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人碑|红色爱情与血色斗争,女地下党的青春之歌(下)

党人碑|红色爱情与血色斗争,女地下党的青春之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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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河北定州的女学生,(美)西德尼·甘博

  “那时的大学是为有钱、有势、有权的人家开办的,穷苦人家根本上不起大学。”

  1931年11月12日,星期四,天气阴沉沉的,但不像下雪的样子。

  这天是国民党的“总理(孙中山)诞辰纪念日”,休息一天。当时还在河北省女子蚕桑师范讲习所读书的张桂英,吃过早饭,翻了会儿教科书,九点钟就从北平安定门内琉璃寺胡同的学校出来,向西兵马司走去。

  河北省委代表平杰三,负责重建北平市委,以私立华北学院学生的身份为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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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北京琉璃寺胡同

  华院成立于1922年,由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创办并担任首任校长。最初设想是革除公立大学的弊端,满足更多年轻人读书的需要,以宽进严出为原则,但现实却是“社会贤达”兼职教授过多,又滥收学生,连桂英同志都吐槽:

  “北平大学中最次的学校,这个学校光要学费、不管学生上课与否。”

  可正是管理的宽松,为我们的地下工作提供了便利,北平地下党通过关系,买出来校徽,让同学们工作时佩戴,掩盖真实身份。平杰三同志就以该校学生身份,住在西兵马司的一所学生公寓里,做党的工作。当天去找平杰三,桂英也带了一枚,可以在发生意外时,应付一下。

  这个小细节,保护了桂英在桑蚕女师的学籍,更保护了她刚刚组建的党支部和蚕桑女师其他党团员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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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立华北学院(华北大学)大门

  路上,桂英想到自己的求学之路,不禁唏嘘。一抬眼就看到万松老人塔,兵马司胡同不远。走过中央地质调查所图书馆,往西走就到了平杰三同志的住所。

  一敲街门,里面窜出来俩人,不由分说,堵着嘴就把桂英往里拽,然后迅速关门。桂英心想出事了,警察已经拿着手枪对着她,于是立即说:

  “我敲错门了,我是找白小姐的。”

  已经来不及了,敌人绳捆索绑,把桂英推到一个墙角,然后继续张网以待。好在当天,平杰三同志只约了桂英同志谈工作,所以直到天擦黑,除了他们俩,敌人一无所获。

  五点来钟,一辆警车呼啸而来,把人抓到前门公安街的北平特别市公安局拘留所,分别羁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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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初期的北平市人民政府公安局

  这是作为革命者的桂英,第一次入狱,监狱生活对于女学生出身的她,完全是煎熬。

  睡得大通铺,每天人满为患,晚上挤得实在无法入睡。凌晨天还漆黑,就被叫起来坐着,晚上九点钟一声令下,就得躺下睡觉。每天两顿饭,每顿一人一个窝头,一碗白菜汤,汤里油、盐全没有。只要在拘留所住几个月,两腿软的走不了道,头发晕,眼发黑,真像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人。

  此外还要皮肉受苦,虽然法官称桂英为“小孩儿”,桂英看起来瘦瘦小小,自报年龄“十六”,完全是个小姑娘,但敌人对她却毫不手软,皮鞭、木板等种种酷刑,都尽量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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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学院首任校长 蔡元培

  法官们还 “现身说法”:

  “说实话吧?我们过去都是共产党,只是感到共产主义在中国行不通,我们才干不了,现在我们参加了国民党。你不要害怕,你年纪还小,你只要说了谁是共产党员,谁领导你,和你一块被抓那个领导谁,北平都有谁是共产党,共产党的组织在哪里。我们保证你没事,你要想工作,我们每月给你30元。”

  当时北平普通人家每月生活费平均只需要30元左右,小学教员月收入40块,国民党这个开价相当优渥了。

  没多久,出卖平杰三的叛徒陈伯英,也来假惺惺地接关系,问还有没有关系需要接,他很坚定,还在坚持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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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学院校董事会董事长 宋哲元

