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访谈:在工厂的经历中告别“昨日之我”

蓝色访谈:在工厂的经历中告别“昨日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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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看,是为了向当下来看吧。

  原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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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时代的操作工也不是只做抡锤子 流水线装配,他们的生产工具同样是电脑 操作台 大屏 手持通讯,如果他们换上军装,显示器换些内容,立即可以cos五角大楼的作战指挥中心”

  ——蓝色

  蓝色来自河南,在紧张的中学生活里,他和同学们只能通过网络小说或其他形式的流行作品去了解更大的世界,这让他一度在许多互相冲突的思想中辗转。但也正是通过历史题材的网络小说,他逐渐接触到了类似于“键政”的讨论圈子,有了许多愉快与不愉快的经历,也初步接触了不同的思想。

  作为一个在高考竞争中占有优势的个体,他曾相信努力学习(工作)与成为更强者之间的联结。但是,在目睹了真实的工人经历,尤其毕业后加入具体的生产领域后,他的观念受到了冲击,思想也逐渐发生了改变。但是,人的经历具有连续性,即使“觉今是而昨非”,“昨日之我”也是无法被“今日之我”轻易打发掉的,这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主题。蓝色选择接纳自己过去曾走过的路,并将其中的一部分,如对网络小说的阅读和创作,继续带到新的生命历程中。

  蓝色对自己的成长经历、“键政”争论,以及在工作中的见闻都有独特的思考。我们与蓝色进行了访谈,并将部分内容以个人自述的形式呈现给大家。

  |旺角金鱼

  鸣谢|蓝色 锡钉 喵了个咪 丸久须 柳猫 大乌龙画外音

  我在教育竞争中形成了“社达”思想

  我是河南省的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出来的,因为学习能力不错,在河南农村普遍担心的“一本还是二本还是去打工”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大的问题。河南河北县城的初高中普遍实行寄宿的“类衡水模式”。我们每两个星期休息两天半,第一个周末下午放半天假,第二周才有周末;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五点五十集合到操场跑操,晚上十点钟左右下课。当然,也没有什么体育课音乐课。

  这种生活十分枯燥,缺乏娱乐。我们除了包夜上网和打球等一些体育活动外,较为合理合法的娱乐就是看课外书。在男生中比较流行小说绘、军事杂志、网文等等,我们当时阅读的主要就是这些大多被冠之以“地摊文学、阴谋论”的书籍,例如《被斯大林改变的边疆》《***工程纪要》《红色沙*普京》《厚黑学》《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等等。从现在来看,这些书是不入流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书是我们当时很多人仅有的认知世界、感知历史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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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高考结束后,我获取信息的渠道增多了,但过去的影响是存在的。应当说,这个时期我的脑海中有很多认知在打架,从仰慕第三帝国的集体行动、民国粉,到生产力提升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阶级斗争、国家主义等种种意识均存在。不过其中占统治地位的是:“自我提升,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社达思想。河南的高考是千军万马独木桥,尤其是县城的高中,对成绩的追求是明显的:成绩好可以挑选座位,尖子生反映的事老师会第一时间处理,家长聊天也会聊自家孩子,学习好的可以继续上学,学习不好的就会辍学去打工,还有许多事情,都强化了我的社达意识。我视自己为“竞争的优胜者群体”。但一方面,对红色元素的接触不可避免地对我脑海中的统治思想造成冲击。因为出身与阅读马列书籍的原因,我一方面对被压迫的打工人抱以同情,但另一方面我的出身又使我对普遍的不公正报以冷漠:农村很多初高中就出去打工的,我的父母也在外出务工中充满艰辛;相比于城市中的孩子可能体会到的“冲击感”,生活中的苦难对我来说并不稀罕,反而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这其实并没有使我更加倒向马列主义的方面,反而使我默认了这种情况。虽然有些时刻,老马还有毛主席就时不时地在脑海中冲出来,然后对我这个思想进行一通指责,但总体来说,我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并觉得自己可以站在很多人之上。

