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陈映真先生逝世四周年】钟乔 | 人间变革者

【纪念陈映真先生逝世四周年】钟乔 | 人间变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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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马编者按

  陈映真先生离开我们四年了。在他的身前,有台北霓虹背后的幽暗后街,也有苗栗山间回响的飒飒竹涛;在他的身后,是茫茫青天碧海,那条崎岖蜿蜒的山路,依旧绵延向远方。

  保马今日推送钟乔老师《人间变革者:在思想、写作与行动中》一文,纪念陈映真先生逝世四周年。钟乔老师回忆与陈映真先生交往的种种,每一笔皆是深切的敬与痛。在《人间》杂志发行期间,陈映真先生和《人间》同仁们为了邹族少年的遭际奔走疾呼,在鹿港反杜邦运动中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时刻对社会边缘人寄予关怀的注视;八十年代以来,台湾经济发展疾驰呼啸,摧枯拉朽,《人间》忠实地记述了时代巨轮辘辘碾压下无言的车辙和泥泞的尘土。这份杂志最后由于经济原因终成绝响,陈映真先生遭到台湾当下社会刻意的冷落,是莫大的悲哀。钟乔老师亲受陈映真先生的教诲,在日后剧本创作中点燃陈映真先生思想的火种:理想主义的坚持,是俗世的盐与光。作为传灯者,“我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

  感谢钟乔老师授权保马发布本文!

  人间变革者在思想、写作与行动中

  文 | 钟乔

  “人间变革者”

  曾经,文青时期的我,侧身在这个人身旁!学习如何在写作的旅途中,去凝视与目睹自身和底层或受压迫者的关系;我开始打开“左眼”,去感知观察对象的生存深处与生活处境。就是在那一刻开始,写作不再只是个人成就的满足;而是对于社会或世界改造,展开如何的反思与驱动力。

  今年,是这个人逝世四周年的时光。我循着这时光的边缘,再次回思自身与整体时代变革及创作的连带;发现投身民众剧场的步履,匆匆已有30年,恰与写作相互映照出:一个尚在自省中感到惭愧的身影!

  人们都知晓这个人在写作与思想上的深刻影响;然则,人们较少有机会触及:这个人在1980年代或往后岁月,于种种驱动社会变革的现场,留下的既涵盖构造性分析且感动人心的讲演。我有幸与青年范纲垲一起观赏:当年由“绿色小组”在演讲现场,全场记录并费尽极大心力才留存下来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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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映真(1937年11月8日-2016年11月22日)

  于是,深深感到这个人除了在思想与创作之外,更是一位变革者,或者更明确地说,是人间变革者。

  这个人是陈映真先生!

  01

  “你们是地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圣经 马太福音》

  圣经这席话,众人耳熟能详。指的自然是信徒为世上的盐,得神恩宠而成世上的盐,得以让腐朽不再糜烂世界;然则,引申盐为智慧在人间行走,便能改造这世上的腐朽与败坏,却也是得当的,我想。因而,盐如智慧,必能克服腐朽;倘若失咸,则失了智慧行使于世上。这样的比喻与延伸,让我想起这个人,曾经在人间的道途中,如使徒般,或说是马克思主义的使徒,中国的孩子,用思想的进步性导引写作的创发;辩证地,用写作文字中潜藏的种种思想,在禁忌、刑杀横生暗潮的年代,传递民族、民众解放的光。

  这个人,是我所认识的陈映真先生。

  几些年前,终而,他远行离世;然则,他所留下的文学作品和思想论述,皆如地上的盐及世上的光,带来争议也罢、导致不休的论战也罢、甚而横遭污蔑与谩骂也罢,皆宛若夜路上照亮脚前的提灯,在后世人的行进与步伐之间,留下深刻的印痕,这必须被详实登载,虽远非歌颂或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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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映真先生在反对美国农产品进口的抗争现场(摄影:蔡明德)