  由于外面已有交代,所以敌人的阴谋并没有得逞。但由于陈伯英作为河北省委派到太原,临时整顿党组织的特派员,对平津和山西的情况非常掌握,造成多名领导同志被捕牺牲。其中一位就是曾任北平市委书记的任国桢同志,他的革命伴侣陈少敏同志,党内人称“陈大姐”。后来在天津从事地下工作时,就是桂英的直接领导,又一同被捕入狱,生死与共。

  几次被捕和监狱生活,让年青的共产党员桂英,淬火成钢。

  1933年底,刚刚出狱的桂英被调到冀鲁豫特委,担任机要秘书。

  冀鲁豫特委的前身是直南特委,隶属于河北省委,即原来的顺直省委。所辖区域包括今天冀鲁豫三省交接的广大地区,其核心区域主要包括磁县、大名、南乐、清丰、濮阳、东明、长垣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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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南党组织活动区域图

  这里在政治上处于混乱状态,各派系军阀不断拉锯,你方唱罢我登场。军阀势力主要集中于城市,其势力不能绝对控制广大的乡村地区,反动的触角难以纵深,基层政权多掌握在土豪劣绅手中。豪绅是军阀的地方包税人,在替军阀征收捐税时层层加码,长收短出,大肆贪污肥己,采用各种暴力方式强行收捐收税,造成大量农民的破产。

  本属于人民群众用作再生产的资金,很大一部分或是充作军费,或是变成军阀、官僚、土豪劣绅的个人资产,社会再生产能力严重下降,经济生活受到严重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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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学院校旗、校徽

  有两组数字很说明问题:

  其一,地主和富农的人口占直南地区总人口的10%以下,而他们所占有的土地却在80%以上;

  其二,地主、富农采取“麦二八、秋三七”的办法,对农民进行地租剥削。即麦收的80%归地主,20%归佃农;秋收的70%归地主,30%归佃农。

  直南的很多地主又兼放高利贷,有的甚至印发纸币,利息一般是月息3分,后来又涨到4分、5分、8分,实行“子期”、“月银”,借洋1元,一天一个铜元利息,一个月为期,本利归还。如到期不还,就将利息变为本银,按原利率出息,这就是“驴打滚,利滚利”。债主怕穷人到时还不了债,就规定以房产地契为抵押,到期归还不了,房地产就归债主了,当地称之为“地保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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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学院学生会《华大》杂志编辑委员会全体摄影

  夹在军阀与豪绅中间的地方政府,无暇、无力亦无心修建农田水利设施。造成人祸之外,天灾不断,此外还有土匪,资本家的剥削,帝国主义势力的文化渗透和经济掠夺,使人民群众苦不堪言,反抗的烈火在地下不断积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20年代初期,以磁县、邢台、隆平、大名为代表,直南各县的党组织纷纷建立。大革命前后,工人和农民斗争,更是风起云涌。1930年6月,根据形势发展,成立了中共顺直省直南特别区委员会(简称直南特委)。

  回到冀鲁豫,这里是她的家乡,可她的父母亲,却被这里的土豪劣绅活活逼死,如今作为共产党员,重回家乡,要和同志们一起,与这里的反动势力进行斗争,桂英的心情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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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华北大学校址平面图

  在濮阳县城里,一个秘密交通站,桂英见到了组织部长王从吾同志,接上了组织关系。随后,从吾同志又派宣传部长王卓如同志通知桂英,到安阳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和秘书长王明同志接关系,并说接上关系后,要以夫妇名义住在一起,以便开展工作。

  这其中有一条工作纪律,就是“单线联系”。

  桂英来到濮阳,虽然知道特委书记是王子青,却并没有直接见面。接组织关系是一个人,安排工作是另一个人,然后具体开展工作又是一个人,此后桂英配合王明同志工作,和王子青、王从吾、王卓如同志,基本切断联系。