  以上我介绍了对于过去的自己的态度。我倒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黑历史”,这就是我的成长过程,构成我自身的一部分;我并不引以为傲,但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因为好像也没有造成什么非常大的影响。整个过程也谈不上曲折,就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即使回头再看一遍,也感觉我的过去似乎就应该是这样。

  键政人的生活充满了“放逐”

  在所谓的“左圈”或者“键政圈”,相互之间的割席、放逐很常见。之前,我对历史的感知、对世界的感知是通过一些历史书籍来进行的,我们的娱乐活动也就是网文。所以我第一个键政群,就是历史小说的键政群。这个作者可能大家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叫“懵懂的猪”,他之前写过一篇网文叫做《重生寡头1991》。这本书的内容不重要,但是在那个群里,我就开始了键政的初体验。由于我本身的历史知识那个时候是比较匮乏的,所以很多方面就跟别人的认知是非常不一样的。那时,常会因为对某一个历史人物或者某一件事的认识不同,而和别人产生冲突,这也算是一种键政和矛盾吧。  

  后来在键政圈,因矛盾而互相争辩甚至直接开骂的我也见过一些,但我想讲一个不太常见的印象深刻的经历。某日,我和一位朋友联系。我们之间的交流是非常友好的,并不是抱着对线的心态,而是勤学勤做勤交友的心态。但是改变还是出现了,这类“放逐”的事情还是出现了。怎么出现的呢?这个我必须要自我检讨一下,这个改变的主要原因是我。

  我提起了一个可能是较为敏感的话题,因为我实际上并不清楚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比较敏感的,随后那位朋友对此表达了异议。从交流开始到结尾,我们整体是非常和谐礼貌的。我提出了一些具体的问题,他花费时间收集资料,分条目写稿,做了回答。然后我对他的回信做了我这方面的解释,各自找理由找论据。整体来说,这次交流是比较和谐的,老套的比较像上个世纪的论战。但是这样的交流是非常棒的,我非常喜欢。那位朋友的回答给了我很多启发。这些观点也使我的认识更加深了。我当时给他写完回信之后,是比较期待他的下一次回信的,但是最终,他发了一条信息“放逐”了我,这也算是个经典结局。在放逐我之前,他给我发了信息是,主要意思是,非原则的问题可以交流,原则问题都不能交流,最后他说“祝您身体愉快,我们有缘再见!”我们的交流并没有陷入到谩骂,争吵,撒泼打滚,但是“放逐”还是发生了。

  和之前的那些常见的对线经历不同,这次双方都出现了一种较为完整的逻辑碰撞,这令我印象非常深刻,我觉得这样交流是有益的,但最终还是没能维持友好交流的关系。最近我对这件事也做了一些反思,第一个是我回信中的心态,我本身是比较自信的,有些部分这个时候甚至带了一种自傲。我的回信当中有一种隐藏的说教与傲慢。我在其中加入了一些自己的经历感想,这可能造成了一种用自我感受不到的资历与主观判断去压人的情况。第二个方面就是那位朋友的心态。这个可以从他对我的最后的留言当中看出,他将与我的交流视为非常严肃的原则问题探讨。就是那种必须要进行不要请客吃饭式的团结,要一种更加坚决的与别人割席决裂的一种斗争,如果是严肃的原则问题,那自然就应当有决裂的勇气,不做请客吃饭式的交友,不做和稀泥的老好人,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这可能就是他的一部分心态,我不能说绝对,但是整体上我是这样分析的。第三个方面就是每个人的生活的不同,这些过往塑造的每个人的充满差异。第四个是使用语言的不同。在左翼内部,我们对语言的使用也是不一样的,革命的语言,工业化的语言,列宁的语言,毛主席的语言,葛兰西的语言……这些语言的混用造成了冲突,有时候可能并不是观点上的冲突。最后是互联网讨论本身的无序性、无目的性。

