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云贵川与鲁豫皖

贺雪峰:云贵川与鲁豫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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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的研究视野中,云贵川属于长江流域的中部农村,村庄结构原子化程度很高,农村社会结构以及农民行为模式有高度相似性。鲁豫皖地处黄淮海流域,是我们所称北方农村的典型区域,其村庄结构为分裂的小亲族结构。2017年在浙江上虞调查,访问到了两个在当地当和谐促进员的外来农民工,一个是重庆万州人崔海,一个是山东枣庄人赵军,这两个人典型代表了云贵川与鲁豫皖农民的特征,以下介绍并讨论之。

  一、重庆人崔海

  崔海是上虞区新居民事务局招聘的和谐促进会的和谐促进员。2009年上虞区成立和谐促进会,聘请了四个外地农民工当和谐促进员,负责对外来农民工的信息采集登记、调解纠纷和维权。本文主人公崔海和赵思军就是其中的两位。以下分头讲述这两位和谐促进员的故事。

  崔海是重庆万州人,今年55岁,现在崔海在安乐公司务工,做到生产班长,每月工资加奖金有6000元左右,同时利用空闲时间做和谐促进员,每月也有2000多元收入。崔海的妻子今年53岁,在崔海来上虞后也来上虞打工,开始进厂,现在在宾馆当服务员,每月2000元收入。崔海儿子职业高中毕业,毕业后来上虞开了一个小餐馆,三年时间亏得坚持不下去了,与媳妇一起到武汉当厨师,一年后,年轻夫妻感情不合,离婚了,儿子再回上虞,进润土集团务工,每月工资4000元。崔海正委托家乡的朋友为儿子再介绍一个媳妇。朋友问要找的媳妇将来是留在万州还是要来浙江,崔海说当然要来浙江的,留在万州喝西北风啊。2013年,为儿子结婚,崔海花50万元在开发区买了一套100m2的商品房。崔海说,还是有自己买的房子好,夏天有空调,天天可以洗澡。自己有房与租房住,日子简直没法比了。现在才叫做生活。

  崔海父亲早已过世,母亲80多岁,生活在重庆老家。崔有八姊妹,三个姐姐、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二姐留在老家照看母亲,大姐随姐夫到了沈阳,其他姊妹都陆续来上虞务工。与崔海不同,与他同来上虞务工的五个姊妹都是在重庆老家买房的。

  不仅崔海兄弟姐妹都来上虞务工,而且仅崔海老家乡镇在崔海当和谐促进员的村租住就有500多人,这些人在上虞复制了重庆的生活。甚至春节也有大约一半来上虞务工的人不回重庆老家过春节。崔海已是多年未回老家过春节了。

  崔海高中毕业,1980~1991年一直是妇产科医生,1991年为求政治进步,托关系调到乡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当聘用制的国土员。2002年国土所减人下岗,崔海被迫自谋出路,通过熟人关系,崔海到上虞经济技术开发区润土集团做投料工,每月工资有900元,比过去在重庆国土所上班的500元工资要高。

  崔海在润土集团做了17个月的投料工。当时开发区工厂不多,来务工的人还是比较多的,找工作还要托点关系,且企业招聘公告上明确写有本地人优先。为了搞好与本地人的关系,崔海利用休息时间义务为在润土集团当保安的当地人盖楼房,抬了两天水泥预制板。崔海也认为与保安是好朋友了。没有想到,过了几天,崔海上班抽烟被这个保安看到,保安报告公司,崔海被扣五分。扣钱是小事,累计扣20分就要开除。化工厂制度比较严格,尤其是不允许抽烟,这个崔海当然是明白的,只是他抽烟是被保安一个人看到,前几天刚帮保安家盖房,保安竟然一点人情也不给,直接上报扣了他的分。他十分愤怒,找保安打了一架,主动离职。然后找到安乐公司工作至今。

  上虞2008年普遍都纳入“五险”范围。开发区80%员工纳入了五险费用。2017年4月,安乐公司为班长以上员工缴公积金,公司和个人各出200元/月,崔海向公司提出应当所有人都交公积金,2017年7月安乐公司将所有员工都纳入到了住房公积金范围。崔海说,按现在他所缴社会养老保险,60岁退休后每个月可以拿1500元退休金。正是有了“五险”,他才考虑在上虞买房子,也才考虑退休了之后就在当地落地生根,不再回老家去了。

