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首模仿民间荤曲谱写的小调,带着一股露骨的黄色情调,
曾经在大江南北的男知青中间广为流传。
按照潘小苹设置的议程,下午恳谈会的主打节目是每个同学汇报各自的“业绩”。三十五年,长委会附中68届初中生在各行各业不乏“成功人士”,当然,大多数人还是碌碌无为的“失败者”。但无论“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曝光”。个中原委,其实都缘于一种矛盾的心理:“成功者”怕背上“炫耀”的名声,“失败者”则出于自卑,更是不愿启齿。这再次证明了慕容秋的心结:三十五年的时光,已经在长委会附中68届初中同学之间垒起了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唯有潘小苹是个例外。同学会发送给每个人的礼品袋里夹着一本《楚商》杂志,上面刊有莫少怀写的报告文学《企业界的花木兰──记‘武汉十佳女企业家’潘小苹》,所以,潘小苹不用当众“汇报”,大家对她的创业历程就已熟知了。莫少怀用浓厚的上海口音朗诵文章中的一段。尽管文字里充满了阿谀奉承,但大家出于对同学的尊重,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潘小苹起身向大家点头,顺便为上午因处理公司的紧急事务没能陪同学们一起游湖表示了道歉。她不遗余力地赞助和参与同学会,大概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回报吧?慕容秋忍不住想,觉得昔日的“小广播”既可爱,又有几分可笑。
相对于乏善可陈的恳谈会,晚上的告别宴会倒是花絮不断、高潮迭起。由于喝了酒,大多数人都放开了。即使端坐在桌上哪儿也没去,五花八门的敬酒词也不绝如缕地传入慕容秋的耳边。“三十五年的分别,短短两天的相聚,今宵离别后,何日再见面?”一位两鬓斑白的男同学一边动情地朗诵,一边高举酒杯,邀请同学们一起干杯。有人放开嘶哑的喉咙哼唱起一首知青时代的小调:
第一次到你的家,
你不在,你家那条小黄狗,
咬住了我的大裤衩!
你二次到你的家
你不在,你的妈妈告诉我,
你在河边洗衣鞋(音Hai)
第二次到你的家,
你正在,你轻轻叫一声“我的郎”
把我拉进了你闺房……
这首模仿民间荤曲谱写的小调,带着一股露骨的黄色情调,曾经在大江南北的男知青中间广为流传。有一次,辜朝阳从河口镇来知青点看慕容秋,跟几个男知青一起打牙祭,一边喝酒,一边哼唱这首小调,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像一群小流氓。慕容秋一生气,将一锅她亲手煮的鸡汤泼到了地上,那只大母鸡足有三斤重,花光了她一个月的零用钱才从老乡家里买来的。此刻,慕容秋听着这首久违的《知青小调》,脑子里浮现出当年辜朝阳用流里流气的腔调哼唱时的情景,心里五味杂陈,面对满桌的菜肴,顿时没了胃口。她想赶紧吃完饭回房间。但就在这时候,另外的一张餐桌上有人大声吵嚷起来。一个嗓门很尖利,带着浓厚的上海口音,是莫少怀,另一个嗓门很粗,地道的武汉腔,是陈光。
“愚昧,愚昧!难怪你现在还是个工人的……”
“工人怎么啦?工人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挣钱,哪像你们这帮没有脊梁骨的文人,良心都让狗吃了,只晓得睁着眼睛说瞎话,拍那些当官的和有钱人的马屁!”
……
两人的嗓门越来越高,争吵声变成了叫骂,整个宴会场全乱了。
慕容秋有些诧异。这两个人在聚会上整天形影不离的,怎么突然吵起架来了呢?这时,一个坐在她身边,刚从那边敬完酒回来的秃顶男同学嘿嘿笑了两声,对她小声说:“小莫骂毛泽东发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祸国殃民,耽误了我们整整一代人,大陈挺老毛,说自己去农村插队真正是在增长了见识、磨练了意志,无怨无悔。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说服不了对方,竟然就开骂了……你们说,这算什么事啊!”
慕容秋听了,好长时间没吱声。不知怎么,她忽然回想起初二那年,陈光当地质勘探队员的父亲失足掉下悬崖死后,因母亲体弱多病,原本家境就很困难的陈光被迫辍了学,在汉口火车站附近的煤场拾煤渣,班上的同学获悉后,发动全校师生捐款,一个多月后,又让辍学的陈光回到了课堂。慕容秋记得,那天阳光灿烂,陈光走进教室时,穿一身不合身的蓝色咔叽布上衣,胸前戴着红领巾,在她前排坐下时,背在身后的双手指甲里还沾着黑乎乎的煤渣,被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一照,熠熠闪光……
直到告别晚宴结束,慕容秋也没看见刘蓓。
按照安排,同学会第三天早上才结束,但慕容秋等告别晚宴还没完,就搭乘潘小苹的车回家了。
一身职业装的潘小苹一边驾车,一边对慕容秋说:“我是公司有急事不得不回,你呢,反正是放假,一个人吃了饭,全家不饿,”她似乎已经从同学相聚的气氛中摆脱出来,说话的语调听上去很轻松。“你干嘛不再待一晚上,跟大伙好好聊聊呢?”
“人除了吃饭,要干的事情太多啦!”慕容秋故意“拧巴”地说。
“看得出,你跟大伙儿聊不到一起去。其实我也一样。可这有什么关系?同学嘛,不一定非要聊得来的。”
“我压根儿没想聊什么。”
“慕容,你太压抑,老单身不是个事。还是早点找个……老伴吧!”
慕容秋心里微微悸动了一下,明显感觉到了潘小苹的关心,但她没有说话。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潘小苹的话题似乎从信马由缰、漫无目标,找到了明确的方向,“我认识一位国企老总,姓童,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同志,六十年代的清华毕业生。”
“……”
“你觉得怎么样?不做声就等于同意啦?”
但慕容秋的思绪飘向了车外黑魆魆的郊区的旷野夜幕,偶尔有灯光闪过,仿佛流星一样,让你来不急看清楚任何景物,一切又重新堕入了茫茫的黑夜。慕容秋想起给自己写过好几封信,而自己只回过一封的何为。她心里对何为一直很敬重,可始终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她最终拒绝了何为来武汉见面的要求。为此,她心里内疚了好一阵子。此刻,听了潘小苹的话,她不由想,难道自己真的到了非要给人介绍“老伴”的年龄吗?
潘小苹见慕容不接她的话茬儿,就换了个话题。“你跟辜朝阳还有联系吗?他现在可是个大人物呢!我每次见到省市领导,都听他们提起他。我听说他给沿河县投资了一个大项目,是不是你牵的线?……这是件好事,毕竟我们在沿河待过两年。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为沿河的老乡做点贡献……慕容,我真不明白,你和辜朝阳这么般配的一对,当初为什么要分手?而且我还听说,是你主动提出来的。简直不可思议嘛!”
“你是不是替我感到后悔?”慕容突然打断她的感慨问道,“或者在为你自己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把他追到手吧?”
潘小苹握方向盘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从反光镜里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慕容,你怎么变得跟刘蓓一样孤僻,说话这么伤人呢?”
慕容秋听出潘小苹有点生气了。她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友好,甚至有些过分,但她并不想把这句话收回来,所以就沉默下来。
一直到车驶进W大学校园,慕容秋和潘小苹也没再说话。当她下车时,潘小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对她提醒了一句:“慕容,我会让老童主动跟你联系的,别忘了。”
一种“闺蜜”之间才有的友情使慕容秋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但她只是略略停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