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怎样才能从电路检修工一步一步地
爬到“系副总支书记”的位置上呢?
星期一上午,离上班时间还差一刻多钟,慕容秋就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社会学系和研究所都刚从旧的学院办公楼搬来不久,慕容秋还是第一次上班,她步子有些踌躇,像走错了路一样,身穿崭新制服的保安是第一次见慕容秋,问她找谁。慕容秋拿出了前几天才拿到的的钥匙牌,保安接过去认真地瞧了瞧,还给慕容秋时,表情有点儿诧异。
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浓烈的油漆味儿扑面而来,慕容秋呛得打了个喷嚏,赶紧掏出手绢捂住嘴巴,同时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唯有自己的影子透射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沉寂得让人心里有几分发憷。
慕容秋一进门,就赶紧把窗户和门全部打开,让新鲜空气把充斥着油漆味的屋子好好荡涤一下。
办公室异常宽敞,约莫有三十多平米的面积,比慕容秋以前那间旧办公室增加了整整一倍,而且是按隔壁国际学术交流中心同样的规格装修的,从门框、窗台、天花板、灯饰,到办公桌、书柜、文件柜和沙发等等,都颇为考究。“副教授都每人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标准的五星级标准,北大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办公条件啊!这次咱们算是阔气了一把……”系党总支书记老岳那天打电话向她通报新办公室分配情况时,不停地感叹,简直比自己获得了晋升还要兴奋。
屋子里很凌乱,书籍报刊、文件资料,包括花盆、相册和一些小摆设都胡乱堆放着。办公室搬家时,慕容秋正在北京开会,是她那几个研究生帮的忙。年轻人干活利索倒是利索,就是毛糙了些。慕容秋兀自苦笑了一下,卷起袖子,开始整理自己的办公室。
当慕容秋把一盆兰草放单大理石面料的窗台上时,额头上已经不知不觉沁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她在办公桌后面那张高背真皮转椅上坐下来,放眼四顾,整个办公室已经变得整洁有序、焕然一新。但片刻的舒适和惬意之后,慕容秋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适感。她觉得,这样的办公条件固然好,但作为一个习惯了抚卷慎思的学者,她似乎更愿意待在以前那个空间狭小、光线幽暗的老办公楼里。而且,这张办公桌也太大了。“有必要吗?我又不是老板……”她曾经对老岳提出过异议。“整个系里就我和你的办公桌大一些。你是系主任,我是总支书记,跟一般教师和干部的区别还是要有的嘛。”老岳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让慕容秋没法反驳,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究竟是哪儿不对呢?她一时又想不出来……
上班的时间刚到,就有人敲门。是系里的教学干事小邱,抱着文件夹站在敞开的门口,满脸笑容地冲慕容秋招呼道:“慕容老师,您回来啦?”
系里和所里的教师员工都称慕容秋“老师”。以前大伙总是称她“主任”或“所长”,但慕容秋听了横竖觉得不习惯,经过她反复提醒,大家才渐渐沿用现在的称呼了。
“是呀,昨天才从武当山下来。”慕容秋对小邱微微颔首道,目光落在那摞文件上。
“难怪您身上有一股仙气的!“小邱顺口赞美道,同时把文件双手递给了慕容秋。
慕容秋并没有马上去翻阅那些文件。她一向对这些琐碎的行政性事务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但身为系主任,她又无法摆脱。这使她每次看到这些文件是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新一轮职称评定又开始了,这学期的课题申报,还要省里和中央的项目指标也下达了,例外,新入学的博士生和硕士生和导师见面会明天举行,按以往的惯例,要请学校和院领导参加,岳书记的意思还是由您出面去请……”
小邱一口气报了一大串近期的“工作要点”。慕容秋耐着性子听完,皱了皱眉头,“这些行政上的工作,岳书记安排就行了,我就不必过问了么。”
小邱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听清慕容秋的话,显得有些茫然。其实,她这只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对慕容秋的话如何反应的“权宜之计”。小邱的父亲老邱退休前是本校的教务处副处长,分管过研究生招生工作,慕容秋还是学生时就认识他。小邱是在本校成人教育学院专科毕业后,作为子弟安排到系里工作的,后来通过自学拿到了本科文凭。小邱长得胖乎乎的,见人三分笑,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平时在系里颇有人缘,说话总像含了蜂蜜那样甜。小邱虽然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但在处理人际关系上颇有天分,系里从领导到普通职工,从教授到学生,没有不喜欢她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邱三十岁出头了还没结婚,系里不少年长的同事和领导都替她着急。一次,慕容秋碰上在校园里跑步的老邱,老头儿还郑重其事地请她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能否在研究生中给小邱物色一个对象呢。
此刻,慕容秋看着一脸茫然的小邱,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大合适,便拿起那摞文件,信手翻了翻,说:“好,等会儿我跟岳书记商量一下吧。”
小邱出去后,慕容秋又盯着那摞文件发了会儿呆。他发现办公桌边角上有几块刚才没擦净的灰尘,就从抽屉里扯了几张草纸,认真地重新擦拭起来,直到把整个办公桌擦得像一面镜子,找得出人影子来,才住了手。
这当儿,一个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慕容秋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就扯起嗓门道:“慕容主任,坐在这样敞亮的办公室里,跟以前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吧!”
