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雄飞 | 电视剧与时间叙事的变奏

丁雄飞 | 电视剧与时间叙事的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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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雄飞老师通过电视故事的形式分析这一视角出发,将电视剧分为两种基本的叙事公式:“series”和“serial”(系列剧和连续剧),并对两种类型进行解释,进而对这一二元类型在中国的情形进行分析,强调时间的杂糅性。

  在无线和有线电视网络时代,电视按照其与时间的关系而被定义。今天尽管观看条件已发生巨大变化,但时间仍是电视重要的构成性元素。丁雄飞老师通过电视故事的形式分析这一视角出发,将电视剧分为两种基本的叙事公式:“series”和“serial”(系列剧和连续剧),并对两种类型进行解释,进而对这一二元类型在中国的情形进行分析,强调时间的杂糅性;之后转回对美剧的观察,考察美剧在世纪之交的转型,并引出对“seriality”(连续性体制)的思考。最终通过以三种与西方进行比对的现象为例,强调当下中国发生的“压缩时间”的变化。而对电视剧的世界体系的思考,值得继续深入,正如丁雄飞老师所说:我们需要理论,我们的,理论。

  本文前六节系作者丁雄飞老师2020年10月31日在清华大学新雅书院主办的“事关未来:讨论中国电视剧”会议上的发言,第七节为会后增补所写。感谢丁雄飞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电视剧与时间:

  Series, Serial和Seriality

  作者 / 丁雄飞

  01

  电视与时间

  在无线和有线电视网络时代,电视是按照它和时间的关系而被定义的。雷蒙德·威廉斯在七十年代把电视定义为“流”(flow),强调的就是看电视是一种时间体验:在事先安排好的节目时间表中,不同的节目轮番上演。今天尽管我们的观看条件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时间仍旧是电视重要的构成性元素。具体到电视剧这种通过电视来讲故事的形式,便更是如此。电视剧在它诞生以来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连续性叙事的大本营。因为它预设了一种极其规律的时间结构:比如连续剧一定要按照不可逆的顺序排列,每一集都有固定的长度,在每天或者每周的固定时间播出。

  如果对电视故事作形式分析的话,大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有若干学者提出,所有的电视剧都可以上溯到两种基本的叙事公式,或者说两种基本的连续性结构,就是我标题里的“series”和“serial”——系列剧和连续剧。

  02

  Series与Serial的二元类型学

  系列剧(series)在西方的典型是三十分钟一集的情景喜剧,当然这三十分钟也包括了插播广告的时间,比如我们熟悉的《老友记》(1994-2004)《生活大爆炸》(2007-2018)。在系列剧里,若干固定人物重复出现,每一集基本是独立自足的,集与集之间的叙事没有联系,也就是说,它后一集的起点不会是上一集的终点。大多数情况下,系列剧里人物的个人历史都比较模糊,荧屏呈现的都是现在时。系列剧每一集最后都有一个小高潮,作为这一集事件的完结,但贯穿整个系列的基本叙事难题并不会得到解决,这样它就可以继续拍下一集,所以它的叙事就有某种开放性。

  连续剧(serial)在西方最纯粹的形式,是会连更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日间肥皂剧。和系列剧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连续剧期待观众在每一集之间建立联系。另外,不同于系列剧里人物的过去是不确定的,连续剧的人物都有具体的过去,人物之间的对话也会不断提及这些过去。连续剧因为体量大,总会同时有几条叙事线索,即便一条故事线的问题被解决了,接下来还可以开出新的问题,所以对于西方连续剧而言,它的宗旨就是故事继续,永不了结。

  系列剧和连续剧的现代起源都是十九世纪的文学。系列剧的祖先是主人公反复出现的系列长篇小说,比如《福尔摩斯》系列;连续剧的祖先是连载小说,它在英语里是个法语词feuilleton,而这个词在当代法语里就有肥皂剧的意思。系列小说总是在开始新故事,连载小说总是在延长同一个故事,前者是循环的、重复的时间,后者是线性的、进化的时间,系列小说和连载小说的这种劳动分工在电视时代被系列剧和连续剧充分继承了。