  此王明非彼王明,他原名王兴让,河南磁县(今属河北)人,1910年出生,出身贫农家庭,1924年考取大名河北省立第七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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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兵马司胡同

  上篇提到过,当时大名一共三所名校:男七师、女五师,还有就是省立十一中。冀鲁豫地区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干部,基本都出自这个范围。

  在七师这所著名的红色学校里,王明1930年入团,当年转党,他的介绍人之一,就是我曾经介绍过的李尊荣同志。

  革命者的一生,不断充满考验。日后的考验先不说,在大名七师临近毕业,学习成绩优秀,眼看就要拿到文凭,工作都找好了的王明,党组织突然通知,需要他脱下长衫,告别窗明几净的教室,深入煤矿,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去搞工人运动。

  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只要党的工作需要,王明和他的同志,从来不含糊,毅然放弃个人利益是真正革命者的必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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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河北省立第七师范学校

  只身来到峰峰矿区的西佐煤矿,王明和煤矿工人们打成一片,一起下煤窑,同吃、同住、同劳动,广交朋友。经过深入工作,工人的觉悟不断提高,大家紧密团结在王明同志周围。时机成熟后,王明领导了两次工人“大歇工”,把工人每天工作12个小时缩短到了8小时,日薪3角6分提高到了4角,还大为改善了工人的劳动条件,强迫资方提供了必要的安全设施和善后待遇。

  歇工斗争胜利后,涌现出的积极分子组成了党支部和工会,工人岗识字班、夜校和免费子弟学校也应运而生,党的工作在这里扎根发芽,群众愿意跟着共产党走,愿意跟着共产党去斗争,从西佐煤矿到峰峰矿区,工人群众被团结起来,组织起来,后来他们又成为抗日斗争的坚实力量。

  桂英来到冀鲁豫特委的时候,王明同志接任了已经牺牲的李尊荣同志的工作,主要工作任务是组织工人罢工、农民暴动,对上级组织和下属人员接关系,对秘密工作安排各种掩护,收取各中心县委、区委的工作总结报告、密写、油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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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提灯下井的磁县小矿工(来自光影记忆时光的头条号)

  当时白色恐怖正浓,濮阳一带的冀鲁豫边区,虽然是三省交界的边沿地区,没有大城市那样森严,但国民党反动派反共、反人民的方针是一样的。他们在农村加强了控制,搞了保甲制度:十户为一甲,五甲为一保,一家发现共产党,其余各家都要受到株连治罪。

  这种形势下,为了应付恶劣环境,党的领导机关必须采取家庭化的形式出现,以此开展党的工作。地下党干部必须职业化,工作机关必须家庭化,你有一个正当职业,有个看起来正常的家庭,敌人才不会注意到你,单身男女,又没有正当职业,整天出出进进,敌人又不傻,普通老百姓,左邻右舍都会觉得你不正常!

  形势需要,特委的主要领导都要找位女同志扮演“夫妻档”,桂英的女小老同学,此时也已经参加革命的尚其贵、张季梅同志,还有桂英的老领导,此时也调来的陈少敏大姐,都在尽职尽责,扮演各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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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10月1日,陈少敏、邓颖超、帅孟奇、钱瑛(从左至右)在天安门城楼上合影

  特委秘书长王明同志的公开身份,是安阳火车站附近开“磁货”店的老板。磁州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金,多为民窑日用瓷,老百姓用的东西,所以销路广泛,俨然“北方瓷都”。磁县人卖瓷器的极多,车站附近更是“磁货”云集的地方,他是磁县人正合适。

  王明同志的“家”,也就是特委秘书处的办公地点,在安阳东关附近的毛家庄。这里需要一位“女主人”看家,在革命词汇里叫“坐机关”,是地下工作的重要一环,既非常琐碎繁难又异常危险的工作。说琐碎,外地来接头的同志,需要招待吃喝,安排住宿,接通所需要的联系,掩护本地行动,送上新的征程;说危险,在白色恐怖下,既有敌特,更有叛徒,稍有差池,坐机关的同志首当其冲,没得跑!