来人是系党总支书记老岳。
“有什么不一样呢?就是房间大了点而已,”慕容秋认认真真地说,“再就是光线太亮,我还是习惯在光线暗淡些的环境里工作……”
“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呀,以前艰苦惯了,现在条件突然一改善,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不客气说,这叫生在福中不知福!”老岳笑呵呵地说着,在慕容秋对面一屁股坐下来,同时把那只走到哪儿都不离身的军用保温杯“咚”地一声搁在办公桌上,由于杯盖没旋紧,杯子里的茶叶水溢了出来,顺着杯沿滴落到桌子上,刚才被慕容秋擦得光可鉴人的桌面刹那间被水渍弄脏了一大片。
慕容秋正琢磨着老岳刚才那句话究竟是恭维的成分多呢,还是挖苦的成分多,所以没有马上起身拿抹布来擦拭桌子,倒是老岳动作快,抬起自己的衣袖,三下两下就把湿漉漉的桌子擦得重见光明了。
对于老岳这个粗犷的动作,幕容秋并不陌生。老岳当过兵,身上有一股军人特有的吃苦和实干精神,性格也比较豪爽,平时大大咧咧,见了谁都喜欢开几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让人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不过在工作上丁是丁卯是卯,绝对毫不含糊,批评起人来黑风煞脸的很吓人,小邱就曾被他训得不止一次地哭过鼻子。
“上学期院里的课题申请经费排名结果你看到了吧?”老岳瞟了瞟慕容秋面前的那摞文件,“中文系第一,新闻系第二,哲学系垫底儿,我们系勉强拿了个第三……”
慕容秋“哦”了一声,顺手从那摞文件中抽出一份表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重新放到了桌子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学校每学期都要搞一次教师申报课题经费排名,不仅有部级、省级和学校设立的各种课题和学术科研项目,还下达了具体的经费指标,落实到每个教师、教研室,达标或超过的有奖,未达标的要扣除该学期的奖金。由于申请课题经费能否达标直接关系到每位教职工的收入和职称晋升等切身利益,每逢期末,不少教师为课题和项目的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托人找关系,连正常的教学任务都耽搁了。
“去年,我们系还排第二,今年就滑到第三名了。再滑下去,我们就该拖全院的后腿了。”老岳皱着眉头,一脸的愁云惨雾。
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是W大学文科学院中的重镇,论教师队伍和科研成果,一向在全校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中,尤以中文系系和社会学系更为突出,每次统计论文和课题指标,两个系都占据了前二名。这一次,第二名被新闻系取而代之,的确有点出乎慕容秋的意外。
“听说从这学期起,学习要把课题经费指标跟各院系的财务预算挂钩,不达标的还要降低学校财政给该系的业务经费呢”老岳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一来,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简直是乱来!”慕容秋生气地说,“照这样下去,我们这些人还搞什么研究,都去做生意算了!”