  我们在吸收观点的时候呢,不自觉就记忆了这种上面的左翼内部的种种历史包袱。维护谁的名义,或者反对谁,这些东西在历史当中是非常严肃的政治问题,可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是在这些如今缺乏实际行动的现实面前,这些看似高度政治的问题,其实并没有那么政治。但它们在很多键政争论中反而被视为政治,陷于了这种历史包袱的互相攻击之中。这是我的一点看法。

  那么怎样和不同观点的人沟通与联合呢?我想首先应当考虑目的:为了什么达成共识?差异很大,肯定是必然的,但同样要寻找有没有什么可能有共性的地方,在什么地方能够达成一致。这是一个基础问题,这个一致性就是对话的基础。这个方面,我其实也有些个人的经验,就是少用那些我们熟悉的名词与历史,多用对方能理解的比拟、举例子这些去回答问题。同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要注意规避敏感人物和争议人物,这个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经验。因为很多问题并不是事情出现了矛盾,而是敏感人物和争议人物出现了矛盾。对于别人没有办法接受的观点,暂时不要提;不要一上来就陷入指责与说教中。这就是我整体上的观点。

  我在上海某连锁快递品牌仓库遇到12岁的女童工

  之前提过,我出生在河南,然后在上海读书。虽然说我有一个生源地助学贷款以及高校助学贷款,能免除我的一些学费、杂费,但是上海的生活成本大家想必也都是知道的。因此我就会去做一些勤工俭学的工作。

  在双十一期间,快递比较拥堵,超过了快递点平常的人力,他们就会有临时的短工招聘。经过中介,我去了上海奉贤的一个某连锁快递品牌仓库里面。这个仓库的环境是非常恶劣的。晚上十点上班,第二天早上六点下班,看起来是只有八个小时,但那个地方特别偏僻,算上来回通勤以及事先的一些检查,我记得那天我们大概花了整整12个小时的时间。这个仓库的内部是没有空调的,非常炎热,双十一已经快到冬天了,但是当时仓里的温度体感大概有40度左右吧,反正是非常闷热的感觉。没有板凳,是一种流水线式的工作;厕所也没有人清理,味道非常难闻,在那个地方几乎是睁不开眼睛的。

  因为是新手,我就遇到了一个临时指定的师傅,这个师傅就是一个女童,和我一起的同学的师傅则是一个大姐。这个女童是甘肃的,她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非常矮,印象里大概只有一米四左右。由于是夜班,我们当时没事的时候就开始聊天。她是很早之前就已经出来了,跟我讲的是出来打工干活有两三年了。她身高本来矮,身上的衣服又单薄,看上去就非常的可怜和弱小。但她又是一个非常熟练的老师傅,可以说双眼不用看桌面,就能清楚地完成一个快递的打包分解动作,所以就出现了一种反差感。但她的工资其实也不是很高。我问她有没有什么之后的打算,她的打算是结婚,然后继续打工。因为我们是大学生,她对我们的学校生活表现出了很明显的艳羡,同时又有些奇怪我们为什么上了大学还要来这里打短工。在谈到要不要离开现在的工作时,她非常迷茫,因为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所以也就沉默了。我们在短工中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她年龄非常小,其次是在上海,这个发生地也是非常重要的。她又是女性,又是幼童,身高又非常低,就是非常直观地把一个冲击的形象展现在我面前。我之前一直觉得上海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有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它应该是发展的非常非常好的一个地方,那里的工资又比较高,就应该有劳动法的保护,有一种法律的支撑,有一种可能是“现代性”的一些东西吧。它跟河南应该是不一样的,但是突然之间又出现了一个好像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更加丑陋的这个东西。我之前也看过一些《资本论》,那天在仓库里,就觉得许多英国18世纪的东西居然还发生在上海的21世纪。  

  

  自动化行业让我感受工人的困境

  现在我毕业上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有很多有意思的见闻可以讲给大家。我想讲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师傅,他是个自动化的工程师,我本身也是做自动化这个行业的。这位师傅不是科班毕业的,从前是村里那种爬电线的土电工。不知道大家对这种人有没有认识,其实就是没有什么工作服,就一个脚铐直接上电线杆的那种土电工。但是他这个人非常努力,他自学编写了西门子的程序,各种现场的硬件软件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在整个车间当中,他一个月要在岗25天以上。整个车间当中,如果说谁最不可或缺的呢?在技术方面,他就是那个最不可或缺的人,他在现场大家是都有底的。