  这样子,我认识了这位长者;更行感知当下岛屿对他的刻意遗忘,甚而达到青年世代毫无所知的田地。当然,光,因一时的遮蔽,并不消弱光之为光的本质;相同地,盐之为盐,亦未因被逆疯狂袭,而失落其保藏万物鲜活本质的特性。这是一直以来对这个人肉身与精神存在的感知;直到他肉身远行,当再也见不到他的忧思、笑容或行走的身影后,他曾经在思想与写作之外,留下的行动,却成为我们进一步认识、了解进而希冀与他的精神对话的源流。这些行动,将改造的思想、行动与文学创作,像地上的盐撒播在世上,将世上的光,照亮在后街的暗处。其中,最为世人记忆深刻的,应当是汤英伸这三个字,邹族少年,在上中学的某个暑假,来到城市,想藉由打工谋生孝敬父母、养活自己,却不幸步上杀人与自身被枪决的噩运。

  那时,我侧身在这项事件的报导中。作为《人间杂志》总编辑的这位长者,以一年的时间,契而不舍地为一个原住民少年请命,动员当时《人间杂志》的所有成员,在报导上、言论上以及社会行动上,发出“枪下留人”的震撼性呼吁,一如洪钟巨响,于民间社会形成一股声援原住民知青在城市流离过程中,备受剥夺的血汗旅程。这是超越批评党国威权言词之外,在社会阶级与族群的结构面上,展开的一场如何检视台湾社会内部不等价待遇的论述与行动。

  在汤英伸告别式的场合,这个人再次以解放神学基督之爱的精神,融入深刻的社会分析中,在理性间穿插动人情愫地说:“也许汤英伸走了,我们的工作才要开始。……怎样去调适,我们怎么样去减轻,这些默默无闻的、被禁默、被掩盖起来的,那种来到平地以后受到的屈辱、压迫、欺骗,这样的事情。”

  爱的思想行动与资本社会构造下的法律,如何被重新翻转,面对每一件法律案件背后,国家在形成过程中,所形成的不平等对待问题!这一次的说话,透露着这样的光,被压迫的人与族群解放的光;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想当时的情景,回想当年的追思现场,台上说话这个人,脸上的沉郁与忧心背后,恰透露着这样的光,在遮蔽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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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下留人”行动后陈映真先生在原住民青年汤英伸告别式现场(摄影: 蔡明德)

  汤英伸被枪决了。然而,“枪下留人”的声音,在众人的心中无限回荡,不曾中止,这是一种悲恸之余,仍留给活着的人的启示。犹记得,多年以后,终而从“绿色小组”的纪录中,目睹当年于土城看守所枪决现场对街,暗幽中的高楼阳台上的摄影者——傅导拍下的影像时,突而便也泪崩如雨下地啜泣了!画面模糊,因天光未亮,遥远聚焦的镜头面对真实而残酷的现场,一声远远的枪响,划破未央的黎明——“碰”,彻响在宁静无声的楼宇间,不知何处彷佛还传来燕雀的啁啾,若说报一日之晨,勿宁是对蒙蒙人世的悲鸣罢,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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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5年8月,台湾“经济部”与美国杜邦公司达成一项协议,杜邦公司决定在鹿港旁的彰滨工业区设立工厂,生产二氧化钛。1985年底,台湾《联合报》报道这一事件,引发民众强烈反弹,“鹿港反杜邦事件”兴起。

  而后,我将内心的镜头,转向一个滨海的渔村。几些年前,我在这隔着浊水溪5公里溪床,长年飘来六轻石化工厂pm2.5空污,备受“癌症村”之苦的村庄——台西村,展开以农民为主体的“证言剧场”。随行的纪录片导演黄鸿儒,在一幢古厝前访谈1985年和我共同以《人间杂志》名义,南下现场报导“鹿港反杜邦运动”的摄影家蔡明德。他谈着往事,前一刻,还性情地满面笑颜;下一刻,话题转到杂志停刊的事情……霎时间,突而压抑着哽咽起来的嗓门,眼眶里含着淡淡的泪水。那场景,多年以后直到现在,在我脑海中盘桓,未曾消失。提及这件事,让我即刻联想起前阵子再次阅读这个人的全集,特地将一篇他所作的论战文——“鬼影子知识分子”取到灯下,细心阅读。是在这阅读中,回首1980年代初叶,首次阅读到本文时,对于他所提及的“依赖理论”,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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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反杜邦、反台塑的居民举着标语进行游行抗议