由于慕容秋的脸都涨红了。老岳刚才还忧愁得不得了,可一看平时温和娴静的慕容秋教授气愤成这样,愣了一下,马上转变态度,用释然的口气道:“也不单是我们学校这么干,现在全国那所学校不一样呢?学校与学校、院系与院系,老师和老师、学生和学生之间,都在竞争,优胜劣汰么。”
老岳这一番话,使慕容秋心里已经升腾起来的火气像是遇到了一阵风,突然熄灭下来。他怔怔地望着面前那张表格,脑子里一阵空白。
“竞争就竞争吧!依我看,我们也不要灰心。以我们系的实力,也不至于真的会拖全院的后腿。”老岳看着慕容秋,字斟句酌地说,“只要我们把老师们的潜力调动起来,特别是你这个系主任……”
慕容秋觉得老岳话里有话,“老岳,你有话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好,我就实话实说吧!”老岳嘿嘿一笑,“你是省社科重点项目评审组的成员,掌握着全省社科项目的生杀大权,如果对我们系老师申报的课题稍微照顾一下,不就……”
没等老岳说完,慕容秋就打断了他,“老岳,我这个评审成员要为全省的高校负责,如果打这种小算盘,对别的高校就太不公平了。”
慕容秋一脸严肃,说的话也很不客气。老岳脸红一阵白一阵,显得颇有些尴尬。
慕容秋见她这副神情,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两个人毕竟是同事,况且,两个人搭档以来配合的还是不错的。平时许多本该由系主任负责的事,因慕容秋懒得管,都是老岳替她处理的。而且,老岳也是为了系里的工作着想,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家难堪。慕容秋想到这儿,不禁有点儿内疚。正好她看到老岳茶杯里的水已经所剩不多,便站起身,拿过茶杯,“我给你加点开水吧。”
老岳对慕容秋的这个动作显然很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慕容秋把加了开水的茶杯递过来时,他几乎是受宠若惊地站起身,双手接过去,连道了两声“谢谢”。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别的工作,老岳就起身离开了。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听说院里要重新选举院长了。这次是真正的海选。据我所知,你和新闻系的主任邵立平教授是最热门的人选。”走到门口,他又加了一句,“如果投票,我一定投你!”
后一句带有明显的奉承意味。作为系里的两个行政和业务领导,无论从哪个方面,他其实都没有必要奉承我。慕容秋想,觉得老岳的言行实在有点儿匪夷所思。
其实,慕容秋很早以前就认识老岳。那会儿老岳还叫“小岳”,比慕容秋小两岁,刚从部队转业到W大学后勤处,负责电路检修。别看这个学校电路检修工的职位,八十年代初,刚恢复高考不久,大学重新变成了一块人人都想啃一口的香饽饽,对那些没上过大学的的年轻人来说,能够进大学工作,即使是当炊事员或者扫教室也愿意。为了这个目标,削尖了脑袋找关系走后门也在所不辞。小岳是在西南大山区里服役,家也不在本地,按政策是要在原籍就地安置的。能够转业到W大学工作,据说是占了老婆的光。那时候,小岳的老婆在W大学校医院当护士,据说某校领导住院时,得到了小岳老婆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怀,校领导出院后还感念不已……由于这层关系,小岳才避免了回到山区老家工作的命运,堪称奇迹般地分到W大学后勤处,当上了一名光荣的电路检修工……
这都是慕容秋和小岳认识后,听他自己亲口说的。
那时候,慕容秋还只是社会学系的一名讲师,刚刚跟辜朝阳离婚不久,一个人带着女儿鹿鹿住在湖滨教工宿舍的一栋筒子楼里,每天上完课,便急急忙忙地蹬着自行车去幼儿园接鹿鹿,路过菜场时顺便买点儿菜,回到家又马不停蹄地做饭,一个人很不得分成两个人。
湖滨教工宿舍住的主要是单身职工,已经成家的教职工大多数在梅园分了单元房,慕容秋因结婚时没有向学校申请分房,离婚后得重新申请,分到房子前只能在湖滨“过渡”一段时间。湖滨的房子建于七十年代,粗糙不说,电路和下水道还经常出故障,一出故障,不是大水漫出楼道,就是整栋楼黑灯瞎火的,如果碰上夏天的晚上,没有水没有电,真有一种暗无天日,世界末日的感觉。如果再倒霉一点,碰上正做饭,那就只好饿一夜肚子,或者硬着头皮去投亲访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给学校后勤处值班室打电话,赶紧派人来抢修电路。
慕容秋就是这样认识电路检修工小岳的。小岳最初给她的印象是干活很利索,业务熟练,态度也不错,对她一口一个“老师”的,比那些学生还叫得甜。大热天的,穿着一身厚厚的劳动布工装,身上挎着一只插满各种电路检修工具的工具包,拿着一把电筒,在漆黑的楼道里这里瞧瞧,那里瞅瞅,一会儿就找到故障并及时排除掉了。那一次,小岳修好电路,特地进屋来告诉慕容秋,“老师,电修通了,你可以继续炒菜了。”并顺手拉了下门旁边的开关,屋子里顿时一片通亮。慕容秋平时都用电炉子炒菜,由于突然断电,锅里的菜炒到一半就停了。重获光明的慕容秋对面前这个电路检修工真是打心眼里里充满了感激,她见小岳满头满脸的汗水,赶忙倒了一碗凉水递给他。小岳谦恭地道了声“谢谢”,接过去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得一滴水不剩,然后两腿一并,结实的身体挺得笔直,双手捧着碗还给他时,又说了声“谢谢”。嗓门响亮,标准的普通话。这动作,这神态,透露出一股军人才有的英武气质。慕容秋不由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当过兵?”小岳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笑了:“是呀,老师怎么知道的?”慕容秋也一笑,“从你的气质猜的。”她本来还想说,自己曾经做梦都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后每次发生电路故障,慕容秋就直接打电话叫小岳过来抢修。一来二去,就熟了。小岳是个热心肠的人,大概见慕容秋独自带着孩子不容易,有一次修完电路,见她门口的蜂窝煤所剩无几,第二天一早,竟然不声不响地从学校煤场拉来一板车……