  有一次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按常理使用西门子的设备,肯定要提供说明书给大家参考。这个说明书是中英双语的,但是这位师傅呢,他把中文的页面部分给撕掉了,把英文的部分给了厂里。厂里原本的基础是不怎么样的,所以大专学历的都很少,只有英文说明书,大家自然就看不懂了;只有那位师傅手里有中文版的信息。这件事后来在厂里广为流传。你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劳动者形象呢?他又是非常温和的,各种方面对手下都是非常好的,对其他工人也是和蔼的。他勤恳地工作,超强的工作强度;同时自觉利用种种方式,强化他在车间内的重要性。这些东西都是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他为了保证自己的不可替代、岗位、薪酬,就像以前炒菜的大厨们保留自己的秘方一样的事情,在工厂中竟然也同样发生了。这是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个人,一件事情。

  此外,做自动化行业很大地改变了我从前带有几分“社达”的意识形态。我们常见的一种事情就是给产线提升了效率,原本需要工人人力去监控和操作的东西,现在设计出了可以自己跑的程序。我本来觉得这应该是件好事,但这一事件的直接结果就是,实现了自动化工作那条产线的四名工人,两名被开除,两名被降薪。生产力确实提升了,但是劳动强度降低了,然后厂里自然就想,哎,既然我现在已经实现了这个东西,我不需要你了,不劳动不得食,对不对?按劳分配嘛,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因此,我意识到,这种“进步”对普通工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们反而成了发展的受害者。

  和这种情况相关的,在工厂,我还目睹了一场类似“卢德运动”的抗争。某个项目应用了一台非常昂贵的自动化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比较高端,在全国范围内应该也只有几千台。在一个夜晚,被夺走了工作的工人们剪掉了摄像头的线,用砖头砸向了那个不停止的机器人。几千万的机器人、几毛钱的砖头,以及几千块工资的工人,卢德运动就这样在不被报道的角落出现了。我想,如果我们站在后世去俯瞰过去的历史,可能会觉得,唉,这些人怎么那么愚昧那么保守呢?不知道科技才是历史进步的方向吗?但是,当它正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因为我们会更加明白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究竟是受益者还是受损者。正如E. P. 汤普森所言:“今天的问题不是后人的优越感,而是当代人的巨大优越感。”“执迷于永恒而缓慢的进步,自以为身处先进而对不公正现象的漠不关心”。在工作中,抽象的“工人阶级”变为鲜活的工人,在他们面前,我学着收起了自己从前的傲慢。  

  图为卢德运动

  后来,厂方的反应也非常有趣。因为工人们把摄像头的线给剪了,全都戴着口罩,人数又比较多,当晚进出车间的人更多。因此,厂方也不容易确定这件事到底是哪些人干的,到最后这件事情只好不了了之。我能感觉到,参与这件事的工人内部是具有一种团结“包庇”的。

  我想尝试用小说去宣传马克思主义

  在实际当中,我本身就是从小说和“地摊文学”中第一次对世界进行感知。虽然很多时候这些东西后来被我抛弃了,但我不可否认,这就是我第一次对历史感知。那么,我想可能历史小说也是我目前来讲可以做到的一个领域。

  写一本和“主流观点”不那么一样的小说,使用一些可能较为“老套”的语言。这些东西就我观察,对于大众的影响其实并不是特别大,就像那些键政一样。只能起到一个可能是连影子都算不上的作用,只是在整个脑海当中,边边角角有粒灰尘在那里放着。我之前也陷入过这样的困惑,写这一部小说,它究竟有多大作用呢?是为了存在而存在吗?后来我想了一下,往回看,是为了向当下来看吧。可能过去历史的宣传当中,把一些具体的问题给隐藏了,那我现在就可能尝试把这些东西稍微突出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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