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郭子清去上梁县参加一个农村工作现场会，返回途中，那辆才买不久的“伏尔加”抛了锚，停在荒山野岭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司机小陈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辙，那淡灰色的小汽车只哼哼唧唧地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死也不肯挪窝，像一头发犟了的笨驴。最后，小陈满头大汗。一脸油污地从车上下来，对倚在车边烦躁不安地吸烟的郭子清一摊手说：“郭专员，引擎坏了，等明天过路车拉到前面镇上去修才行。今儿，咱们只好在这荒村野地里过夜啦！”郭子清一看天色，确实黑下来了，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山路已隐没到浓重的夜色中去。这里地处鄂西山区的腹地，人烟稀少，连个歇脚的人家恐怕都难找到。人到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算是身不由己了，哪怕他是统辖这一方的专区副专员，也一筹莫展。这可以说是环境制约的一个铁的法则。黑暗中，郭子清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丢掉烟蒂，便觉得肚子里呱呱叫，像开了一锅粥，才想到坐了半天车，有点饿了。“到附近去找找，看有没有村子。总不能就这么在路上呆一夜啊！”他对小陈说，竖起风衣领子，带头沿着一条荒草没膝的小径走下去，小陈提了把扳手，以防野兽的袭击，紧紧跟在郭子清身后。那个架势，颇有点像战争年代神出鬼没的武工队。
有路的地方，注定就有人居住。郭子清今天才从感性上体会到这句话的真理意义。没走出多远。他们就找到了一个村子。村子很小，不足二十户人家，且零零散散地分布在一片山谷地里。他们在村口的坟地里碰到一个老头。那会儿，他正蹲在一个还未长草的新坟前烧香。布满皱纹的核桃脸上笼罩着悲戚的神情。郭子清这才想起今天是清明节。那片柞树林子里的坟包上都插着白色的清明幡子。老头打量了他们一番，木然地用手向村子里指了一下：“你们县里来的？村长家好找，就那座楼房……”说完，就掉头走掉了，逃避他们似的。
往村里走去时。小陈困惑地嘀咕了一句：“真怪，这老头怎么就认定我们是找村长？”
“这不奇怪，”郭子清说，“他从我们的衣着上看得出来嘛！”他以前在农村蹲过点。多少对农民有点了解。别看他们都一副木讷、笨拙的样子。可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点也不差。
村长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泡泡眼，笤帚眉、胖脸上长满密密麻麻的肉瘤，看了使人不舒服。一见郭子清，先是愣了一下，马上他就哎呀呀地叫起来：“天爷，这不是郭专员吗？什么风把你吹到小山旮旯来啦！”说着，像个皮球样地滚过这。不由分说，便捉住了郭子清的一只手，胡乱地上下摇动。
郭子清倒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这个相貌猥琐的村长怎么会认识自己。不过，细细一想就释然了。农村基层干部有一点很可贵，就是对上级领导从来都十分尊重。这使郭子清有点感动。尤其在这大老远的偏僻山村里，受到的敬重比平时各种场合受到的分外值得珍惜。郭子清不觉改变了刚见面村长猥琐形象带给他的不愉快心情，亲切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村长的手。村长将他们让进客厅里。吆喝家里人泡茶。一边就装烟，口里不住地念叨：“专员辛苦了，大老远下到这山旮晃里来检查。我去吩咐做饭……”郭子清摆摆手，止住他：“我这次是路过，汽车拋锚了，找个地方住一夜，你不用太张罗。随便弄点吃的填填肚子就行！”村长唯唯诺诺地点头，倒着身子退出去。
