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原以为,两人分开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人到中年,
前妻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了。
2002年秋天的这个早晨,北京持续了几天的雾霾天气,差不多完全消散了。虽然马路两边的建筑物和树木草坪上灰蒙蒙的,但头上的天空毕竟已扯下阴沉了几天的厚厚的面纱,袒露出原本高洁旷远的面目,让人一下子想到“秋高气爽”这个耳熟能详的成语。的确,这才是慕容秋所熟悉的北京的秋天:宁静,干爽,寥阔,仿佛置身在一览无余的旷野上,不由得想放开嗓门唱一首歌,或者扬鞭催马驰骋一番。当然,眼下的慕容秋可没有这种兴致和冲动。从昨天到今天,她满脑子像刮沙尘暴一样,乱糟糟的,都被即将与前夫辜朝阳见面这件事占据了,连为两天后就要召开的社会学年会准备提交的论文,再做一些修改和润色也没顾得上。
在公交车停靠点等车的没几个人。慕容秋注意到,在等车的人中间,有一个身材高挑、衣着时尚,表情冷漠,看上去像模特儿的姑娘,敞开罩在脸上的围巾,露出化了浓妆的靓丽面孔。她觉得整个北京都像这张面孔,经过了精心涂抹和修饰,仿佛戏剧舞台的布景,显得有些夸张。背后停车点造型颇富现代感的阳蓬和马路对面的一栋高层建筑物上,一大一小,张贴和矗立着两幅显然是刚落成不久的庆祝北京申报奥运会成功的广告牌;小的这幅广告牌上面印着奥运火炬和“北京欢迎你”几个金蛇狂舞般的美术字;大的那幅上面则是一群男女大学生聚集在中华世纪坛欢呼雀跃、充满青春朝气的狂欢场面。那种扑面而来的喜庆气氛,不由使慕容秋回想起一年以前的那个炎热的夏夜,那天,她参加完一个学术讨论会,回到家感觉有些疲倦,一反往常地不到十一点钟就睡了。半夜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了,她刚拿起话筒,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听见鹿鹿语气急促地说:“妈,你就睡啦?快起来把电视打开!”鹿鹿几乎是命令似的囔着。慕容秋脑子咯噔了一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紧张地问:“怎、怎么了?”鹿鹿在电话那头扑哧一笑,喜气洋洋地说:“嗨,妈,你还真不晓得啊?北京申奥成功啦!萨马兰奇刚在莫斯科宣布呢。你听,全北京都沸腾了,我们马上要上街游行,还要去中华世纪坛庆祝……”真是个孩子。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哩。搁下电话后,慕容秋兀自摇摇头,笑了。但她重新在床上躺下来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象着女儿欣喜若狂的样子,心底的某根琴弦似乎被触动了,隐约发出一阵阵缥缈的回音。她当年在北京参加社科院举办的那个社会学研讨班时,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意气风发的狂热和激动呢?或者更早一点,在荆江边那个叫神皇洲的村庄插队时,跟知青点的人一起倾巢出动,打着火把,激动万分地高呼着口号,在蜿蜒的江堤上游行,熊熊的火把仿佛飞舞的长龙,将黑沉沉的冬夜照耀得如同白昼,一直闹腾到天明……那时她还多么年青,也差不多像鹿鹿这个年龄吧?黑暗中慕容秋怔怔地想。耳边传来那台老式空调机像蜜蜂一样嗡嗡的轰鸣声。一连几天,武汉的平均气温都在摄氏三十五度以上,晚上睡觉,即使把空调的功率开到最大也嫌热,窗户和窗帘封闭得严严实实,以至此刻,慕容秋觉得自己仿佛被囚禁在一个密封的大匣子里,外面的任何声息也感受不到,像与世隔绝了一样,有一种窒息之感。但她知道,这会儿如果打开窗户,也许同样会听见从大学生宿舍那边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不知是由于待在空调里,还是气候闷热的原因,慕容秋感到内心深处隐隐传来一阵躁动。青春啊青春!她像朗诵一首诗,又像是暗自感叹地呓语了一句,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慕容秋乘上了一辆从石景山方向开过来的公共汽车。车上的乘客同样寥寥无几。她随便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还没调整好坐姿,售票员就走过来,面带笑容地撕了张票给她。这使慕容秋感到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在北京乘公共汽车都是乘客主动凑到售票员跟前去购票的,售票员总是威风十足地端坐在紧傍车门的那个专座上,像警察一样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地扫视着车内的乘客,似乎专等着哪个乘客忘记购票或有意逃票后以便罚款。下车的乘客手中小心翼翼地举着车票,从狭窄的车门口鱼贯而出,像电影里举着白旗投降的战俘。有一次,慕容秋下车时,售票员突然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来,像抓小偷似的一把薅住她前面的一个乡下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的衣领,大喝一声:“你的票哪?”中年男子一愣,缩着肩膀说:“噢,对不起,我忘了……”赶紧去口袋里掏钱买票,“这就买,这就买……”但那个胖胖的女售票员冷笑道:“买?想得倒美,交罚款吧您叻!”中年男子瞠目结舌地说:“罚款?你刚才没找我买票呀,我还以为……”没等他说完,女售票员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你以为?你以为你是陈希同啊,等着上门为你服务?丫也不照照镜子,少罗嗦,交钱吧你!”中年男子脸胀成了猪肝色,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地掏了罚款。此刻,慕容秋看着微笑地把票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位留着板刷头、显得精气神十足,容易使人想到有段时间传媒上很流行的“愤青”一词的小伙子,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当她把钱交给对方时,小伙子还像绅士那样礼貌而滑稽地说了声“Shank you您叻”。看来,北京人的素质的确比以前提高了,这大概也与申奥有关吧?慕容秋这样想着,把目光投向车窗外。