  03

  Series和Serial在中国

  这种二元类型在中国是什么情形呢?我觉得有几个方面值得讨论。

  (1)就series而言,我们知道从1993年英达、梁左的《我爱我家》开始,九十年代和本世纪初,情景喜剧在我国一度非常兴盛。像我们上海也有以滑稽戏演员为班底的、从1995年到2007年播了十二年的所谓“海派室内情景喜剧”《老娘舅》。我这代人基本是看着情景喜剧长大的,初中看《闲人马大姐》,高中看《武林外传》,但好像到《爱情公寓》之后,我们就不再有特别流行的、典型的情景喜剧了,当然《爱情公寓》受《老友记》影响比较多,本身也和我们世纪之交的情景喜剧不太一样。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情景喜剧在今天的中国终结了?也就是说,情景喜剧在九十年代的盛行,和当时中国人的时间意识有关(比如说某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而今天则有其他的类型、媒介兴起,更替了情景喜剧。

  当然,如今我国还有一个重要的系列剧在更新,那就是今年已经到第十二部的《乡村爱情》,它的形式(每部之间叙事平衡的不断打破与重建)也值得分析。

  (2)就serial而言,我想中西最重要的差异就是故事的终点。美剧,即便是今天的绝大多数美剧,它的基本诉求都是被续订,能够有下一季。而我们的电视剧,大都有一个计划好的明确终点,包括像“长篇电视连续剧”这样的文类命名,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成长小说。西方也有类似成长小说的电视剧,比如德国导演爱德嘉·莱兹伟大的《故乡》三部曲,但和我们的还不一样。我们像《一年又一年》《金婚》这样的编年体电视剧,像《大江大河》《平凡的世界》,时间感和西方的serial明显是不同的。

  不过,今天我们国产古装连续剧更多呈现出的是空洞时间,最典型的当然就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包括《庆余年》也是,尽管这两部剧的时间设定非常不同。一些电视剧即便有再多的政治隐喻,或者说可以作某种程度上的政治哲学阐释,但它们的时间都是虚空的。

  可以说,中国有不同类型的系列剧,不同类型的连续剧,有连续的时间、不连续的时间、现代的时间、后现代的时间,或许在现代的外衣下,还有古典的时间:我们的时间是杂糅的。

  04

  世纪之交的美剧转型

  下面说回美剧。美剧从九十年代开始转型。之前,连续剧这种类型在美国是最被看不起的叙事形式,因为政治不正确地讲,日间肥皂剧的预设观众是家庭妇女。黄金档播的则是系列剧,因为像情景喜剧可以打乱顺序再卖给别家,同时很多电视台都假定连续剧播到后面观众会越来越少。但从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叙事复杂的黄金档连续剧,所谓American Quality Television(高品质美剧),在美国兴起了。这里打头阵的当然是大卫·林奇的《双峰》,然后有HBO双壁——《黑道家族》和《火线》,还有中国人民熟悉的《24小时》、J.

J. 艾布拉姆斯的《迷失》,包括《X档案》《犯罪现场调查》这种也都算,再后面的就不用说了。关于这个转型的原因有很多讨论,比如有线电视为争取付费订户的竞争,比如1996年《美国通信法案》的作用,比如showrunner作为电视剧作者的诞生。而这个转型在形式上导致的结果就是,传统的serial和series之间的界限变模糊,或者说这二者被结合了起来;另外,今天大量美剧都围绕叙事时间做文章、翻花样,这和所谓电子时代、社交媒体时代的时间意识有关。

  如果说存在一个电视剧世界体系的话,American Quality TV一直在追逐它的霸权。有英国学者分析,新世纪以来的不少英剧比如《军情五处》《飞天大盗》《神探夏洛克》就是受美剧影响的产物。我们国内电视剧,尤其网剧,美剧的痕迹也越来越明显。比如《白夜追凶》把具体的一桩桩(episodic)凶案和主线(serial)剧情——存在一个神话般的(mythological)神秘组织——结合,比如刚刚大红的《沉默的真相》把三条彼此独立又相互纠缠的时间线剪辑在一起,比如《隐秘的角落》《无证之罪》对于气氛和调性(tone)的渲染。还有现在正在东方卫视、浙江卫视播的《瞄准》,开头黄轩出场几个镜头后马上跳到八小时前,然后随着剧情推进在画面上显示故事时间的字幕,都是非常美剧的做法。