  崔海是利用在安乐公司工作之余当和谐保洁员的。除极少数情况,当和谐促进员不会影响崔海在公司的工作。极少数情况主要地方政府召集他们开会。企业当然知道崔海的兼职,企业很支持,因为地方政府很重视。崔海的主要工作就是对租住村大约1000名外来农民工进行登记管理,并协助当地政府处理本地人与外地人的矛盾。这1000个外地人中有500人是崔海老家的人,都是熟人,且老家人之间不仅是亲连亲邻带邻,来上虞务工后集中住在一起,生活上相互照料,还有老乡开的麻将馆、小餐馆,为老乡提供了交流场所,大家都很熟悉。绝大部分来务工的外地人都在本地长期居住,崔海管理起来很轻松。本来崔海有一项作为和谐保洁员的工作是帮农民工维权,其中有一个贵州来的和谐促进员因此自学法律,为农民工维过几次权,甚至上过多次法庭,搞的地方政府很被动,后来就对他冷落起来,贵州这位和谐促进员不久就当不下去,辞工到其他地方去了。

  从老家乡镇到开发区务工的500多人基本上都是拖家带口的,老乡之间普遍有人情往来,相反,虽然这些外地人是租住在本地人的房子中,有的已租住10多年了,外地人却与本地人之间并无人情往来。崔海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儿子2013年结婚办了29桌酒席,其中22桌为老乡,7桌为地方政府、派出所和社会上的朋友。外地人办酒席送人情,档次与上虞本地人也有很大差别,上虞本地农民送人情一般出手最少七、八百元,酒席一般一桌三、四千元。外地农民工办酒席送人情出手二百元就算大的了,酒席五、六百元一桌就可以。要特别注意的是,崔海几乎不会参加家乡的人情往来。有趣的是,本地农民主要收入也是与外地农民工一样靠务工收入。

  崔海在开发区买了房子,打算将来老了就在上虞生活,因为有养老保险。将来就是回到重庆老家,也可以将上虞房子租出去赚钱。关键是买了房子,打工生活就比较舒服,自己享受了。相对来讲,崔海的两个弟弟都在家乡买了房了,平时锁到那里,春节回去住几天,崔海认为这纯属浪费。崔海以他二弟为例,二弟一家六口人,即二弟、弟媳、二弟儿子、媳妇,生两个孙子,大孙子上小学,在上虞这边由外婆带,小孙子回到重庆老家,由奶奶(即二弟老婆)带。之所以回到老家,是因为老家已经买了房子,不住人可惜,就让奶奶带孙子回去住,顺便上小学。

  二弟家,二弟、儿子、媳妇三个人务工,弟媳在老家带孙子,大孙子委托外婆带,一家分为两边,崔海说,弟媳一家的收入都用在路上了。生活也困难得多。如果不是在老家买房子而是在开发区买房子,就不仅住得舒服,而且不必分两处,钱都花到路上。崔海认为二弟他们思想还没有解放,停留在老思想上。当然,他不会干涉二弟的选择,因为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负责。弟妹的事情他只能帮助帮忙,而不能去管他们更不能去干涉他们的选择。儿子的事情都管不了何况弟媳。因此,就是租房子,他们虽然都租住在同一个地方,却有意隔开一点距离,住得太近了就容易有矛盾,一个月见一次面最亲热。

  崔海说,过去的人观念上有问题,举例来说,老年人一年到头养鸡养猪,到过年了宰杀做好后等子女回来大吃大喝一顿,都不帮助收拾就走了,父母还很高兴。如果子女没有回来吃,心里还难过,还气病了。这岂不是自己犯贱?这是老一辈的想法,过时了。人生一世就要过好当下。没有几个人真正是儿子养老送终的,就是有一百个儿子,你怎么死的他们也不知道,知道的是医院医生,养老钱也是国家出的。有儿子只是思想上的荣誉。正是因此,崔海认为自己买了房子每天可以洗热水澡,自己享受了生活,过得舒服,是最重要的。忙忙碌碌一辈子,等到老了,也就等死了,一辈子就白过了。

  崔海的母亲仍然健在,他每三年回去一次,一般会避开春节,因为春节不仅太挤,而且路上花费也多。每次回去也就呆一个星期,不用向企业请假,自己攒一点假期就足够了。相对于绝大多数农民工将打工服务于在老家建房,崔海已经改变心态,让打工服务于自己过好当下日子。这是一个重大转变。最重要的是,这是重庆人才容易有的转变。云贵川人比鲁豫皖人想得开多了。2017年在晋西北调研,一个砖窑厂老板对在窑厂打工的贵州人十分不满:这些贵州人只要拿了工资,就一定会大吃大喝,到了年底怎么有存钱拿回家去?在全国几乎所有地方调研农民工,云贵川农民工都会被评价好吃,舍得花钱,而北方农民不舍得吃,不愿花钱。这与我们在云贵川和北方农村的调研结论也是相符合的。就是说,在农民工输出地和输入地,云贵川和鲁豫皖的农民都是具有同样显著差异的。