郭子清打量起客厅的陈设。雪白的墙壁。光洁的水磨石地板，滋滋冒气的煤气灯、式样雅致的沙发、茶几，给郭子清的印象是不像在一个山村的村干部家里，而像在城里的某个中层干部家里，这座两屋楼的房子从式样到装饰，都极富于现代味，郭子清想不到这么个貌不起眼的村长的审美趣味居然还很脱俗。他觉得这显得有点滑稽，在四周都是土里土气的简陋建筑物面前，这座楼房算个什么呢？郭子清努力在脑子里搜寻着恰当的比喻。鹤立鸡群？太陈旧了；一花独放？不够准确。且慢，这话好像是他从哪个文件里看到过的字眼，不过，不是文件，是从哪个群众来信里见到过，至于同什么事情联系在一块，就记不太清楚了。每个月，信访办公室都要将数十件的群众来信转给他批阅，看得他头晕脑胀，有时出现张冠李戴的现象就难免了。但他有一点可以肯定，“一花独放”这话唤起了他某种似曾相识的记忆。
“你刚才听清那村长叫什么名字？”郭子清漫不经心地问旁边专心致志吐烟圈玩的小陈：
“叫什么孙山来着的？”
好熟悉的名字！郭子清想。也许这位村长哪一年曾被评为农村先进工作者吧？
但是如果没有突出的事迹，他对这名字绝对不会有如此深刻的印象的。郭子清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好一会，也找不出熟悉这句话的由来。他只得放弃了追根求源的念头。
不久，村长家里人就将菜端上来了，村长随手拿出一瓶装潢十分精致的酒。但被郭子清婉言拒绝了。他和小陈早饿得发慌，顾不上客气，狼吞虎咽。菜很丰盛，有平时在宴席上也难见到的兔子肉、腊羊肉之类的野味。郭子清吃饭还从来没有这样香过。他整整吃了两碗米饭，觉得还可以吃半碗。但想到那套关于吃饭的学问里有“晚饭不宜过饱”的训诫，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
饭后歇憩，郭子清同村长闲聊。郭子清仰着脸打量了一会天花板上的图案，信口道：“你这房子造价不低吧？至少花了五万元。”村长吃了一惊，从沙发上跳起来。呆呆地看着郭子清，结结巴巴地说：“郭，郭专员，您……您怎么晓得的？”郭子清瞟一眼他惊诧不已的神情。哈哈一笑，也许是这顿饭吃得太香，他余兴未减，有意同村长开玩笑。又信口胡诌下去：“哈哈，我不单知道这房子花了五万元；而且还知道房子用的材料全是从县城里运来的哩！建筑公司包工包料，仅工钱就七千元！对不对？”郭子清似点头非点头地说。村长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古怪，似哭似笑，身体陷在沙发里瘫痪了似的。郭子清正纳闷，这时小陈打了个哈欠。村长如梦初醒，站起来，勾着腰对郭子清说：“郭专员，您……坐了一天车，太辛苦。早些儿歇吧？”郭子清也感到一阵疲倦袭来，点点头。村长便提了盏马灯，将他们领进村头的备用客房里去了。客房是原来的大队部。现在村干部大都在自家里办公事，大队部空下来，就做了接待上级干部的客房。村长说，被子行李都是新做的，每个月派人换洗一次，挺卫生。村长将马灯放在房里的抽屉上，说明天一早再过来请他们吃早饭，就带上门走了。房里放两张床，马灯光摇曳不定，微弱如萤火。“专员，你猜得好准！那村长以为你神仙下凡哩！”小陈说。郭子清笑了：“瞎蒙的，闹着玩玩而已。”其实他自己也为意料不到的准确吃惊。小陈衣服也懒得脱，上床倒头便睡。郭子清透过窗玻璃看到外面黑黝黝的山影及窗口不远一棵孤零零的枣树兀自在山风中晃动，心头涌上来一种置身于孤天野地里的落寞感。不一会，他也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睡至半夜，郭子清被一种响声惊醒。他抬起头一看，隐约见房里有个人影。开始，以为是小偷。但一想，这客房里四壁光秃秃的，小偷摸错了门大概也不会钻进来。他没敢轻举妄动。马灯亮着，暗红的灯光把整个房间照得昏昏沉沉，显得阴森如冥府。那人伏在窗前的抽屉边写着什么，钢笔在纸上急急滑行，发出蚕吃桑叶的籁籁声；细听去，又宛若阵雨浙浙沥沥，打在干裂的土垈上。从背后看过去，是个年轻小伙的侧影，头发长齐耳垂，乱蓬蓬的。农历四月天的夜里乍暖还寒，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领汗衫。