慕容秋搬进新分配的房子后,很少再发生电路故障。W大学机构繁杂,人员众多,不算学生,光教职员工就数以万计。再加上慕容秋和小岳各自的职业和身份又那么悬殊,两个人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久而久之,慕容秋也渐渐把这位热心的电路检修工淡忘了。直到前几年,系里突然调来一位副总支书记,听名字慕容秋有些耳熟,见到人后也觉得颇为面熟,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对方却一眼认出了她,“慕容老师,还记得我吗?当年我不止一次为你检修过电路呢!”那一声不无谦恭的“老师”,像一道闪电把慕容秋的脑子照亮了,“哦,小岳,原来是你……”对方赶紧摇摇头,“不小了,不小了,小岳变老岳了!”慕容秋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马上改了口,“对不起,岳副书记……”
有一段时间,慕容秋每次在系里遇上岳副书记,脑子总是有点儿转不过弯。她无法把当年那个牙齿洁白、举手投足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气的 “小岳”,跟现在这位已经严重谢顶,只剩下几绺头发稀拉拉地垂在脑后,看上去老于世故的“老岳”联系在一起。而且,从“电路检修工”到“系副总支书记”之间的角色反差也太大。慕容秋诧异之余,产生了一种好奇。以慕容秋的人身阅历,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怎样才能从电路检修工一步一步地爬到“系副总支书记”的位置上呢?
那会儿,慕容秋还是社会学系的副主任,分管科研和教学,工作上跟老岳没什么交集。可由于那份“好奇”,她对老岳便多了一些留意,包括系里教职工私下的议论,凡是涉及到“岳副书记”,她也颇感兴趣。渐渐的,她听到了一些关于老岳的传闻,说老岳之所以有今天,全靠了他老婆。他老婆以前只是校医院的一个护士,长得有些姿色,由于傍样上了某位校领导,从护士长、校医院院办主任、副院长,一直到院长。俗话说夫贵妻荣,老岳的老婆自己发迹后,也没忘了拉老公一把,先是把老岳从电路检修工的岗位上调到后勤处坐办公室,然后一步步从副科长、科长到校办基建科长,校办公室房改办副主任,再到社会学系总支书记。有了老婆身后的那棵大树,今后跑不了还要高升呢……
慕容秋平时从不私下议论人,对于人际之间的是是非非也从不掺合。因此,即便关于老岳的那些传闻有鼻子有眼,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至少不全信。以她的观察,老岳对工作还是颇为兢兢业业的,可以说是个工作狂。他平时总是最早一个上班,最迟一个离开办公室,连节假日和晚上也经常加班。有一次,快半夜了,慕容秋到办公室取东西,看见老岳办公室的电灯还亮着。慕容秋从门口经过,见门敞开着,便走进去,好奇地问,“岳副书记,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忙什么呢?”老岳正在伏案写东西,办公桌上堆满了书本,见慕容秋进去,客气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说:“哦,我不是在教科院读在职研究生么,马上要论文答辩了,白天工作忙,只好可夜车了。”
老岳管理上也很有一套。老岳虽然只是社会学系副总支书记,但由于书记身体不好,长期病休在家,系里实际上是老岳当家,自从他到任后,系里原先那种散散漫漫的风气被一扫而光不说,以前总是远远落在其他院系后面的各项考核指标也渐渐赶上来了。不单如此,全系教职员工的待遇也比以前改善了许多,这后一条为老岳增加了不少政绩分,私下散布传闻最起劲的那几个职工也不得不承认,老岳“还是有真本事”的。慕容秋还听说,老岳为了争取学校给社会学习多拨点钱,陪学校财务处处长喝了整整一斤白酒,人还没离开桌子,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由于老岳到社会学系后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大家对他不久以后被提升为总支书记也觉得顺理成章,而以前那些关于他的议论就渐渐沉寂下来……
下班后回到家里,慕容秋还没来得及换鞋,就有人敲门。她以为是研究生来找她谈论文的事了,可当她转身打开门时,却看见一个40岁左右、长得宽面大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敦敦实实的男子站在门口,胳膊下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一看见她,便毕恭毕敬、动作有些夸张地鞠了个躬,叫道:“慕容老师!”