  二、山东人赵军

  赵军是退伍军人,来上虞务工以来一直在农胜公司做保安,2008年被上虞新居民管理局聘为兼职和谐促进员至今。

  赵军今年45岁,是山东枣庄人,从部队复员后回枣庄一家企业上班,后来企业倒闭,听朋友介绍,2003年到上虞务工。赵军1999年结婚,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去年从上虞技校毕业,回山东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又来上虞务工,二女儿在上虞上初中,小儿子在上虞读小学六年级。赵军是2006年将自己妻子孩子接到上虞来的。妻子一直在盘龙电器上班,做操作员,每天上班8小时,每周工作6天,现在工资为4000元/月。

  农胜公司有9个保安,实行三班两倒制,即每班3个人,每次连上16小时班,休息24小时,再上8小时夜班,再休息24小时,因此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因为赵军是退伍军人,党员,上虞社会事务管理局2008年招聘他为和谐促进员,每月有2000元报酬。赵军现在当保安,每个月工资有5000元,其中包括他作为老保安每月增加100元的工龄工资(1000元/月封顶)。一年没有安全事故,公司年底还会发1万元奖金。

  作为和谐促进员,赵军工作主要也就是外来农户工的登记,以及调解纠纷,维权等等。工作量不大,又大大地增加了赵军与外面的联系。赵军有兄弟四个,有两个兄弟经赵军介绍也拖家带口到上虞务工来了。虽然兄弟都到上虞务工来了,赵军却认为兄弟还是住远一点好,天天在一起容易闹矛盾,不住在一起,半个月聚一次,大家都好。

  赵军认为,虽然现在务工不错,老了终究还是要回山东老家。家乡人情都是要走的,自己不回家也要让弟弟代送人情。每年春节回家也要送礼,仅每年送岳父岳母三个节庆的礼就要6000元(端午、中秋、春节各2000元)。一年花在老家的人情和礼金大概要2万元,这也是赵军最多的支出了。

  赵军在上虞的开支十分节俭,大致有以下诸项:

  1、子女上学。

  2、房租,350元/月。

  3、水电,100元/月。

  4、买菜,1000元/月。

  5、衣服(劳保服)。

  6、其他。

  除人情以外,这些支出加起来一年不超过2万元。

  而赵军和他妻子的收入:

  赵军:5000*12+10000+2000*12=9.4万

  赵军妻子:4000*12+500*12=5.4万

  其中500*12是赵军妻子利用工作之余,每日做手工(主要是做雨伞零部件)赚来的。自2006年以来,赵军的妻子就一直兼做手工。

  按赵军的说法,每月靠他们夫妇兼职收入就足以支撑全家在上虞各项开销,包括三个子女上学的支出,两个人的工资都可以存下来,这个存下来的工资就有5000*12+10000+4000*12=11.8万。扣除每年家庭走人情和孝敬岳父岳母的2万元后还可以剩下9.8万元。赵军到上虞打工以来已有14年时间,他们十分节俭,也就存下了不少的钱。当然,过去赵军和他妻子的工资没有现在高,且他妻子来务工时间晚,赵军也是2008年才兼和谐保洁员的。

  赵军的确是存下不少钱了。2015年赵军花30万元在老家县城买了一套房子,去年借30万元给弟弟做生意,今年妻子妹妹向他们借10万元买房,他们也答应年底借钱给妻妹。

  也就是说,2003年以来,在三个孩子上学的情况下面,赵军和他妻子勤恳劳动,节俭持家,竟然存了70万元用于自己买房、借给弟弟做生意和借钱给妻妹买房。

  赵军说,在开发区务工的外地人中,云贵川(含重庆)人在当地买房的相对较多,且云贵川人喜欢打麻将也更爱热闹,基本上都租住在离街道比较近的农户家中,很少有人下班了还做手工。鲁豫皖农民工则大都租住在离街道比较远的农户家中,下班时间做手工的相当多,打麻将的很少,且生活上是能省则省。也是因此,鲁豫皖的农民工往往比较能够存钱,云贵川农民工往往存不下来钱。有钱的云贵川农民工更倾向在开发区买房落地生根,有钱的鲁豫皖农民工更倾向回到老家县城买房。