脑袋往下垂着，手背上筋胳清晰可见，用劲时便蚯蚓般蠕动。那边床上小陈睡很沉。鼾声如蛙鼓，舒缓有致。“你是谁？”郭子清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怎么进房里来的？你在干什么？”一句比一句有力。但那人头也不回，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容。这倒使郭子清有点手足无措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人说话了：“郭专员，你不用害怕。我叫石虎。你应该记得我，我给专员写过几次信。你肯定看过。”“石虎？你是一个村办窑厂的厂长，对不对？”郭子清脑子里反应得异乎寻常之快，连自己都有些惊讶。“你真的看过我的信，郭专员？”“这……我不太清了。”郭子清支吾其辞。“不过，你信里写的什么内容？”“你肯定清楚。郭专员，昨晚你在村长家不是都说了么？”“我……我那是瞎蒙的！”郭子清申辩道。“不，你是从我的信里看到的！”那人用肯定的语气说。“郭专员，你一定还晓得孙山私分村里的财产。强行在村办企业分红。他那楼房五万元就有四万元是拿村里的钱财做的，你还晓得村办窑厂倒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不愿意像村里其它油厂、轧花厂一样成为他孙山的私有财产，任他摆弄，他还察觉到我暗地里在查他的黑账，上访告状，就这原因，他对我下了手，先是弄了顶贪污的帽子给我戴上。撤了我的厂长还不解气，打击刑事犯罪时，他又指使他的亲信私报我强奸幼女，结果冤枉蹲了两个月牢，幸好证据不确凿，把我放回来了。可他来了更辣的手段，把他女儿兰香也是我未婚妻，匆匆忙忙嫁到山外去，我打上门和他讲理，他让几个本家侄子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我往区里县里告状，可人家不理我，说孙山是领农民致富的带头人，农村先进基层干部。我又向专区写信，写了不知多少封，连个回音也见不到。倒是区里有个干部把我叫去，虎着脸训了我一顿，警告我再闹下去，非判诬陷罪不可……”那人猛地转过身来，郭子清看清这小伙不到三十岁，人长得英俊，一双眼睛很有神，一点也看不到一般农村青年那种憨厚、木讷的神情。这时他脸上泪水涟涟。神色凄楚地望着郭子清，扑通一声跪在他床前，像一个大孩子地哭泣着：“郭专员，我是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来的，开始还受孙山的器重，当过团支部书记，可想不到落这么个下场，我老爹只养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好惨呐……”郭子清本能地从床上坐起来去拉他，但他往后退了一步，用手背擦了下布满泪痕的脸，怕冷似的双手抱着瘦削的身子央求地又说：“郭专员，你回去后要为我为我们村里百姓说话啊！”就匆匆地往门口走去。郭子清招手示意他不忙走都没用。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他像个影子似的一闪就不见了。门在一阵风中轻轻响了一下又关得严严实实。郭子清这才记得门是上了锁的。
后半夜，郭子清再没睡着过。他拿出一包香烟，摆在床头，一根接一根地吸，直到吸得口干舌燥，嘴唇辣得作痛。那个叫石虎的小伙子搅得他心乱如麻。石虎讲的事他的确不像第一次听到。以前一定也听说过，或者真像石虎说的，看过他的信。可他实在回忆不起来了。类似的群众来信实在太多了，大同小异，十分容易混淆。不过石虎讲的这事他还有点印象，要不昨晚在村长家里他猜得那样准就无法解释。至于那些信是如何处理的，他就不太清楚了。通常情况下，他只将认为重要的信批几句话，转告有关部门，一般的信，便交信访办公室处理。石虎的信他很可能作过批示，否则，他脑子里不会有这么深印象的。