  所以,需要一位女同志,斗争经验丰富,更要对党绝对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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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县彭城镇城门

  最初,卓如同志交代工作给桂英时,21岁还没谈过恋爱的桂英,听说要以夫妇名义住在一起,不禁心跳加速,脸色羞红。

  王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多大年龄了,家庭情况是个啥样?

  桂英心有疑问,却不能说,党的地下工作有铁的纪律,任何人也不能询问相互情况。在那种随时可能被捕的恶劣环境下,这是一条防波堤,万一有一方,突遭抓捕,知道越少,自己和同志都越安全。

  想通这个,桂英心里想:

  “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为了人类的解放事业,党组织叫干啥就干啥好了。”

  约好的日子,俩人在安阳火车站附近一家旅店门口“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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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初期的安阳

  为此,桂英也要早做准备。出去上学,后来在天津从事工运,她一直是直而短的女学生头,一袭蓝色的阳丹士林旗袍。如今扮演已婚农村妇女,为了适应农村环境,不 “扎眼”,就必须处处注意细节。除了穿着打扮,头发也必须用假发“绾纂纂”。

  一个小商人打扮的青年人来回走动,桂英觉得有可能是接头对象,赶紧左手拿出白色手帕,擦了三下汗。对方看到后,立刻右手摘下黑色礼帽,晃了三下。

  这算对上了暗号,王明在前,桂英在后,一路不紧不慢跟随,又轻声细语交代相关情况。第一次见面,老练、沉着的动作和有分寸的语言,王明给桂英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车站距离毛家庄不远,很快就走到了,房东老大爷毛仲元是我们一位同志的亲戚。此前就打好招呼,这次又专门跑一趟,介绍托付一下,说是自己的七师老同学,知交朋友,在安阳做买卖的。最近生意比较忙,特意把“家里的”接来,准备生意在此好长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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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初期的安阳

  毛大爷是个老实人,一个劲表示会好好照顾。

  为了演得像,这位初见面的同志,进院子就喊:“大嫂在家吗?”

  桂英有点不适应,多少年后她还记得当时的感觉:

  “我听到喊声,头嗡地涨了许多。没有照镜子,脸也不知道红成什么样子。我这个刚刚和王明接上关系的人,又根本不是真夫妻,真是‘大闺女应大嫂,心欲跳出脸发烧。’”

  工作需要,实在不好意思,也得毫不犹豫迎头就上,桂英很泼辣自来熟地回答道:“在家咧,大兄弟快进家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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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初期的安阳

  顺利应付了这个场面,毛大爷一家更加相信王明和桂英这对“夫妻”,“王大嫂”后来就成了桂英同志在当地的正式称谓。

  不过百密一疏,桂英初来安阳,还是学生头临时改的,一时半会儿,头发长不长。此前又一直是城市生活,完全不会绾纂纂,接上去的假发髻,用发卡卡不紧,头油又大,不断往下滑,一天要卡多少次。结果就被房东家二儿媳发现了,好在我们的同志跟她老公公是亲戚,她又对桂英印象不错,就问在当面了,头发为啥总掉?

  桂英脑子转得快,叹了口气,赶紧回答:

  “母亲死的早,一直和爹爹在外边逃荒要饭糊口,得了病,生了头疮因没钱治疗,把头发都掉光了。新长出来的头发短,梳上去总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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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初期的安阳

  这话半真半假,想起去世的爹娘和他们的不幸遭遇,桂英吧嗒吧嗒直掉眼泪。这也是劳动人民家的善良女性,二嫂子非常同情,此后再无疑惑,有时还帮着桂英梳头,直到自己的头发长长了,这关就这样闯过去了。

