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读者让我写写某煤集团的事情。
我不是局内人,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和观察在宏观上说一说,供大家参考。
债务问题,我提过不止一次了。
“他们在世界市场上到处叫嚷,只有货币才是商品!象鹿渴求清水一样,他们的灵魂渴求货币这唯一的财富。在危机时期,商品和它的价值形态(货币)之间的对立发展成绝对矛盾。因此,货币的表现形式在这里也是无关紧要的。不管是用金支付,还是用银行券这样的信用货币支付,货币荒都是一样的。”
每一只金融产品爆雷以前,3-6个月,内部管理高层就知道了。
然后,管理层会大致做几件事情:严密控制不利消息,制造假虚假繁荣消息,拆东墙补西墙,跑银行、财政求援,琢磨邪门歪道,转移资产,高层安排自己的退路。
3-6个月的时间,高层拼命挣扎,如果挣扎无效,就给自己安排退路。挣扎的效果和拖延的时间成正比。
物反其类是为妖,如果突然都是好消息了,坏消息一点也看不到了,或者不特意搜索就看不到了,那可能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要出事了。一般来说,后者的概率更大。
这是我当时说的,并不是针对某企业,而是经验谈。先是打肿脸充胖子,然后拼命挣扎,如果不想就考虑邪门歪道,整个过程之中,一直释放烟雾弹。然后实在装不下去,就给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
某煤集团出事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操作,比如制造好消息。
记者发现,2020年6月20日,中诚信国际曾出具跟踪评级报告,维持永城煤电主体信用AAA等级,评级展望为稳定。
比如,疑似转移资产。
在跟踪评级正面的情况下,永城煤电违约公告令市场惊呼意外,更引发注意的是,在宣布违约前,永城煤电公告,公司第四届董事会临时会议审议通过相关议案,将其持有部分股权无偿划出。
公开资料显示,永城煤电是根据河南省人民政府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相关批复,由河南能源化工集团以其拥有的原永城煤电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截至2007年5月31日净资产出资,于2007年6月28日在商丘永城市成立的国有独资公司。也就是说公司母公司是河南能源化工集团,最终控制方是河南省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
真是大手笔啊。
无偿划转事项具体包括,永城煤电划出,将中原银行股份有限公司506751425股的股份划入河南机械装备投资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将中原银行股份有限公司650000000股的股份划入河南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将河南龙宇煤化工有限公司91.875%股权划入河南能源化工集团化工新材料有限公司,河南永银化工实业有限公司60%股权划入河南能源化工集团化工新材料有限公司,将河南永乐生物工程有限公司85%股权划入河南能源化工集团化工新材料有限公司,将濮阳龙宇化工有限责任公司100%股权划入河南能源化工集团化工新材料有限公司。
此外还有。
此外永城煤电也划入四笔资产,分别是永金化工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持有的安阳鑫龙煤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38%股权划入,河南能源化工集团鹤煤投资有限公司持有的鹤壁市福祥工贸有限公司100%股权、鹤壁市福兴工贸有限公司100%股权、鹤壁福源煤炭购销有限公司100%股权全部划入。上述产权过户均已完成。
至于求助银行、财政之类的事情有没有,那就只有内幕人士知道了。
不过,正常情况下,正常人的思维都是能抢救,先抢救。毕竟明目张胆耍流氓,后面会有一系列恶果,最简单直接的就是以后再融资困难,不仅自己再融资困难,自己所在的地方政府和自己的同行都会再融资困难。一旦信誉归零,臭名昭著,日后很难立足。
但是,如果实在救不了,就只能秘不发丧,偷偷安排后事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先把眼前糊弄过去再说,如果眼前都糊弄不过去,考虑日后能不能立足有什么意义?
耍流氓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但是直接给所有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冲击——你这浓眉大眼的AAA居然也叛变革命了?
