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课》之五 :我爸爸就是那么个东西,还没斗呢就先尿裤子了

《民主课》之五 :我爸爸就是那么个东西,还没斗呢就先尿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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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民主课之五 | 我爸爸就是那么个东西,还没斗呢就先尿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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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人一着迷就无所不能,不久连她的活动规律我也掌握了。每天清晨她都去爬山,只要不下雨就没有间断过。那山就在武装部后面,我们经常能看见那光秃秃的山顶上有一个女孩子在晨练。每天傍晚她都去井边挑水,两担三担不等,有时更多一些。

  我早晚散步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我只是远远地看,碰上了也就点点头,并不多话。她那时的热情全是造反,说不定还警惕着我,这个人怎么总在这儿转悠?不过我不在乎。

  那时我多棒啊,我才二十二岁,是个不知珍惜岁月的年龄。我二十岁就当上了连级干事,而且是那样一种最可爱的角色。那时我肯定不知有多么得意多么张狂,我肯定比上帝还要神气,还要不可思议得一塌糊涂。

  我有好几件四个兜的上衣,每件我都拿茶缸装开水仔细烫过,我每条裤子都保持着鲜明的裤缝,我的皮鞋始终锃亮,我的军容风纪保持最佳。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我很清楚自己的价值。

  我喜欢下基层热爱深入群众,到学校去解答任何一个复杂问题。我几乎无所不知一贯正确,到哪儿我都是理所当然的良师益友,是裁判是法官是楷模是标准件。

  记得我对两派背后搞小动作作过一个比喻,我说他们都像浮在水面的鸭子,身子不动底下乱动。结果这比喻成了经典武器,全市的造反组织都说对方是鸭子。

  我身高一米八,我胸脯挺得像块砧板,脸上带着适度微笑,我阔气得像个王子,每月工资五十四元。我不知痛苦为何物,那时我真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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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真正的开始是一次筹备各派群众组织大联合的会议。会议吃包伙,每人每天交四毛钱一斤粮票。我发现吃中午饭没她,吃晚餐也没她,这令我悲喜交加。灵感告诉我她没钱买餐券。她母亲早就被批斗了,而且那所民办小学也早就闹到一分钱也发不出。这样我就有了献殷勤的理由,问题是怎么做才能让她接受。

  那时红卫兵小将都牛得很,别说一顿饭钱,她想要学校的保险柜也不是难事。我就亲眼看见她们的教室里堆着各种各样的“四旧”,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全用大字报废纸盖着,好东西多着呢。有时候露出来了,就一脚踢回去,谁也没当回事儿。特别是肖明这样的“老造反”,运动初期受压制受迫害,现在又成了众人眼里的明星,对自己要求还是挺高的。

  果然,高傲的肖明还留在会议室里,她是在等晚上的会。革命高于一切,没说的。饭可以不吃,辩论不可以不参加。

  我问,为什么不去吃饭?

  我不想吃,她说,开会还吃饭?这些人真是的。她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很不屑的样子。

  那时还没有学生开会享受财政补贴的规定,于是我乐得替她买了餐券。故意在会议开始时进屋高叫:肖明同志请出来一下。

  她跟我进了餐厅。看着她全身的红细胞列队向面颊涌来,看着她把下唇咬得雪白,我心里好一阵狂跳!好像不是我请她吃饭,而是等着她的施舍。

  饥饿是不讲面子的。终于,她把头一扬,你出去,我就吃。

  后来我给她家送过一些钱,当然是说借给她们的。起初我想换了便衣,捂上口罩,也不留姓名。但想想也不妥,就直说自己是支左部队的,知道她家暂时有些困难。

  她家就在武装部后面,是一座老宅。她妈妈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接受了,不过坚持要给我写一张借条。她妈妈说,不能坏了规矩。

  我明白,不是困难到一定程度她也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我这么做也不尽然是献殷勤,那时我母亲也给揪斗了。我太懂饿饭的滋味儿了,1960年我正长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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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百度

  又过了些日子,清晨,在山上,她叫住我说:喂。

  我说,是叫我吗?