  王明、桂英租住的是毛家原来的牲口草房,条件非常简陋。地下工作没有浪漫,有的只无数同志们付出生命代价的是血的教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生活要跟身份相符。虽然他俩都是学生出身,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标准的大学生,但要求农民出身的小商人家庭人设,就必须尽量按照周围农民群众的习惯去生活,不能有丝毫特殊,半点马虎。

  吃饭是难以下咽的窝窝头、酸浆饭,好久不洗澡更不用说,也不能刷牙,甚至上厕所都必须用砖块和土块。

  桂英的工作是机要秘书,每天跟笔墨纸张打交道,四年时间,从来没用过一张工作纸当手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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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初期的安阳

  既然演得像,就要假夫妻当真夫妻处,但共产党人有底线,也有纪律。

  俩人的大床是房东两张小床并起来的,忙工作是忙工作,夜深人静开始刻印文件,忙得再晚,睡觉也得分床,早上再把床并到一起,被子也叠在一起。王明的衣服脏了桂英洗,破了桂英补,饭也是桂英做,做好后再端给王明吃。有时晚上做好饭,王明在外面跑工作,回不来,桂英就等着,听到声响就去门口接几趟。

  桂英坐机关不容易,王明同志这个秘书长更不容易。

  每天天不亮,吃过早饭就出去,没有在“家”呆过一天,风雨无阻。骑一辆破自行车,每天奔波二、三百里路,在清丰、南乐、濮阳、内黄、东明、长垣、磁县、安阳、武安、林县等县,传达布置特委工作,下发文件、征集党费。晚上很晚才回来,回家时衣服总是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有时候我们的同志不在,不仅收不到党费,而且连管饭的人也没有,只好饿着肚子跑回来。然后草草扒几口饭,就得忙着刻印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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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自行车的民国北方青年

  我们的党,当年被敌人叫做“穷党”,一方面我们为穷人谋福利,另一方面我们也的确穷得掉渣。脱产的职业革命者,完全依靠党费吃饭、办公、住房、穿衣和应付环境。还要救济一些家庭极其困难的同志。而当时的党员多数是农民、工人、教员等穷苦人,党员人数又少。由此带来一个问题,就是党的经费十分困难。

  职业革命者,特别是在基层同志,不但生活条件完全谈不上,还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要饿着肚子坚持工作,有点其他收入,也必须投入到党的工作中去。

  经济上没有固定充足的来援,穿衣取暖都成了大问题。特别是冬天,草房四处漏风,却根本生不起火炉子,逢年过节还要给房东、保甲长送礼,以跟小商人的形象相符。

  由此,长期坐机关的桂英,小腿与双脚,没有一年冬天不长满冻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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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初期的新乡汽车站

  多少年后,桂英还记得有年春节,上面的经费断了很久,她和王明商量来去,还是要把仅剩的一点钱,买成肉给房东送礼。回到家,年夜饭只能凑合,还剩下一小把红黑杂豆,便用蒜臼捣了捣,做了两碗几乎清澈见底的稀汤充饥。饿得大年初一,在家睡了一天觉。就这样,还要笑容满面地对老乡说:

  “昨晚吃得太好,肚子吃的有点不舒服,才躺了一天。”

  王明的磁货店呢?没有收入贴补生活吗?

  实际上,党组织没有这笔经费,来租铺面,采购和运输瓷器,更没有多余人手负责这摊买卖,而且“家”——机关驻地,也必须经常转移,一个地方不能时间太长,甚至周围群众人再好,也不能处得太熟。脑子里那根弦儿,必须时时紧绷,任何松懈都可能酿成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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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国民党河北邱县公安局

  即便这么小心翼翼,还是出了事,这就是斗争,敌人坏,却绝不愚蠢。

  1936年5月6日,王明同志被捕。

  吃过早饭,天不亮就出门,王明还不忘每天的“保留节目”,嘱咐桂英:

  “如果我晚上不回来,那就是被捕了。你要马上通知“家里(特委)”,还要赶紧搬‘家’!”