其实,市场经济条件下,必然存在财富和货币的单向汇聚。为了让经济在可以接受的幅度下继续前行,只有不断增加货币供应。
增加货币可以直接印钞,也可以增加债务。政府使用直接印钞获得的钞票直接购买商品和劳务。政府也可以大量发债,同时鼓励企业、居民大量举债,透支未来并不存在的收入。
靠债务拉经济,不具备可持续性,这是我早就说过的事情。靠债务拉经济,是直接印钞的变种。直接印钞拉经济不存在还不上的问题,但是通胀的压力简单直接。债务拉经济存在通胀与通缩的选择,也存在还不上的问题。
从去年开始猪出问题,猪肉的涨幅大家都知道了。今年粮食价格上涨,玉米涨幅大家自己可以看。在这种情况下,央行确实不方便再大规模大水漫灌,甭说大水漫灌,就是准确滴灌,风险都不小。
尽管通胀压力巨大,广义货币的增速还是远远快于经济增长。尽管广义货币的增速远远快于经济增长,还是爆雷不断。
因为债务黑洞是利滚利以几何级数增长的。
我在《纸牌大厦》中分析过,在刺激政策的晚期,政策的选择空间越来越小,一方面是不断增大的债务压力,一方面是不断增大的物价压力。不提供几何级数的货币,就没法填平债务黑洞。提供几何级数的货币,填平了债务黑洞,就很可能面临通胀失控的风险。当然,如果是开放经济体,还有本币贬值的压力。
如果不考虑恶性通胀,没有什么金融危机是不能通过增加货币供应避免的。
坚决不发生系统性金融风险,金融风险包含两方面:债务危机和恶性通胀。两种风险互相对立,都能毁灭金融系统,诱发条件一线之隔。如果只避免其中的一方面,必然导致另一方面的风险不断累积。可以避免其中一种,发生另一种,或者两种各发生一部分,两种都不发生,实在不现实。
只要不打算彻底放弃币值,债务危机肯定会来,只是在哪个时间点。
抛开理论分析,现实之中的结果,很可能是定向增加货币供应,但是供应的总量不足以填平所有债务黑洞。于是,爆雷一部分,物价上涨一部分。
想保住币值,就要让一部分雷爆掉,想不爆雷,就不要币值。填窟窿的新增货币越少,爆雷量越大,币值保存率越高,反之亦然。
看过《大而不倒》的读者知道,华尔街遇到类似的情况,巨头们聚在一起商量救谁不救谁,按照含华量排出一个救援顺序,估算需要有财政部和央行提供的贷款总数,拿出一个救市方案。
大多数人普遍认为,某煤集团、某晨集团这样的大型国企,是地方政府的亲儿子,地方政府一定会全力搭救。
正常情况下,一部分债务可以考虑引入其他金融机构,比如,转化为永续债,还有些债务可以考虑债转股。
没想到,没有转永续债也没有转股,不但爆雷,还试图转移资产。
也许是窟窿太大,地方政府实在无能为力,也许是地方政府自己其实也自身难保,毕竟有几十亿的地方债,也许四方求援但是没有金融机构愿意伸出援手转债、转股,也许是连转换以后的利息、股息都支付困难,也许是兼而有之。甭管什么原因,都不是好消息。
结果,信仰在一瞬间就崩溃了。
某煤这样的浓眉大眼的债券都出这样的事情,你们这些歪瓜裂枣更让人怀疑。
有某煤这一番表演,其他债务人有口说不清。大家的情况都不怎么样,说了实话,甭想再从市场上融资。不说实话,债权人更怀疑,怀疑债务人的情况比真实情况还要糟。
于是,打折抛售,落袋为安。债务市场发生了踩踏事件。
实际上,类似的事情早就该发生。既然靠债务拉动GDP,那么债务违约就是迟早的事情。
这些年经济增长,债务增长速度更快——广义货币增速遥遥领先于经济增速,此外还有数量更多的社会融资。去杠杆做了很多事情,但是很多时候是杠杆转移——开发商背上杠杆,把地方政府的债务接过来,居民背上债务,把开发商解放出来,消费者背上消费贷把制造商解放出来……考虑到地方政府的地方债总量以10万亿数量级计算,全社会债务总量估计以百万亿数量级。必须承认,从2008到2013,从2013-2018,2018-2020,能维持两个半中期贷款周期,不让债务风险爆发出来,地方政府和央行已经很努力了。
类似牛市不猜顶,所有人都知道风险所在,但是因为个人信息局限性,都不能准确判断顶点,所以不愿提前离场。结果,一旦多数人相信他人确认了信号,不计损失,一哄而散。
其实,类似的事情早就有迹象。
判断前三季度经济的时候,我曾经问过,货币同比增长10%,经济几乎没有增长,那么新增的货币去哪里了?一群蠢红叫骂不已。
五月份以来,上海同业拆借一直上涨。与之对应,人民币也上涨。有砖家证明这是经济强劲复苏,BLABLABLA写了一大堆。其实,这不是好迹象。一般来说,金融危机以前都会出现同业拆借上涨,本币升值。
许多事情一直在发酵,没有摊到桌面上而已。除了少数内幕参与者之外,市场上信息非常不对称,大家都在猜。
现在,大家都不清楚,地方一级到底打算做什么?是纷纷效仿某煤,还是死撑下去。效仿某煤太无耻,死撑下去太费劲。决定地方一级选择的,是地方一级的钱袋子。具体情况如何,谁也不清楚,包括地方地方一二把手,金融、财政的分管领导,也未必知道完整的实情。
大家也都不清楚,央行打算什么时候出手,接到哪一层,目前看,央行暂时没有其他举动,地方大型国企似乎还没到央行出手接盘的时候。
国企信仰已经被突破,真正的信仰在何方?
