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无声的愤怒与无力的挣扎
孔灿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燃烧》是韩国导演李沧东多年沉淀后的新作,改编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原著中许多精彩的对话都保留在电影之中。同时,电影中也融入了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烧马棚》中的部分元素。2018年,本片在戛纳电影节上映,获得了 20 年来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高分3.8 分,创造了戛纳历史。
电影讲述的是男主人公钟秀在一次送货途中偶遇童年好友惠美,并要帮去非洲旅行的惠美照顾猫咪。惠美旅行结束回国后给钟秀介绍了她在旅途中认识的富二代朋友Ben,在和Ben接触几次后,惠美就莫名地消失了。钟秀在寻找惠美的过程中认定是Ben杀害了惠美,于是将Ben杀害,并连同他的保时捷一起烧掉。
《燃烧》体现出李沧东一贯的批判主义风格,在诗意化的表达与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中展现阶层分化社会背景之下底层男女的生存困境。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汇集了村上春树的文学性、福克纳的精神以及李沧东对影像的掌控。李沧东将自己的表达隐藏在了电影的影像中,并且恰如其分地将他们巧妙结合,最后创作出这部现实主义的艺术电影。
高速发达的资本主义毁灭了那些无足轻重的美好事物,阶级是一个无形的囚笼,笼中弱者徒有无声的愤怒和无力的挣扎。
01
安静与毁灭:反差中的电影美学
《燃烧》在镜头语言上的明显特点是节奏慢、台词少,关注生活的细节。整部电影像是一部纪录片,镜头跟随着男主人公钟秀的脚步,从他的视角出发观察生活、记录生活。
男主人公钟秀的台词很少,表情木然且少有变化,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情绪的起伏。观众只能从上帝视角看到他每天的日常——参加父亲的庭审、与老同学惠美的接触、看电视、喂牛、开车、追踪Ben,无论做什么,除了必要的交流,画面里都是钟秀一个人在安静地做事,甚至在惠美和Ben待在一起时,钟秀的台词也是寥寥无几。即使在受到多方面多维度的打击之后——发现自身条件与Ben相差甚远,并因此失去惠美的心,受到阶级打击;由于父亲被判刑而无力拯救,受到社会打击,钟秀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反应,照样神色如常,只是将愤怒藏于心底。除此之外,其他人物的台词也较少,并且没有出现戏剧化很强的冲突剧情,整体基调看起来十分平和,人物的愤怒与挣扎都是无声中默默进行的。
与表面平静相对应的,是三位主人公内心深处隐藏的对于毁灭式快感的追寻。人类本能里有种原始的冲动是毁灭现有事物,并可以由此产生一种深层的快感。对于钟秀来说,这种毁灭的快感来自于用刀捅向Ben,连同他的车一起烧掉;对于惠美来说,毁灭的快感来自于自我放逐,毫不掩饰对于生活的失望,试图用身体换取资源、融入上层社会,但最终成为一个无名的牺牲者;对于Ben来说,毁灭的快感来自于烧掉塑料棚,同时也在于收集女孩(暂且不论他是否将这些女孩杀掉了)。
这种表面的平静与深层的暗流涌动实际上产生了一种非常好的艺术效果,让观众不得不耐着性子慢慢跟着节奏走的同时,又产生一些心理暗示,为接下来的剧情变化担心并产生进一步的思考。在剧情与心理暗示上产生的这种反差,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电影美学,为《燃烧》这部现实主义电影增添了悬疑与哲思的元素。
02
性与血:那些跨越阶级失败的女孩
李沧东早期是一名高中文学教师和兼职作家,其小说曾经多次获得文学大奖,后来成为电影导演之后,他的作品中时常呈现出比较鲜明的文学思想和哲学意蕴。在电影《燃烧》中,“性与血”这组经典的文学意象被导演李沧东运用地恰到好处。
实现社会阶层的跨越对每个底层社会人来说都非常困难,但是年轻女孩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具有天然的优势,常有年轻女孩以身体作为筹码换取社会资源的例子。在电影中,特权阶级的代表Ben周围总是围绕着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在每一次的聚会中,女孩子们竭尽所能、卖力表演,用夸张地方式讲述自认为有趣的谈资,以此博取他的关注。然而Ben并不会对此真正产生兴趣,甚至会听到一半打哈欠,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之意。女主角惠美也是众多女孩之一,试图攀附在有钱的男人身上以获取社会资源并实现自身的阶层跨越。无论是讲述旅途中所闻关于非洲部落中Hunger的故事,还是在野外夕阳下跳裸身舞,都是惠美向Ben发出的信号。然而这些女孩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在获取利益的同时,残酷的现实会让她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在电影《燃烧》中,以惠美为代表的年轻女孩成为了特权阶级的祭品。Ben在物质方面上十分富足,住豪宅开豪车,生活无忧。然而在精神生活层面他总是会感到空虚,普通的享乐方式已经无法满足他的精神需求,所以他会偶尔做出一些极端行为来释放自己,比如偷偷烧掉废弃的塑料棚,以及在电影中暗示的那样,将向自己示好的女孩杀掉。