  三、崔海与赵军的比较

  仅仅从崔海与赵军两个家庭来比较云贵川和鲁豫皖,显然是风险太大。后面我们会进一步延伸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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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可以列出不少来。

  四、云贵川与鲁豫皖农民

  行为模式的差异及思考

  云贵川(含重庆)是我们所划分南中北中国的中部地区,地处长江流域,村民居住往往比较分散,人地关系不是很紧张,村庄内缺少超出家庭的强有力血缘共同体,这样的村庄中,农户原子化程度比较高,我们称之为原子化村庄。

  在原子化村庄,农户与农户之间的关系较少竞争性,代际关系也不紧张,每个人的个性相对张扬,行为较为理性,物质利益显得重要,个人短期利益与长远利益相对平衡。因此,闲暇就变得重要、娱乐就变得重要,吃喝就变得重要,长远目标就显得有点虚妄迂腐。过好当下每一天比追求难以琢磨的虚面子要重要得多,实在得多。因此,云贵川农村,农民更多是个体的、当下的、实在的、世俗的、生活的以及理性的。

  与云贵川等原子化程度很高的农村不同的鲁豫皖等华北农村,大多地处平原,人口密集,居住拥挤,村庄充斥高度紧张的竞争性关系。村庄中存在着有很强行动能力的小型血缘共同体,一般以五服内血缘关系为基础,对内团结,对外竞争。村庄高度竞争关系使得村庄所有人都为了获得竞争胜出而节制当下消费,积累最终实力。村庄中,为了增加自己所在小亲族的人力,往往会鼓励兄弟党兄弟多生儿子,以在村庄下一轮竞争中胜出。从个人来说,要生儿子,要让儿子娶上媳妇。如果没有生儿子,不仅村庄其他人瞧不起你,而且兄弟堂兄弟也瞧不起,自己也觉得自己没有本事。如果儿子娶不上媳妇,打了光棍,儿子会责怪你,自己也会觉得没有完成人生任务,一辈子白活了。为了让儿子娶上媳妇,就要拼命挣钱,到处打工,为儿子建房出彩礼,娶回媳妇才算完成了人生任务。

  多山、人地关系比较宽松、居住相对分散的云贵川,村庄缺少具有强行动力的血缘共同体,村民原子化程度很高。平原、人地关系比较紧张、集中居住的鲁豫皖,村庄存在众多强有力的相互激烈竞争的以五服为范围的血缘共同体。云贵川村庄结构决定了云贵川农民相对自由散漫,重视当下的个人生活,不追求长远目标,鲁豫皖村庄存在着的高度竞争结构则使村庄内的关系相对紧张,生活在这种高度竞争结构中的村民就必须要有更多算计,更多长远考虑,更多隐忍与城府。

  高度竞争的鲁豫皖与自由散漫的云贵川所孕育出来的农民进城务工,就会表现出相当不同的行为模式,其中核心是,鲁豫皖农民工进城务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赚钱,以回村庄建楼房(或买楼房)、买车、娶媳妇等等挣面子。因此,他们进城务工,很节俭,尽可能在挣钱多的行业务工,他们挣钱不是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而是为让儿子过好日子,为在村庄中挣到面子。吃得再好,别人看不见,如锦衣夜行,是得不偿失的,只有建了房子,娶了媳妇,完成人生任务了,才在村庄中说得起话做得起人,人生才有价值。

  云贵川农民工进城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挣钱,他们一边挣钱,一边花钱,能挣会花,花钱吃了玩了,人舒服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打工挣钱当然是要挣的,工作却不应太辛苦,尤其不能长时间待在生产线上,单调无趣。宁可在工地做重体力活,拿比较高的工资,同时又有比较自由的时间安排,想休息就休息,想打麻将就打麻将。发了工资一般都会吃好的喝酒。如果挣钱多,春节时带一点钱回去当然是最好,如果没有挣钱回去也不要紧,明年再出来挣钱。进城务工,节俭存钱为儿子买房子结婚,这样的事情太难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己去努力吧。邻居议论?有什么好议论的?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妇不受欢迎。因为云贵川与鲁豫皖村庄社会结构的差异,造成了云贵川人与鲁豫皖人在外出务工中相当不同的行为模式。反过来,云贵川人与鲁豫皖人进城务工的行为模式的差异,也深刻地反映了云贵川农村与鲁豫皖农村的结构差异。

  2017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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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家庭、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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