  这可是你自讨没趣。跟你说一声,我不想对任何人感恩戴德。

  我说,什么意思?

  她居然头一扭,小跑着下山了。把我懊丧的,真想把山顶那标桩石踹断。那时还真不懂,一个青涩的姑娘有跟人保持距离的本能。我才二十来岁,还是个新手。

  谢天谢地,她又回来了,微微喘着,定定地瞧着我。自制的黄军装裹着她的胸,平时好像并不显眼,而此刻因为放松便海涛似的一起一伏。

  我妈妈有事情做了,叫我跟你说一声,就在码头上收篚子,能挣20多块呢。谢谢啦!说罢她歪头做了个鬼脸,又飘去了。

  我愣怔着。那一瞬间天色陡然大亮,启明星只跳了一下就不见了,一天的朝霞全都披在身上,胸中涌动着泄洪似的大笑。我冲下山去,进屋就胡诌了一首长诗。那时我十分惊讶自己的才华,后来才明白,大凡这种情形小伙子全都能来几句。感情正在冒泡,它找不着出路,吐出来的全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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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只是些花絮。真正的心灵冲击,是得到了她参加造反的背景消息。这件事,是我认识那个时代的开始,也是我人生迷惘的原因。

  军分区的宋干事是支左指挥部留用的干部,因为运动初期站错了队,所以也得不到重用,总是牢骚怪话不断。他那时被安排去市一中筹备军训,开始是叫联络员。他首先被要求解决的便是立场感情问题,要从资反路线那边转过来,同情理解造反派,这当然就有点让他抬不起头的感觉。

  因为我对肖明感兴趣,所以对肖明周围的人和事也都感了兴趣。只有我,有事没事愿意听他发发牢骚。可是有一天回来宋干事突然变了,突然大谈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好像他是一开始就同情造反派的。他告诉我,这个资反路线确实是个混蛋路线,把人都变成鬼了。

  原来,在清理市委工作组的“黑材料”过程中,他们发现给肖明定为小右派的原因,居然是市委运动办转来的一份交待材料,交待人就是肖明的亲生父亲刘查理。这个刘查理交待他一家子都是国民党员,其中就包括他的前妻和未出生的女儿刘敏。经查实,刘敏就是肖明。

  宋干事,对我摊开双手,说这个刘查理是个混蛋也就罢了,熬不住就瞎鸡巴扯也能理解,你工作组党支部怎么也是混蛋呢?你那么多干部怎么就相信了呢?她还没出生怎么就参加国民党了呢?你说这些小孩子怎么能不造反?她头天还是工作组的积极分子,第二天就成了反革命,就全校批斗。批斗还不说明理由,还要人家自己交待罪行,她怎么能想得通?是要造反,搁我我也造反,不造反还得了?这水平也太低了!

  我的震惊自不待言,头皮发麻,触电一样,头毛也竖起来。这是怎么个逻辑?是什么地方搭错了线?父亲造女儿的谣?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以我当时的社会经验,自然是无法理解这里面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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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百度

  这一晚思想斗争很久,说?还是不说?显然这是一个重大问题。支左是有纪律的,说,就意味着我丧失原则。不说,就意味着我没有良心。但肖明如果知道了这一切又会怎么反应?会不会精神崩溃?她亲生父亲揭发了她,使她从天上掉到地下,而这一切竟都是莫须有的!事实上我整整想了一夜,怎么开头,怎么疏导,怎么安慰。总之我决定不顾一切,纪律已然抛在脑后,让我煎熬不住的,是我不确定肖明能不能承受打击。

  然而肖明的反应是那样冷淡,只是脸红了一阵,嘴角翘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失望,这么内部的情况应该组织上掌握才对。

  他们自己交待的呗。他们,指的是工作组组长和校党支部书记。

  你就一点都不激动吗?你真行。

  行个屁,她说,我当时就晕倒了,会场全是喊口号的,我一句也听不见。可事后想想也就那么回事。

  我说,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父亲怎么就这么狠呢?再说这工作组怎么就信了呢?真是奇怪。我真是想不通!