  理解上,当然是对于“矮化的发展”在第三世界国家,普遍的状态为何而生,因何而起,终至于今未曾改变的事实。那时,这个人在文学上,以原本要盖起十层的华盛顿大楼,陆续发表了相关跨国企业的小说,例如:《万商帝君》、《夜行货车》《上班族的一日》以及《云》…等等作品。那么,在体会上,便回到老友蔡明德淡淡的泪水,令我回顾起当年反杜邦时,这位一向口才与风姿皆独具特色的长者,在一系列环保运动场合公开的演讲中,所展现与分析的观点:“跨国公司在第三世界的资本输出,带着带动落后地域具现代化景观的假象;实质上,是双重标准的污染……”。当然,鹿港反杜邦运动背后的跨国企业——美国杜邦公司,恰是当前世界制造与输出污染的超级典范,毫无疑义。

  这样,也难怪那场运动显得何等重要,而其背后主要的掌旗单位,恰是《人间杂志》。所以,一本杂志的停刊,带来的是超出一本刊物停刊的悲伤与婉惜;因而,泪水并非仅仅为现实上的失去,更多是一种理想的失落,或说,一个时代被经济困境所迫而终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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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众抗议下,1987年3月12日,杜邦公司宣布取消于鹿港设厂计划。“鹿港事件”之后,台湾环保署成立,一大批环保法律也随之修订。

  于是,镜头又像在时间的后街,只是恒久地摆置在街口,却有着黑白的身影如夜归者,又或时间彼岸的魂,从记忆里前来探询当下的风景,就这样,我再次来到1983年,初初初阅读到这个人的小说:《山路》的情境中。蔡千惠,小说中令人难忘的主要人物。那么衰萎的身子,却又那么柔韧与坚决的心,以一个女子的一生,去救赎一个时代的惨绝与酷寒。在后来的岁月中,这个人在马场町枪决现场,也曾以变革者的身躯发表关于冷战/戒严体制下,白色恐怖在东亚国家暴力的演说。法西斯刑场的风与沙,吹袭在聆听者的胸坎,久久未曾退却;虽然,台上的这个人,愈来愈似时间漂泊下的光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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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映真先生参加白色恐怖受难人纪念大会

  时间。是的,时间跨越两个三十载,剧团的当下经验,是我邀请王玮廉导演及众多演员参与制作,合作推出的一出戏:《范天寒和他的弟兄们》,写下的一席话:

  “多年以后,一定会有不知是谁的谁,在自身私密或公开的文字上,这样记载:曾经,有九位演员,在一个舞台上,仅仅用身体与声音,以及最素朴的内心,在一座舞台上,表现了岛屿共同记忆中,被压杀的血痕与自身在他者身上度量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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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们》 剧照(摄影:郭盈秀)

  这一群演员,便是《范天寒和他的弟兄们》这出戏里的人!因为是人,修饰或扮演已是多余,回返成为不断的旅程!持续着、似乎远离着观众的视线,却濒近着观众每一霎那内心的呼吸!

  这让我一直徘回在鲁迅所言的‘彷徨’中,像是看见自己在台下彷若一具影子,与台上的演员共同呼吸着稀薄却有灵魂的气息!这一刻,在当下;下一刻,已在遥远的记忆远方。

  我回想着,那思想荒芜却充满民间骚动的1980年代,民主运动在街头燃烧,社会胎动与日渐侵袭着期待解严的人心。然则,也有一种虚无感看见底层的绝望继续延烧。于是,白日在街头抗争或继续佯装着中立的采访;夜晚,则在卡拉ok,以烟酒浇熄燃烧于胸中的火垒。