天亮时，小陈起床。看见郭子清床边丢了一大堆烟蒂，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专员，您昨夜没睡好？”郭子清笑笑，没说什么。这小伙儿，好大瞌睡瘾，昨夜石虎那么大的嗓门也没惊动他，漱洗完毕。村长就来喊他们去吃早饭。但郭子清说不吃了，要早些去公路上等汽车。村长再三挽留；“随便吃点，免得到车上饿肚子。”郭子清再不说话，吩咐小陈上路，把村长晾在一旁显得十分尴尬。小陈见郭子清脸色不大好看，摸不准专员犯了哪门子脾气。只好忍着强烈的食欲，前面开路。村长也没办法，跟在郭子清身后，连连道歉说：“招待不周，请专员原谅。”郭子清脸上不露一点笑容。只顾往前走。走到村口，郭子清没头没脑地问：“你们村里有个叫石虎的小伙子？”村长怔了一下，瞅瞅郭子清的脸，见他面无表情，使劲咽了下口水，说：“有，有。去年害病死了。”郭子清停下脚步，审视地看着村长：“死了？”“是呀。”村长避过郭子清的目光。朝村口柞树林子努努嘴。“那个新坟就是他的。可惜呀，年纪轻轻的。”郭子清轻轻“哦”了一声。顺着村长指示的方向。见是昨夜他们看到的那老头呆过的坟包，坟头上还飘着用白纸扎的清明幡子，只是经昨夜露水一浸，已残缺不全了。郭子清的心里发沉，他又随口问了一句：“他得的什么病，这么重？”“我也不太清楚，听人讲，倒了一个月床，就死了。山杳旯里，糊糊涂涂死个把人，摸不清原因，不稀奇。”村长轻描淡写地说。“唔。”郭子清说：“听人说你有个女儿，叫兰香，嫁到山外去了？”村长惊异地瞅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得女儿，连儿子都没得。不晓得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这么处罚我断子绝孙！”村长满脸愤愤不平的神色。郭子清不说话了。他看了一眼村长长满肉瘤的绛紫色胖脸，觉得那对躲在笤帚眉下的泡泡眼，像两只狡猾透顶的老鼠。
露水很重。村子里，杂草间，到处都发出露珠滴落的声音，四周的群山都隐没在淡淡的晨雾中。那辆“伏尔加”在公路上露了一夜宿，周身的尘土被夜雾洗涤一新。村长还要陪他们等过路车，但郭子清挥挥手让他回去了。这时小陈钻进车里，东一捣西一捣，不知怎么把车发动开了。伏尔加箭一样窜出去一丈远。吓得小陈慌忙踩刹车。下车后，围着车转了几个圈。纳闷地自言自语：“真他妈怪事，这车怎么自个儿好了？昨天明明坏了的……”郭子清拍拍他的肩头：“说不定有人夜里做好事。帮你修的！”说完哈哈笑了。
回到专区，郭子清第一件事就是到信访办公室查找石虎的信。但他把档案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到署有“石虎”名字的群众来信。他又问了信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查一下，看将“石虎”信件转到其他部门没有。也不得而知。这样瞎折腾了一通，使郭子清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是不是有点过敏了。也许一切都是他疑神疑鬼，也许他压根儿就没见过那个“石虎”的信。至于那天夜里么，他只不过做了个十分巧合的梦而已，没有什么值得他大惊小怪的。这么一想，他的心里安宁了许多，不再为这事白天夜里睡不着觉地费神了。
一年以后，郭子清因到上梁县检查工作，又经过此地。他吩咐小陈将车停下，问：“去年。我们的车就是在这儿抛的锚吗？”小陈看了看：“没错，是这儿。”郭子清一个人下了车，沿着那条熟悉的荒草没膝的小径往前走，但走了许久，却没看到他们借过宿的那个村子。那片有许多坟包的柞树林子也不知何处。也许是找错了路，也许这村子压根儿就没存在过。郭子清想，原路折了回来。小陈问：“见到那村长了么？”他一声没吭，啪地关上车门。习惯地挥一下手。伏尔加便轻捷地行驶起来。
从这以后，郭子清便把此事彻底地忘却了，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他也再没有对人提起过这段经历，连司机小陈也不清楚，那天夜里，在那个不知名的荒村里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