  所有的人都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肖明说,市委书记到学校来作检查,说要给我们十个同学平反昭雪,全场哄堂大笑。谁还信他们啊?可是接触社会多了,了解的事情多了,我现在还真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就是他们的思路呗。其实运动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是又一次反右派运动。大人们也都是这样理解的。只有我们这些中学生,才傻了八叽以为是讨论海瑞罢官三家村夜话呢。

  肖明说,现在才搞清楚,各个单位都定了方案,都是先打死老虎,再挖活老虎。学校里就是先斗那些有历史问题的、有生活作风问题的老师,单位里就是先斗老右派。

  我爸爸呢,就是那么个东西,还没斗呢就先尿裤子了,满嘴胡说八道。他以为只要胡说八道一交待就能过关了。结果就上了市委简报,结果他们就抓住鸡毛当令箭。运动要深入啊,他们要扩大战果啊他们要立功啊,我们学校一次就定了十个反革命。

  我还不算什么,本来出身就不好,连团员都不是。那几个,可都是学生会干部,还有一个是党员呢。后来大家想想,也许是因为这几个人比一般同学发育得早,思想成熟一些,别的找不出任何理由。因为从根本上说,他们需要的是应声虫,是马屁精,根本不是什么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资反路线被批判以后,工作组还觉得委屈得很,觉得是市委出卖了他们。其实连市委自己也搞不清,这次根本不是抓什么右派,而是要抓走资派,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是两个司令部的斗争。他们算什么呀,小爬虫,小市民,捞稻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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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明越说调门越高,而我越听,情绪越低。在我看来,肖明谈起她爸爸时跟谈那些工作组走资派没什么两样,似乎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爬虫,小市民,捞稻草,如此而已,这令我多少有些失落。

  沉默一阵,她眼皮颤起来,忽然尖尖笑了一下。

  笑什么?

  我奇怪,你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

  我告诉她,昨天听到这些事,我心里很疼,真的很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一夜都没合眼。我语无伦次,接着又说了几句什么,记不住了。

  我看见她肩头轻轻抽了一下,也没吭气就自顾自下山去了。

  接下来便是不自在,浑身不自在,而愈是不自在愈觉着有味道,就好比一个秘密揣得久了,便有了惊心动魄的甘冽。那些日子我们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又天天说不出话。我手脚冰凉,她脸色苍白。有回她说,你明天别来了。可第二天她又说:你来了?武装部后面那荒凉的小山包因此变得神秘而有趣。

  而在办公室如果碰见了就仿佛不认识,她和别人有说有笑,总是把我晾在一边。好像是,我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不能让别人发现。起码在我这一方是这样理解的,这有利于真正的友情。如果让别人看见,那就死定了,全部完蛋。

  有一次,我们在一中的校门口偶然碰上了,她触电似的一颤,抱着的一捆小报传单全都散落下来。她的呼吸是那样急促,脸上突然失血,又灰又白,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我们什么话也没说过,任何海誓山盟都没发生,甚至都没拉过一次手,却好像要死要活。我不知道初恋为什么是这样,不过这样似乎更像是那么回事,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但又说不出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懂得,真正的爱情其实是不需要语言的。它就是一个气场,就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是一缕气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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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主课之一 | 这年头已经没有真相

  民主课之二 | 贫瘠土地上的共同劳动可以带来平等,忘记不幸

  民主课之三 | 不想得罪秃子别说电灯亮就行了

  民主课之四 | 被压抑的平等要求在那个年代是怎样表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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