  深夜,左盼右盼,王明都没有回来。意识到可能出了事,桂英艰难却坚决地做出决定,迅速销毁文件,收拾东西,然后找房东说家里出了事,老人病了,得赶紧走,就消失在夜幕中。

  向特委报告后,结束了这段“感情生活”的桂英,组织上安排她到磁县南城村小学当教员,暂避风头,同时为特委提供固定的经费支持。每月12元工资,上缴9元,剩下的是生活费,吃饭穿衣都在其中。偶尔有紧急工作,需要跑一趟,也要自费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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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山西汾阳的一所小学

  此时的冀鲁豫特委处在黎明前的黑暗,由于王明“左”倾关门主义、冒险主义的推行,使党在白区的力量遭受严重的损失,几乎损失殆尽,河北省委从1931年到1935年也被破坏5次,冀鲁豫的情况好一些,但环境仍很恶劣,特别是特委机关的经济来源完全断绝了。吃饭没有饭钱,住房没有租金,穿衣换不上,交通没路费,办公没纸张……

  有的仅剩下共产党员的党性和坚持,无数的桂英,坚守岗位,咬牙工作。一次给学生上体育课,桂英往下一蹲,裤子就破了,当时别说替换的,连缝补的补丁都没有,一切都交给了党,个人生活标准一降再降。

  在这种情况下,桂英仍然时刻不忘自己的地下党员身份,每天以笑脸面对学生。青少年是民族的未来和希望,她在孩子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课上课下,进行抗日救国思想的宣传教育。使学生们认识到攘外安内、不抵抗,中国就没有希望,就要亡国灭种,唯有团结起来,跟日本侵略者斗争到底,才会胜利,才会有希望,青年学生只有参加抗日,投身革命,才有前途和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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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山西汾阳的一所小学

  冀鲁豫的革命者是不屈不挠的,他和她的坚持中,革命的种子已经在群众中深深扎根。在核心区域,1934年仅有支部30多个,党员百余人,可到了1935年底,已经发展到支部275个,党员2195人。这是党在冀鲁豫开展斗争最为宝贵的财富,也是日后动员人民群众进行八年抗战的核心力量,为冀鲁豫根据地的创建、坚持和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期间,桂英得到了王明同志的消息,王明同志被敌人判了两年半,关押在安阳监狱。准备期满后,再送到开封“反省院”,这样就可以无限羁押。

  组织上安排桂英以“妹妹”的名义探监,告诉王明同志:

  “哥哥,咱‘娘’叫我来看看你,还叫你多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大意!”

  尽管身体非常虚弱,遍体鳞伤,王明同志还是抓紧机会,偷偷写好了给特委的秘密报告,通过桂英传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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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期北京监狱中的犯人,(美)西德尼∙甘博

  这份报告非常重要,原来当天在安阳城内的江南饭店,约好的接头人白万芝是混进我们党内的“红旗特务”。这是国民党河南省党部CC系特务组织的一个阴谋,他们利用叛徒,打时间差,迅速派回来,反向利用为特务,妄图像癌细胞一样,不断侵蚀健康肌体,扩大病灶,直到一网打尽。

  但是阴谋诡计到了王明同志那里,被截断了。被捕前,他把随身携带的党的文件和密码,都撕碎嚼烂,吃进肚里。被捕后,面对酷刑和诱惑,不管到哪里,王明同志都是三个字:“不知道!”

  洒泪告别王明同志,桂英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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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仿照日本修建,民国仍在使用的“京师第一监狱”

  时间很快,1937年“七七事变”后,国内形势发展神速,国民党迅速溃散,放弃冀鲁豫。冀鲁豫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起出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武装暴动的枪支,捡拾国民党溃军的武器,组成抗日武装,配合挺进冀鲁豫的八路军,与日寇、伪军和国民党顽固派展开坚决斗争。