慕容秋愣了一下,才认出是刚毕业不久的在职研究生丁友鹏。
在慕容秋印象中,这位沿河县的副县长经常旷课,到了临近考试时才老老实实听几天课,为了考试过关,挨个儿往各个任课老师家里跑,还拎着从沿河县带来的土特产什么的,往主人家的茶几上一放,就开口向老师“请教”这“请教”那的。那意思明摆着是让你给他透几道考题。碰上这种事情大概谁也没办法,人家好赖是个副县长,在下面是一呼百应的父母官;况且那个研究生班本来就是系里为了创收而开设的,收费可不低,班上的学生也大都是一些想捞个硕士招牌的各级党政干部,你能跟他们太认真?即便她慕容秋硬得下情面,其它任课老师未必做得到。再说,她毕竟在沿河县插过队,用丁友鹏的话说,那是她的第二故乡,“沿河县的父老乡亲一刻也没忘记过你们啊!“不关照一下,恐怕也说不过去吧。所以每次考试丁友鹏都顺利过关了。毕业时,拿到学位的丁友鹏踌躇满志,特地登门向慕容秋道谢,还让司机从小车上搬下一台价格不菲的雅马哈音响,进了她家。慕容秋几乎下了一跳。平时那些小土特产之类也就罢了,可像这么贵重的礼物,在W大学任教多年,她还是头一次碰到。她赶忙拦住正要把东西往客厅里放的司机,并且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红着脸对丁友鹏说:“你这是干吗呀?丁……丁县长!”丁友鹏嘿嘿一笑:“慕容老师,这是做学生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推辞!为了培养人才,您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默默奉献、呕心沥血,不做点表示,我于心不安哪!慕容老师,你放心,我这可不是行贿,您也不是受贿,这套音响,是经过县长委会公会议集体讨论决定的,我是代表50万沿河人民表达对您的一份敬意。想当年,你们把美好的青春抛洒在了沿河县的广阔天地,现在又为培养沿河县急需的人才继续做贡献……”丁友鹏言词凿凿,慷慨激昂,仿佛慕容秋不收下礼物,就对不起沿河人民似的。慕容秋哭笑不得,但还是坚持不肯收下。丁友鹏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扔下音响,拉着司机溜之大吉了。慕容秋没辙了。但很长一段时间,她每次看见放在客厅一角的那套雅马哈音响,总像在家里埋了一颗定时炸弹一般,心里忐忑不安,连晚上睡觉也不踏实,整天琢磨怎么把音响退回去。暑假回家的鹿鹿发现了,如获至宝,直囔:“我正愁没法听甲壳虫的演唱会呢,这可是雪中送炭啊!”说着就要动手拆装音响的纸箱。但慕容秋阻止女儿说:“鹿鹿,别动!你想要音响,妈妈去给你买一台……”鹿鹿白了她一眼说:“妈,瞧你认真的!你不知道,现在的人送礼都兴送现金啦,一套音响算什么?”听那口气,好象比她懂得还多……
现在,慕容秋看着面前的丁友鹏,脑子里闪过在北京时辜朝阳对她提起过的事,不由想起“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话。她想,这位副县长突然来访,有什么事情呢?