  当然,便是唱着那些耳熟能详的一首首感情浸透心怀的酒歌;但,再怎么说,都没工地秀那么精彩刺激,而触动活跃底层的人生。这是人生的历历在目,很堪回首……很堪回首……

  于是,在自身与历史的‘彷徨’之间,也想着:舞台上的演员想要对自身的脚色诉说什么?或者,单纯也不必在明理上诉说?身体在暗影中进出,已表现了状态。然则,状态恰如暗影重重,在遮蔽间露着某种光!这光召唤我们,问说:压杀的记忆是什么样的状态?这重要吗?我们想对空椅子所象征的世界诉说甚么?这是和观众一起既疏远又靠近的探索,探索那荒芜终将盘据我们的日常……当然,那是不会有解答的……而解答也显得规训了!我想,人涌现的精神,即便剎那,都是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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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们》 剧照(摄影:郭盈秀)

  最后,那个总是以背影或隐身的面容,活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拍照者!让我联想起,昔时在偏远的乡间做报导时的场景。舞台上的演员,怎么看既想靠近,又觉得靠得太近的世界。但,我想这拍照者的脚色,比任人在舞台上的人都靠得近。是这样吗?我自问时,便也想起1980年代和蔡明德一起在《人间杂志》出差到报导现场,又回返书房的桌灯下,写作的种种……特别是他黑白显影的一张张照片,摊在编辑台上说起报导对象的人、事、物以及场景时。人的故事、底层的故事、受压迫者的故事,竟而是没有尽头的吧!”

  用一句很日常却也费思索的话:“时间的耕耘者,是地上的盐,世上的光”。这个人,是陈映真。

  我感谢他在思想上,给予我的启蒙养分,虽然,左翼愈来愈在一个崎岖而艰困的山路上,从冷战到后冷战至今的新冷战,不曾稍减其紧迫性;我难忘在文学创作上,他予我的陪伴终至转化为一种鞭策予鼓舞,尽管我年过耳顺,仍在文思或剧场的路上,颠颠跛跛,却衷心学习如何打开心智的转化;我感念他在文化行动中的身体、思想与社会参与,所形构的第三世界观,以及对人类解放的矢志不移。

  他是我的老师,一个人,路上的行者,地上的盐与世上的光,更是人间的变革者,我这样子想。虽然,这很多年,他屡屡被飘过天际的乌云遮蔽;然则,当我在暗影中思索人与思想、文学、行动的动荡与不安时,总会拾起他的每一本书,埋下深心,重又在他的书写文字中,与波涛激涌的世界再次重逢并且探索,就像历经时间滔洗后的影像,历经变革者的行动与言论启示,其身影与言谈的深刻内涵,一再浮现在我脑海与深心中,打开朝向天光的窗,就算瞬间也是恒久。

  也是恒久,是地上的盐;是世上的光。人间的变革者。

  02

  这个人,也曾以《禁锢与重构》为题,深刻影响着我的写作与剧场人生。这是一桩历史事件,从真实到虚构;从荒芜的记忆现场到创作的当下,所经历的旅程;期间,历经了如何将事实予以想象化后,所产生的过程与结局。称不上魔幻色彩的弥漫,却因融合了真实与虚构,而增添时间在人的世界里,所带来的种种幻化与冲击。

  这时,时间像暗黑隧道中,忽明忽暗的一盏灯;时而,在视线所及,亮着;瞬间却又暗晦了下去,让脚踪在没有方向的方位间,探索着前行;所以,时间也是亡命者在记忆彼岸的流亡山路间,点燃的一堆炭火。风平树止时,突而,便失却了亮光;却在北风来袭时,旺盛地燃烧了起来,彷若一双双地下人的眼睛,愤怒地望着山下繁华的街灯。所以简国贤,这位掀起日据末期与光复初期进步剧场风云的剧作家,在流亡山区的亡命生涯中,从相思林密布的烧炭窑望向城市繁华街灯时,内心吶喊着一行诗:

  “北风啊!你尽情地吹吧!地下人愤怒地看着繁华的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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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于台北六张犁发现1950年代白色恐怖乱葬岗尸骨的现场(摄影: 蔡明德)