  1939年冬,桂英同志在担任太行区冀西地委组织部长兼冀西专署秘书。一次到磁县抗日民主政府巡视工作,县长田裕民同志也是老党员,曾同属冀鲁豫特委领导,威望极高。桂英去南城小学当教员,还是老田托关系介绍的。老田给桂英倒了碗热水,还没来得及喝,一位年轻干部推门就进来了。

  一开始桂英没注意,可是一听说话,太熟悉了,仔细一看,原来竟然是王明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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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占安阳的日军

  原来日军轰炸安阳后,国民党县政府、县党部仓皇南逃,根本顾不上监狱。王明同志觉察不对劲,日军也还没来,迅速组织狱友越狱。他一边找党,一边讨饭,讨饭路上,还被国民党溃军抓了夫,又很快找机会逃出来,继续找党。

  很快王明同志就发现新成立的“河北民军第十三游击支队”,尽管打着国民党“河北民军”的旗号,但却遮不住那股共产党人的特殊味道。七七事变后,田裕民等同志恢复了磁县的党组织,共产党员张锡珩同志则建立了一支合法的抗日武装,实际上由我党领导,后来改编为八路军。

  当时在磁县,流行一句话,叫“要抗日,找老张!”

  如此坚定抗日的,不是革命同志,也是革命同路人,王明同志参加到十三支队,后又到磁县人民游击队,此时正担任磁县路东区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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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占安阳的日军

  王明同志临时来县政府办事,竟然偶遇桂英,这让两人都欣喜不已,当年地下工作的战友,如今又成为抗日斗争中的战友。

  田裕民同志也笑了,说虽然认识你们俩,可却不知道你们还有这出戏?真是小别胜新婚啊!

  这句玩笑话,不禁让桂英和王明——两个年轻人的心头,泛起一阵涟漪。互相交代了安阳监狱一别后的情况,此时党的工作已经从秘密变为半公开,有些话是可以说了。到这时候,俩人才知道各自的历史。

  说到当年假扮夫妻的心情,王明同志坦言:

  “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不考虑个人的婚事才怪呢!但是那样的环境,每天只考虑如何完成党的工作,根本也不敢想这方面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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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广州红花岗刑场,周文雍和陈铁军携手面对敌人的屠刀

  这就是那时那党那人,是共产党人的高尚纯洁的革命情操,也是如今很多人,特别是作家、演员和年轻人不理解的方面。共产党人号称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具有“特殊性格”,难道你们就真没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没有七情六欲,那还是人吗?是真人吗?

  对于这个问题,后来桂英同志是这样回答的:

  “是啊,既然我们共产党人能在敌人的刑具、屠刀下,做到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坚贞不屈、英勇就义,又何止不能男女之间虽在一起,在恶劣环境中,以钢的意志,来坚守党的铁的纪律呢?”

  畅谈两年多的假夫妇生活,桂英和王明都认为,确实是对党性和个人的品德最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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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华二十四烈士中,蔡博真和伍仲文,恽雨棠和李文,笑对屠刀的革命伴侣

  王明同志也深有体会:

  “党的纪律是铁的纪律,我们的意志,却是钢的意志!”

  1939年底,经党组织批准,桂英和王明同志正式结婚,假夫妻成了真夫妻,同志情升华为爱情,他们既是爱人,也是同志,更是战友。

  这年,张桂英同志27岁,王明同志29岁。

  后记:我是怎么做基层革命史研究的?

  本周开始写张桂英同志那篇的下篇。

  上来先写句她的感触,吐槽当年的大学——

  “那时的大学是为有钱、有势、有权的人家开办的,穷苦人家根本上不起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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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河南大学历史学院,当年我读研的地方

  来展现她参加革命的一个重要原因,改变旧世界,这也是旧世界,青少年满怀希望去读书,却读不起书的一个表象。

  接着描述场景,带大家回到当年的时间场。

  我原先是做纪录片出身的,作为历史学人,特别喜欢这种现实场景感,可惜没机会做了,否则这些革命者的斗争史,搞一搞,就是很好的纪录片。

  于是问题来了,张桂英同志是去找平杰三同志时,在平杰三家门口,被特务抓捕的,这也是她第一次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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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四牌楼

  但是准确时间是几月几号?