  05

  Seriality

  与美剧转型在同一进程中的,是新世纪以来我们观剧方式的变化。伴随着DVD技术、视频点播网站(video-on-demand),以及Netflix一下子放出一整季资源的做法,我们进入了后电视网络时代,所谓的binge-watching(刷剧、一口气看完整部剧)现象,在今天已经非常普遍了。现在我们看电视剧,已经和读书越来越接近,变成了一种私人的、自主的行为,有人说,今天要用“file”的隐喻代替威廉斯“flow”的隐喻,电视成了一种文档,我们不论是点开正规的爱奇艺的网站,还是点开类似于某某影视资源这样的野鸡网站,都是进入了一个图书馆、档案室。而Netflix、HBO的发行模式,也非常类似十九世纪初在公共图书馆诞生前的那种会员制流动图书馆。

  这些技术其实改变的是电视剧的时间体制,也就是说,上一个时代电视剧的连续性体制,那种seriality变了,如果还不能说是完全瓦解的话。对于seriality的理解可以有两个维度,一方面可以从电视剧持久的、超长的故事形态来理解,另一方面则是电视剧播放时的策略性中断,或者说强制性间隔,所有观众必须等到下一集播出时才能在同一时间继续观看,而在这一集电视剧与下一集电视剧之间,往往意味着观众的讨论与参与,对美剧而言,这可能会影响后续剧情的走向。在这种强制性间隔不复存在之后,电视剧的叙事会有怎样的变化,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但这就好像狄更斯在杂志上更新《远大前程》,发一章大家看一章,和《远大前程》整本书出版了,我自己随意选择方便的时候看,是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而这种变化很可能会影响以后作家怎么写书。

  06

  正在中国发生的现象:压缩时间

  关于电视剧、时间和连续性,我还想提一下三个正在中国发生的现象,这三个现象都可以和西方作比较。

  (1)倍速观看(对比Netflix):

  屏幕时间的改变

  Netflix今年8月1日正式在安卓移动设备的客户端推出了变速观看的设置:观众可以在0.5到1.5倍速之间调整播放速度。Netflix是去年10月应广大订户强烈要求开始尝试倍速播放的(当时好像可以设2倍速),但遭到了很多好莱坞导演、演员的反对,理由是发行方不该改变内容的呈现方式。所以今年正式推出时,Netflix做了很多解释,比如每次看新内容时,播放速度都会重置,以防有人忘记改,看什么都1.5倍速,比如0.5倍速可以帮助听力有问题的观众更从容地看字幕。在这些托辞背后的现实是:大多数使用这一功能的用户,一定会提速看剧。

  相比之下,我们国内观众,已经非常熟悉2倍速了,各种正版的盗版的播放渠道都可以改倍速。我随意搜索了一下,至迟在2018年就有人在百度上问,爱奇艺怎么改播放速度。

  (2)B站的电视剧解说(对比YouTube)

  B站上有大量视频,是对电视剧的重新剪辑,并配以解说。而YouTube上,西方人对欧美剧的类似操作则要少得多。B站上这些重剪作品的受众数量非常大,除了和弹幕互动调侃、吐槽烂剧外,其中相当一部分正经解说的质量并不低。对这个现象可以有很多讨论的角度,比如它和《沉默的真相》这样的剧叙事复杂也有关系,但不得不说,这些作品的一大功能,是让我们可以几分钟之内看完一集或一部电视剧。

  (3)抖音看剧(对比Tiktok)