如果说女孩们献出身体想获得社会资源是一种挣扎和努力,出于对自己原本出身的种种不满,那么这种挣扎在阶层分化的洪流之中,实在显得过于微不足道。她们可能一无所有,只剩身体可以作为武器,这种破釜沉舟的心态也成为了被利用的把柄。诚然,这样的方法确实会让一部分人收益,但更多的藏于社会表层之下的,是那些跨越阶级失败,成为制度牺牲品的女孩。
03
隐喻与幻想:现实主义电影的诗意化叙事
《燃烧》中存在着大量的隐喻与幻想,导演利用现实与幻想无缝衔接、切换自如的方式营造出一种“虚实相生”的氛围。“虚实相生”本是文学中的概念,用在电影里却也产生了别有一般滋味的艺术效果。
1.隐喻:具象和意象
片名中的“燃烧”本身就具有隐喻性质。从具象层面来看,燃烧指的是燃烧塑料棚这个行为,既包括Ben在对话中描述自己对这种行为的迷恋,也包括在影片中男主人公钟秀真实地去实施了这个想法——烧掉一座废弃的塑料棚。从意向层面来看,燃烧意指一种阶级反抗,指底层民众的不满与愤怒在心中燃烧,也是指这种愤怒产生的后果是暴力行动,并由此带来的玉石俱焚的“燃烧”后果。
同时,女主人公惠美的手表也是电影中一个重要的暗喻主体。这个手表是钟秀与惠美重逢时参与活动获得的,钟秀将手表送给了惠美,自此之后惠美时常将手表佩戴在手腕上,这是她与钟秀两人之间关系的象征。由于手表价格低廉,外形简陋,因此也暗指两人的社会身份。此外,在电影的后半部分,钟秀在Ben的家中发现这块手表,这也成为他最终确认惠美的消失是由于被Ben杀害所致,并由此产生了杀Ben的动机。
惠美给钟秀讲述了人类先祖非洲的布须曼人的Great hunger和Little
2.幻想:不存在的猫、橘子和水井
惠美喜欢表演哑剧,在电影中她曾向钟秀细致地表演过如何剥开吃掉手中并不存在的橘子。这橘子是浅层次的幻想之物,由此开篇,暗指接下来的剧情中将会出现一些不真实的人和事。
电影中主要谜团之一在于惠美的猫是否存在。在离开韩国去非洲旅行之前,惠美拜托钟秀帮她照看家中的猫,然而钟秀去了她家多次,始终没有找到那只猫的踪迹。惠美消失之后,钟秀在Ben家的停车场里呼唤猫的名字,有只猫回应了他,但这只猫是惠美的猫吗?惠美真的有猫吗?猫会不会像橘子一样是惠美想象出来的呢?这成为了一个无法证实的悬念。
除此之外,同样无法证实真伪的还有惠美口口声声说的那口水井。惠美声称自家附近有一口水井,但是钟秀却不记得,并且向多人求证,但是得到的答案却无法解释。究竟这口水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惠美的幻想?惠美是真实的存在还是钟秀的幻想?又或者整部电影其实是钟秀在写小说时的幻想?这种种谜团和悬疑在想象与现实之间形成边界,让整部电影有种虚实相生,如梦如幻的效果。
04
总结反思:毁灭之后呢?
不论是《小丑》、《寄生虫》,还是本文讨论的《燃烧》,这一类反映底层生活状态的电影取得巨大成功的背后反应目前全球多国出现的严重的阶级矛盾问题。每种社会体制下都会有阶级矛盾的产生,那么阶级矛盾发展到最终的结局只有暴力冲突吗?冲突之后呢?
阶级矛盾的背后是什么?是人性。竞争是人的本能,俗话讲,万物竞生长,如果人性中没有竞争与掠夺,就很难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中生存下来。人有竞争的本能,通过争斗满足胜负欲,阶层的分化便是由于社会中对财富和权力的竞争所致。试想,如果真的完全社会公平,就不会有矛盾了吗?不会有难以沟通的情况出现了吗?答案是否定的,人性中还有寻求刺激和成就感的本能,即便完全分配公平,还是会有人站出来就打破这种平衡。更理性的做法是,站在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去观察社会,不要试图拯救和改善,因为没有人可以改变自然规律。
漫长的民族苦难史和凸显的阶层差异逐渐形成了韩国人特有的“社会阶层分化”的心理特征,李沧东作为韩国电影界具有代表意义的鬼才导演,具备极高的社会问题意识。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李沧东在《燃烧》中表现出来的态度略显消极,只是展示了阶级矛盾的现象,并没有在结局中导向一个有希望的方向,或许这也是人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影视与文化研究》2020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0年优秀影视评论”)
参考文献
[1]李英天.《寄生虫》与《燃烧》:韩国社会分层的两重现实主义写照[J].电影文学,2019(22):110-112.
[2]金艳红.《燃烧》:真实与虚构的多层次交织[J].电影文学,2019(12):117-119.
[3]马营,王永超.李沧东电影《燃烧》的诗意影像呈现[J].电影文学,2018(23):130-133.
[4]范小青.韩国作家导演研究之李沧东——人物李沧东和李沧东电影的人物研究[J].当代电影,2018(12):33-38.
[5]顾峥.骨骼深处发出的低音—简评李沧东的《燃烧》[J].艺术评论,2018(08):114-118.
[6]刘钰.真实的力量:影像书写历史的新探索——“国产电影论坛:《燃烧的影像》研讨会”综述[J].当代电影,2015(10):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