  张桂英同志的回忆录说,是“1931年的一个冬日里的星期天”,似乎比较含糊。

  在哪儿被抓的?

  张桂英同志说是平杰三租住的学生公寓,可具体哪里,她没说,也没说当时她住哪儿?

  可是既然要有场景感,我就必须搞清楚是几月几号,张桂英、平杰三分别住在哪里?

  我已经知道,张桂英同志当时是河北省立蚕桑女子师范讲习所的学生,这样就可以查阅当年的教育公报,得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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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万松老人塔

  但是平杰三同志住在哪里?

  按理说应该住在他的掩护身份——私立华北大学附近的学生公寓里,或者住在鱼龙混杂的沙滩北河沿,北大附近的学生公寓里。

  原本我是想这样写的,但是不能糊弄大家,也不能对不起我的史料学老师孔学先生,于是就得去找平杰三同志的回忆录。

  平杰三同志是我老乡,当年他跟晁哲甫同志搞清丰抗日十人团的时候,还是我祖父的老领导,从这个角度,其实我挺熟悉他的,因此很多年前就买到他的回忆录和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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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杰三回忆录

  但是我现在住的地方特别狭小,根本放不了这么多书,我有三四万册图书,必须分别存放在亲友家。幸好这本放在父母家,我还记得大致那个纸箱里,于是赶紧去翻找。

  闷热潮湿的天气里,折腾一个多小时,终于扒出来平杰三同志的回忆录,还有几本《河北党史资料》、《冀南党史资料》、《河南党史资料》,这才查出来具体信息——

  被捕日期是1931年11月12日,平杰三同志提供了关键信息,“那天是孙中山诞辰”,看来张桂英同志的记忆不准确,当天是星期四,不是周日。

  不过情有可原,因为国民党“总理诞辰纪念日”,休假一天。都是休息日,难免记错了。

  被捕地点在西兵马司。

  好了,这就解决了文章开篇的第一个问题,但这也仅仅是第一个问题,后面还有大量问题,需要不断找相关资料来解决。

  所以,一篇文章,我需要看多少本书,多少篇论文,用多少时间,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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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泥泞的北京遂安伯胡同,1919年,(美)西德尼·甘博

  又:一不小心,又突破万字了,索性不拆开了,爱谁谁,蚀本与否也不管了,写出来就都放出来,毕竟这篇我动情了,因为我祖父就是1935年入党的地下党员,入党介绍人就在我写完的上下篇文章中。

  我不去写,这些普普通通的革命者,很少有人去写他们的英勇奋斗、壮烈牺牲,特别是为什么要参加革命,在革命中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吃什么饭,怎么通勤,恋爱吗?怎么处理感情问题……

  不过,到底还是篇幅所限,这里面很多提到的人物,只能作为背景板处理了,实际上他们中,不乏了不起的无名烈士,甚至是一度被冤枉的英烈。我却没时间去写(不过也有些,我在公众号里的其他文章和微博里也写过了),毕竟我也得生活,也有各种成本,需要自己去面对。毕竟咱不是体制内做研究,没有大型图书馆,更没有稳定的收入可以保证有足够的精力去做基层革命史研究。只能一切靠自己,包括找资料,和购买资料的各种成本,这都属于沉默资本,多年下来,我是真的吃不消,却不能不去继续做。

  这就是我写文章费劲,不可能高产,所以绝对拒绝粉丝“点菜”的根本原因,也是我没时间去做视频节目的根本原因。因为查阅资料的书,我不可能都有,更不可能都买得起,买得起也没地方存放。

  再说个重要的,我做广告,纯粹是生活所迫,绝不代表推荐啊,大家注意!

  好了,该去接孩子,顺便买点菜,准备晚饭了。

2024年7月19日下午17:23于郑

  注: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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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秦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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