  根据半个月前发布的《2020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中国短视频用户破8亿,短视频今年在用户规模和增幅上,都已经超越包括网剧、电影、综艺在内的综合视频。抖音的日活跃用户超过6亿。短视频是用户人均单日使用时间最多的应用门类,用户平均每天在短视频应用上花费的时间长达110分钟,甚至超越了即时通讯应用的使用时间。有六成用户每天看短视频,只有三成用户每天看长视频。

  我们用抖音的人经常会刷到各种电视剧的片段,要么是一些经典老剧中的戏剧化场景(比如《潜伏》的斯蒂庞克派轿车、《甄嬛传》的滴血认亲),要么是当下正在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的截取——这些新剧的片段往往还会上热搜。对新剧而言,这固然是一种宣传,很多人会通过抖音去看剧。但另一方面,抖音也可以替代电视剧本身,我自己就是在抖音上看“完”《三十而已》的(从许幻山出轨到顾佳手撕小三)。我在Tiktok上搜了一下,类似的现象也非常少。

  上面这三种现象各自都可以做更多解释,但它们某种程度上都说明,我们今天的一部分人已经没有时间、没有耐心和电视剧保持同步了,所以必须加速,必须压缩时间。这对电视剧的未来意味着什么?目前还不得而知。

  07

  未来

  以上是我在会议现场的发言,甘阳老师认为最后的指向太悲观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再写一节作为澄清,也算添一条光明的尾巴。

  在本世纪初,西方有很多人担心互联网会“杀死”电视,YouTube和普通人上传的业余视频会摧毁专业的电视工业。二十年过去了,这种论调不攻自破。目前已经很清楚,互联网并不是像电视、广播这样的一种媒介,它毋宁是一种分享、传播信息的机制,是一种类似于无线播放、有线传输的发行技术。抖音是什么,目前还不能下定论,但要说它会让电视工业没饭吃,应该是无稽之谈。事实上,日渐盛行的由互联网发行的电视,及其培养的刷剧习惯,客观上是有利于渠敬东老师为之呐喊的长叙事的:目前国内外各大视频网站播放的电视剧长度,还是囿于无线和有线电视网络时代的单集六十分钟(国内去广告后多为单集四十分钟),既然我们现在能一口气连刷两三集,这是不是意味着有改变电视剧叙事结构的可能性,将来会不会发展出更长、更复杂的电视剧形式?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至于电视剧所体现的人类文化,或者说现代大众文化对永恒的追求、对死亡焦虑的抑制,确实能作更多的哲学发挥。尤其是连续剧(serial)这种形式,它的观看乐趣恰恰在于,我们一方面希望知道它会怎么结束,一方面则希望它永远不结束,而且很可能后一方面的欲望占了上风,历史上观众/读者要求作者推迟大结局的例子不胜枚举。

  这次会议上,戴锦华老师、甘阳老师非常敏锐地讨论了电视剧和全球化/本土化的关系。我想所谓电视剧的世界体系,值得继续深挖。前面说到了美剧的全球传播,但这绝不可能是一件顺风顺水的事情:因为形式是斗争,象征权力一定会因地而异。已有的关于好莱坞电影传播的研究表明,动作电影这种最善于旅行的好莱坞类型最成功的地区,正是儿童电影最不成功的地区,动作电影最不成功的地区,则是情节剧最成功的地区。每个文化生态系统都会选择它最喜欢的文类,排斥其他文类。形式在为空间而斗争,为有限的市场资源而斗争。这方面,中国电视剧传统里有属于自己的独特且优秀的风格作为基础,因此总是未来可期。

  总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宋方金、刘江、全勇先、白一骢诸位老师在会上讲述的一切言犹在耳:我们面前困难还多,不可忽视。就此而言,批评界和学界也有自己的任务,当然不是妄想自己比编剧、导演们高明,拍脑袋指手画脚,而是真正深入地理解这个行业,理解观众,理解时代。所以虽然“理论”在今天已经成了一个臭名昭著、人人唾弃的标签,但它却是学界绕不过去的问题。这就像宗教,可以允许一些人信仰,也可以允许另外一些人研究——电视剧虽是大众文化,但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呢?

  最后我想说,我们需要理论,我们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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