铁灰色的岩崖森然耸立于河的两端。这像个铁铸的世界。塔什干河水流得更加急湍,在狭窄的怪石突兀的河道上闪转腾挪,发出铿锵的轰鸣声。由于海拔的增高,气温也陡然下降了。远处的西天山庞大的山系约隐约现,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白莹莹的积雪扩散出沁人的寒意,被阳光一照,绚然夺目。

  越往前走,河水越来越由浑浊变得清澈。由于是直接从上流下来的雪水未经过沙漠滲和的缘故,尽管是七月,水仍然冰冷砭骨。

  “掉下去,不淹死也得冻死。”胖子将手飞快地从河里缩回来,冰得直哆嗦。

  “这是真正的塔什干河上游。”瘦子说,“人迹罕至。”他说,“这儿没有人走的路。”

  “可不、艺术家从来没来过这儿。”胖子说。

  瘦子白了他一眼,瞧瞧手中的相机,耸耸肩头,没有说话,他的脸尤其瘦,让人任何时候都看不出表情。

  他们各自换了一次胶卷,又开始往前走。

  他们在逼仄的河岸上攀行,几乎像猿人一样地手脚并用、走走停停,不时将身体贴着岩石,变换角度,捕捉新的镜头,天快黑时他们才走出二十多里远。

  这时,落日沉入天山背后。玫瑰色的余辉将河两岸的山峰装饰得金碧辉煌。而塔什干河在阴影的覆盖下,如一条液体的美玉,闪烁着迷人的银色的光泽……

  “行啦,就在这儿过夜吧。”胖子看着附近的一堵避风的崖壁,对瘦子说。

  瘦子抬起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这已经是露宿的第四夜,只有两夜是在旅店里过的。这一天比以前哪天都累,骨头简直快散架了。草草吃了几块夹肉面包,俩人就钻进睡袋里去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睡袋贴在身上,像一块冰,冷得牙齿直打战。这样睡下去,不到半夜,准会冻僵。只好又从睡袋里钻出来,挤在一块背靠着背坐着,都沉默不语,瘦子在身上摸了一会,摸出两支香烟,递给胖子一支。

  整个世界沉浸在黑暗中,只有远处山顶上的积雪在反射着微微的一线白光。

  “不行,这样非冻死不可!”胖子一支香烟没吸完,跳起来,“咱们得想办法生堆火。”

  瘦子没动,烟火一闪一灭,映着那铁似的瘦脸,瘦人不怕冷。

  胖子在附近找了一会,抱回一小捆枯红柳!他将打火机里的汽油倒在树枝上,划一根火柴,丢上去,树枝便呼地一下燃了。火光把俩人的脸突然地照亮,使他们不由用有点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我说,镜头可抓得不少了,够出一期画报的。明天咱们回去算了,再下去也不过如此……”胖子说。

  “真正的东西还没抓到,”瘦子贪婪地猛吸一口烟,将烟蒂抛进黑暗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你是想老婆了。”他说,“或者,老婆想你了。”

  “老婆倒不想,儿子有点想。”胖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儿子都上小学了,你知道。”

  “其实,你老婆不错,二十多岁时肯定迷人。”瘦子说,开始吸第二支烟,他比胖子要年轻好几岁。

  “那时候追求她的人太多。”胖子感慨地说。

  “唔,她很聪明,”瘦子说。

  “还行。不过太爱打扮,女人嘛,好像差不多都这样。”胖子说,“我说,明天咱们该往回走,这儿离边境线不远了。

  瘦子想了想,就从身上那件前后左右贴满了大大小小口袋的摄影服的其中一只袋里摸出一张快揉烂了的地图,在眼前展开,借着火光看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瘦子说:“咱们现在离边境线一百多里的塔什干河的上游中段。西北部是海拔7435米的托木尔峰和天山余脉,距阿克苏三百多公里,也就是说,按边境规定,咱们还可以继续往塔什干河上游走五十公里……

  “好吧,”胖子有气无力地说,站起身,去找枯树枝。火已经快要燃尽了。

  天蒙蒙亮时,他们就又出发了。

  瘦子在前,胖子在后。路实在难走,而且河岸太陡峭了,沿着河岸边蛇似的牵引,湍急的河水就在脚下哗哗响,使人心里一阵阵发紧。胖子的腿短,远赶不上瘦子利索,不一会就被甩下几十米远,他只能将照相机反背到身后,顾不上选镜头了。那会儿,胖子看到瘦子像一只长腿鹭鸶似的站在一块斜伸向河面的岩石上,将相机对着远处一座奇异的雪山,瘦子的身体真挺拔,像要起飞似的。他发现瘦子原来还是个美男子……

  当胖子气喘吁吁地走过去,却没看见了瘦子。刚才瘦子选景的那块岩石上,躺着瘦子的照相机。头皮不由一阵嗡嗡乱响。下意识地探头向河下面望去。只见水流如瀑,响若雷鸣。又回过身,四处张望,还是没看见瘦子的影子。腿一阵发软,差点儿倒在地上。弯腰拣起瘦子的相机,还没按快门……

  胖子猛一省悟,掉头往河岸下游踉踉跄跄地跑去。

  “……”失魂落魄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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