  那是1950年初叶,韩战爆发不久,冷战风云跟随美国在全球发布的反共肃清后,地下党人在岛内山区踏上艰困崎岖山路的时刻。简国贤自不例外,在苗栗鲤鱼潭客家山区与大安溪一带,跟着烧炭工农劳动,尝试透过帮佃农写状子,告上不愿遂行三七五减租的地主,争取农工革命期间被军特追捕时的喘息机会,脚踪宛如踩过烧炭火星的种种惊惶,却也坚决着朝革命之路迈进。

  这炭火,像是时间彼岸的一双眼睛,凝神望着时间此岸的我们。是这样,我开始构思起一部小说:《戏中壁》,融合了记忆的真实与创作的虚构。真实,来自报导文学的田野踏查与阅读;虚构,来自想象的场景与情境;因而,脚色既是根据真实人物的行踪,也是从想象世界中,取材而来的铺陈。就这样,创作启程了。那已是1994年的时空,距离现在长达25年岁月。这时间漫长吗?至少,可以让一个刚步入青壮年的写作者,迈入初老的岁月。是的,从个别生命而言,是有一段时日,经历了这样或那样的波折与翻滚;然则,从一桩二战后被压杀的历史看来,却又仅仅是瞬间的转换,只不过其间历经的历史遗忘,却让时间在此岸失去彼岸的风貌。这令人感到错愕、婉惜、愤怒。或许,也是创作会发生的核心缘由:起始于冲动,而后自觉必须沉淀,以免横生杂质,无法面对那沙尘泥堆中,为理想而殉难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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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杂志同仁习惯称呼陈映真先生为“大陈”(摄影:蔡明德)

  就在小说出版的来年,作家陈映真先生,在一本文学刊物上,写下了对这部小说关键性的评论。他在文脉一开头便直面了当年的主流政治与文坛:“在这一段被当今朝野主流政治刻意抹杀和强欲湮灭的历史中….”这么与现实贴近的评论,彷然如沉埋地底的矿石,被挖掘后,重现天日的紧迫性。在隔了一段叙事后,他又从解析的角度出发,说着:“然而,国家暴力机制在资本的逻辑中融解。之后,另一种以文艺小说、电影、戏剧、和诗歌去记忆和重构那隐密的伤口,就无法加以抑制。八零年代以降,以小说、纪实报导、电影、诗歌等文艺形式去沉思、重现和记忆那一段集体回忆中暗黑的隧道的工作,正在逐步开展。《戏中壁》就是其中一个虔诚而优美动人的成果。”是在这样的叙事与铺陈下,他接着说:“十余万字的小说,被一个明亮理想,一个充满杀身亡家危机的网罟下的纯粹执念所吸引,造成牵动读者阅读的紧迫与张力。”

  当然,恰如映真先生形容:这是以优美的诗性散文完成的小说诗篇。我可以这么说,这是贴切的形容。因而,在人物塑造和动作的辩证性上,暴露了不可免的缺失。这或许是评论称作:“禁锢与重构”的核心原因吧!回首1990年代初、中叶,这等禁锢跟随生命的追索,如影而行,毫无疑义;降至今日,仍是记忆难以抹去的篇章,它曾经在小说中,被我重构,也编成电影剧本,获最佳电影剧本奖。于今,再经25年岁月的磨砺,转化为废墟环境剧场上的演出剧本,初衷几乎在一致的调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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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中壁》排练剧照(摄影:郭盈秀)

  其实,更早的时间里,小说中名唤惠子的女子,是阿贤这位主角的妻子,在风声鹤唳的大逮捕行动中,他做了一件事,这并非虚构,而是事实;只不过加入作者如我者,一些想象性的场景罢了!

  “你该不会都要烧了吧?”惶恐地,惠子问说。

  “不烧行吗?万一来搜家…你准被连累。”阿贤放低嗓门,噤声说。

  后来,他们一起将剧本和结婚照,放进一个饼干盒里,埋在后院的菜园里。这样,留下了战后台湾最重要的讨论社会阶级分化、贪腐政治的左翼剧作:《壁》。如果不是这小说背后真实人物——简国贤的太太,将剧本重新出土,台湾战后左翼戏剧,必将不见天日!话说回头,小说创作书写完成于1994年,虚构中埋藏真实的成份;剧作家1952年扑倒于马场町刑场,这之前,大逮捕行动与流亡发生之际,家属在自家后院埋藏了剧本与结婚照片,从虚构到距离真实发生的时空,已有42载的春秋。时间,当真恰如暗幽山洞中,忽明忽灭的一盏提灯。再隔25年光阴;来到2020年,当小说改编为剧本时,情境转化成更简洁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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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 年春天《戏中壁》演出海报