央行也为难,一方面出手接盘,必然在未来带来通货膨胀的压力。不理解这一点的,可以去看看美国次贷危机稳定以后,原油等大宗商品的价格变化。现在地方国企债、地方债出问题是地方的事情,将来物价出问题,责任在央行。这是用自己的责任置换别人的责任,将来追责自己首先跑不了。一方面出手借债意味着负向激励,必然在未来鼓励更多的地方欠债。独山欠债400亿,临县欠债100亿,央行把两个县都救了,临县会怎么想?下次老子欠1000亿。如果央行要求地方以处理责任人作为附加条件,那么地方责任人(大多数是一、二把手)必然挖地三尺。事情不难搞清楚,关键是责任和利益难以厘清。
理清责任以前,要央行出手,确实勉为其难。所以,到现在为止,央行的态度还是很暧昧。不断通过各种手段提供流动性,希望地方自己借新还旧,化解债务危机。刘尚希提出债务货币化,最终也没有形成一种制度。
与联邦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没有从属关系不同,中国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之间,类似派出关系。加州财政破产的事情,在中国绝不会发生。
最终,还是需要上面出手,央行把一部分债权接过来,转给资产管理公司,同时提供必要的流动性,增发货币,安定市场情绪,保证继续运转。在随后的通货膨胀之中,缓慢消化掉债务存量。类似的事情,上世纪90年代,不是没干过。不过,央行出手填平债务黑洞越早,爆掉的债务越少,未来的通胀压力越大。如果央行没有填平债务黑洞,只是让债务黑洞暂时掩盖起来,那么在不久的将来,随着债务陆续到期,央行还会再次面临艰难的选择。
在没有确定央行的态度以前,最好不要轻易接盘。这种时候,最好减少资产持有量,除了能收租的房产和分红良好的股票,其他能变现的,尽量变现。这种时候,不要买什么理财,你不知道你的财,被对方怎么打理。比较谨慎的人,相信国有五大加国家100%控股的邮储。相对激进的人,还相信9大股份制。
地方债早就是是问题。头脑稍微清醒一点就应该知道独山的事情不是个例。某煤的事情,是不是丢卒保车,小卒肯定保不住了,不如提前转移资产为保车做物质准备?
债务都是环环相扣的。棚改放缓,房住不炒以后,许多二三四线楼市价格出现停顿,当地地方政府卖地还债似乎也不太顺利。地方政府当然希望楼市继续向上,但是民间还有多少杠杆可以加,央行要不要考虑物价风险,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
地方政府很可能出卖国有企业,换取一部分现金,一是甩包袱,二是偿还地方债。这种情况下,倒霉的是国有企业的员工。除了最高管理层,中层有行政级别的,都要丧失行政级别,从此由体制边缘人变成打工人。他们的待遇随行就市,能保住混改以后不被裁员就不错。他们是损失的直接承担者。不仅如此,有经营性质的事业单位变企业,估计也是大势所趋。
至于民间的债务,比如被减薪裁员的员工背负的房贷、消费贷,国家大概率是不会管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你的房贷、消费贷还不上,可以卖,谁让你买的房子、消费的商品超过你的收入水平?
我曾经说某蠢红,年底他大概率吃不起肉,当时的趋势看,央行准备提供一定量的的货币,不断消化债务,同时维护通胀,玉米和豆粕已经有这种趋势。现在看,我可能还是乐观了,如果债务风险连续爆发,规模超过预期,央行出手比较迟的话,短期内物价可能会大幅向下。
方向和趋势是明确的,但是时间节点无法猜到。
说两件属于题外话的事情。
一是为什么负债累累的是地方政府和地方大型国企?
抛开地方政府负债拉GDP不说。
按照之前的分析,决定资本利润的是所有人的社会关系。
地方大型国企,是地方经济的支柱,有地方金融、财政支持、在当地有准垄断性地位,理论上是稳赢不输的买卖,结果还是败下阵来。
为什么?
说到底,地方政府国企实际控制人的利益与国企利益不吻合。
一些地方的国企领导人几乎是疯狂掏空自己的企业,化公为私。情妇与自己管理的企业做关联交易。情妇成立公司,情妇的父母成立公司。一号情妇、二号情妇……除此以外,还有七大姑、八大姨。
通过这些关联交易,利润转移出去,损失和风险承担下来。
腐败分子落马以后,有时能清收回一部分损失,大多数情况下,大多数损失早就通过离岸中心转移出去了。
地方党政系统也有类似的情况。独山的前一把手已经落马的潘志立及其大党羽在发债、搞工程的过程中,也是大捞特捞。官出数字数字出官是一方面,经手三分肥是另一方面,融资和搞工程的过程中发大财的都不是外人。
现在出现退潮的迹象,这些人可能畏罪出逃,也可能主动投案,不论怎么样,承担损失的是大多数人,包括国企中中层以下,全国的老百姓。
即使不考虑国企员工未来的命运,卖掉了地方国企,就卖掉了区域经济的经济抓手和聚宝盆,丧失了对国企员工的影响力。谁获得了地方国企的控制权,谁就在当地有极强的影响力。不卖地方国有企业,就是没完没了的无底洞。
地方党政的管理,也有类似的问题。不给地方足够的权限,地方干部显然无法管理地方。给了权限,就不能避免他们疯狂地以权谋私。美国的地方一级政府施行自治,和联邦政府没有从属关系。谁有钱谁在选举中占上风,地头蛇既是大财主,也在地方政府有极强的影响力。
按要素分配条件下,如何从长远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将发展向何方?
如何让聚集在一部分人手中的货币动起来,这是第二个问题。
这事很难。
不过,既然资本是以物为媒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然就会有办法,让资本继续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