“慕容老师,老实说,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教授,安安静静坐在家里,做自己喜欢做的学问,谁也不求,哪里像我,成天东奔西跑,到处烧香拜佛,腿子都跑断……“丁友鹏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一副歆羡的口气,“当初,我父亲最反对我从政,走他的老路,他其实是很希望我当个教师,也弄弄学问的。可惜,小子不才,辜负了他老人家,只好当个七品芝麻官喽……”丁友鹏忽然提起他的父亲,这让慕容秋有点意外。
丁友鹏的父亲叫丁长水,陕西人,解放初期随解放大军奔赴湘西剿过匪。据说他那条腿就是在攻打一个土匪盘踞的关隘时受伤的。剿匪部队班师回朝时,留下一批干部协助地方搞土改,领导有意想照顾一下这位三级残废军人,便把他留在了位于江汉平原西南端、到处都是江河湖泊、素有鱼米之乡美称的沿河县。后来,当地人把这批转业军人称为“南下干部”,70年代初期,慕容秋到沿河县插队落户那会儿,丁长水是他们所在的河口人民公社革委会主任。当年,他们这批武汉知青胸前佩带着大红花,乘着一辆解放牌敞蓬大卡车开进河口镇时,丁长水带着一群中学生在镇中心的人民广场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俄(我)当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在咱们河口扎根闹革命,一晃二十年,头发都快白了,俄做梦都盼着毛主席给咱派来接班人,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来了。革命小将们!不容易啊……“他那已经有些变调了的陕西口音,逗得大家忍不住哄然大笑。丁长水虽然对下乡知青从政治和生活上要求都很严格,脾气也粗暴了点儿,发起火来黑着那张像是被炸药烧糊了的瘦黑脸,六亲不认,怪吓人的,可的确把他们当成了“接班人”,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经常下到各知青点嘘寒问暖,凡是知青们生活有什么困难,或者同当地社员发生了什么冲突,他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知青这一边,并且苦口婆心地开导那些对知青抱有某种成见的人:“这些城里娃娃不是为了革命事业,会来跟咱一起吃苦受罪吗?他们就是有千错万错,咱们也应该多让着点儿是不是?”在慕容秋的印象中,丁长水总是敞着衣领子,肩膀上搭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奔走于各大队的田间地头,督促和指挥生产,遇到旱涝灾情,还跳进涝渍严重的水田亲自参加抢险,有一次差点儿没淹死。辜朝阳的父亲是丁长水的老首长,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辜朝阳到河口公社乡下插队不到两个月,就被调到河口中学当上了体育教师,半年后,又参了军……70年代末,知青们回城后,不少人还用怀念的口吻谈起过丁长水,都说那是个“难得的好干部”,就像人们称赞焦裕禄一样。
这会儿,慕容秋打量着外表和性格上都显得很精明,怎么看也不像丁长水的丁友鹏,试探地问:“丁县长,你这次来……”
“慕容老师,你事情忙,我也不绕弯子了。”丁友鹏在沙发上欠一欠身子,说,“我这次来嘛,一是拜访一下老师,二呢,有这么个事儿,咱们国家这不是马上就要加入WTO么,沿河县也得抓住这一难得的发展机遇,迎头赶上啊!所以,我们县委常委通过了一项决议,准备成立一个专家顾问委员会,主要是为沿河县的深化改革和重大决策,提供政策咨询,也是体现WTO主张的公正透明和民主原则,防止我们走弯路嘛!专顾委的成员主要由省内外的著名学者和教授组成,请韩副省长出任主任委员,韩副省长一向就很关心和支持沿河县的工作,再说,她的夫人是沿河县人,韩副省长还是咱们沿河县人的女婿呢!”他说到这儿,哈哈笑了两声,“至于您慕容老师,以前在沿河县插过队,是研究农村社会问题的权威,还是我丁友鹏的导师,请您出任顾问委员,就更加天经地义喽!”
丁友鹏不愧是当县长的,说起话来既有鼓动力,又无懈可击。以至慕容秋听了,想推辞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否则就简直成了“大逆不道”了。不过,这件事听起来倒是蛮有意思的,何况,这与慕容秋的专业也没有什么矛盾,相反,对她了解和观察农村社会颇有好处。但尽管如此,慕容秋还是没有贸然允诺。以她过去同一些县级甚至省地级政府和干部接触的经历,许多事情说起来是一回事,而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二者之间常常存在很大的距离……
见慕容秋没有推辞的意思,丁友鹏自然就理解成了默许的表示,他欣然从沙发上站起身,诚恳地说:“慕容老师,那我就代表沿河县人民向您表示感谢了!下个星期六我们在湖北饭店举行专顾委的聘任仪式,到时候我派车来接您吧。我还要去请经济学院的吴教授哩,不打扰了……”
说完,丁友鹏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