  这时,阿贤以鬼魂的之身,回返家门,宛若光天化日下,惠子的一场真实梦境。

  “烧了吧!”阿贤说。

  “做不得!”惠子,这时转作一名客家籍女子,伊说“烧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再有另一个场景,从小说转化为剧本后,历经时间的追索,维系基调却有所变化,也值得提及。阿贤流亡山区期间,情治单位经常来搜索或骚扰。一日,敲门声响彻,在妆镜前,惠子安静的梳头。“用手胡乱地抹一抹散发,一张瘦单单的脸半隐半现地,埋在凌乱垂落的发丝后头。乔装成疯妇的惠子……”。而后,就在木门尚未拉开之际,几名彪形壮汉已经迫不急待冲了进来……

  “你们是谁啊!”惠子一脸呆滞的模样,痴傻地惑问着。

  “谁?”带头得痲脸特务厉声吆喝,“我们是保安司令部派来……抓共产党的……”

  两桩从小说到剧本的改编案例,仅仅简短的述说了,时间在此岸与彼岸间,历经了波折。先是第一个漫长40年的禁锢,从1954年,剧作家在马场町遭枪决,直到1994年,书写这篇在虚构与真实间往返的小说;而后,又经另一个25年的波折与回思。2020年,才以剧本的方式写就,并登上废墟环境剧场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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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于台北六张犁发现1950年代白色恐怖乱葬岗尸骨的现场(摄影: 蔡明德)

  时间,一直在叩问记忆将如何再生或者重生?我没有答案,只是一直在探索的旅程,忐忑地反复质问,如何面对禁锢与重构这个巨大问号下,走在人生道途中的记忆书写。所以我说,这是回流,时间在长河中随着变迁的回流;不是倒带,更并非重复。一如,映真先生为这篇小说的评论所订下的标题:《禁锢与重构》。然而,历经时间禁锢后的压杀记忆,如何在小说或剧本中重构呢?又如何让此岸的当下,重拾并创生冷战/内战/戒严体制衍生下的胚胎;让彼岸的记忆,透过不间断的反思与抵抗,不再只是悲情回首,而有着在胎动中重现天光日的时间感?

  我在惑问中,不忘前行……曾经有一首诗,写于1996年,是焚寄给仆倒马场町刑场的剧作家,我将之抄录如下:

  我隔着迢遥的时空与你对话

  现在,舞台上筑起一睹透明的壁

  牢牢封锁着记忆的城池

  演员的身体在外头嘶喊

  你在里头垂首,宛若魂魄

  我曾在梦中穿越童年时冰冷的轨道

  侧见你孤寂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多年以前,在你生前难友的书房

  我们翻阅一册册书页泛黄的日文书籍

  午后的束光中,烟尘无声飘坠

  恍如预示着在剧场中注定遗失的你

  以及,你注定在遗失中复活的剧作

  我隔着迢遥的时空与你对话

  现在,舞台上光影错叉

  拉起一座雨中的法西斯刑场

  演员的声音在场外挣困

  你在场内沉思,宛若诗魂

  我曾登上灯火聚集的城市路标

  望见许诺之花在街市中倏地萎弱

  多年以后,在你梁瓦朽榻的旧宅里

  我将从一面尘掩的镜子

  阅读到一种衰老的文体

  记载着关于你的身世,以书信、札记

  以一页焚烧成烬的遗书

  2016年冬日,陈映真先生在北京过世;今年恰逢4年。近日,再次阅读他1994年,为这本我的中长篇小说处女作:《戏中壁》所写的评论,内心仍然激切并充满反思。以此,写下这篇文章,感念先生在思想启蒙与文学淬炼上,如温润的春雨,洒落在我干枯的创作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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