2002年秋天的北京街景,如同五彩斑斓的原野,让人应接不暇。慕容秋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车窗外的市容,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这座既显得老气横秋,又具有容纳百川的气度与活力的城市的。这些年里,她几乎每隔一年半载都要来一趟北京,不是开会出差,就是学术交流之类,但每次都会有新的发现和感觉:一幢新落成的气势恢弘的大型建筑,或一条龙腾虎跃般的立交桥;再或者……仿佛欣赏一本精彩的挂历,掀开一幅,又掀开一幅,每次都觉得耳目一新。这也是慕容秋不乘坐地铁和出租车,而喜欢乘公共汽车出行的缘故。在北京乘公共汽车浏览街景,所体验到的那种时间和空间的飞速流动和交错给人的心理上带来的特殊感觉,是她所在的那座生活节奏总是那么缓慢呆板的中部大城市无法体验到的。在北京,似乎每天都有新鲜的东西在迎接你、刺激你,使你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如同乘上了一趟特快列车,时间在刷刷地向前疾行,并且不断加速,而你处于时间和空间双重挤压之下的身体(或年龄?)随之后仰(或开始衰老?),好像要抓住一个坚实的对象作为依托,以使自己适应这种速度,或找到某种安全感;但你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于是,一种巨大的恐慌将接踵而至……这或许是慕容秋曾经有好几次调北京工作的机会,最终都放弃了的原因吧。以她喜欢安静自在的性格,还是这样以游客的身份,将北京作为一个纯粹的观赏对象似乎更合适些。但果真如此么?慕容秋忽然想,倘若当初不是和辜朝阳的婚姻出现突变,她会不会下定决心调到北京来呢?不,不可能。慕容秋立刻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突然冒出的假设,并且暗自为这一不合时宜的念头皱了皱眉头。因为,她即将与之见面的那个男人,当初与之分手时自己曾经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他的。这就是俗话说的冤家路窄吧?慕容秋这样想着,脑子里不由闪现出一张鼻梁异常挺拔,棱角分明的嘴角挂着傲气十足的微笑,好象总是在审视别人的英俊男子的面孔来……
慕容秋下公共汽车后,在马路边林阴带的僻静处,悄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从招待所出门之前,她稍稍化了化妆,当然是那种轻易看不出痕迹来的淡妆,衣服也仍然是那套从武汉动身时就带上了的浅蓝色风衣,里面穿着一件她一直很喜欢的玫瑰色高领毛衣,手里拎着的黑色牛皮提包,还是一次学术会议上发的纪念品。除了那件羊毛衫多少可以看作是为这次同辜朝阳见面特意换上的之外,慕容秋的这身装束,其实跟她平时参加学术和一般社交活动时相差无几。
昨天晚上,辜朝阳刚下飞机,就给她打电话,两人约好了今天上午十点在圆明园见面。
慕容秋到达圆明园时,十点刚过五分钟。她对这个时间感到满意。让那位从前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如今是美国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的前夫,在大庭广众之下尝尝等人的滋味,丝毫也不过分。
游览圆明园的人并不多。慕容秋没怎么费力,就从圆明园门前广场的人群中,看见了那个将右胳膊靠在一辆奔驰轿车半开的车门上抽着烟,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不用说,他就是辜朝阳了。
慕容秋略微犹豫了一下,向奔驰车那儿走过去。走到相距还有十几米远时,辜朝阳也看见了她。他仓促地把香烟头丢进车内的烟灰缸,拉了拉胸前的领带,快步迎过来。当他们走到相隔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时,像听到号令的士兵那样,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互相注视着对方。一刹那间。慕容秋觉得时间和空气完全凝滞了。她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心跳加快,但她的外表看上去却仿佛站在大学讲坛上一样,显得出奇的端庄、矜持和冷静。这也许就是作为学者的慕容秋有别于一般女性之处。
最终还是辜朝阳打破了这个僵局:“你还是那么固执,慕容。为什么不让我开车去接你呢?”
“哦,你知道的,我习惯坐公共汽车……”慕容秋淡淡地说。
“是吗?我以为……你成了名教授,这种旧习惯早已经改了。”辜朝阳说,嘴角流露出慕容秋曾经那么熟悉的调侃微笑。
这个人,还是那样自负、主观、刻薄,优越感十足,包括他的仪表,一点也不像是那种虚与委蛇的企业家,倒像个潇洒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慕容秋想,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共同生活过多年的男人,似乎想努力寻找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但使她失望和困惑的是,时间好象故意绕开或放过了这个男人,他丝毫没有像这个年纪的许多男人那样,身体仿佛发酵的面团变得一天比一天臃肿;同当年相比,他当然也有点发福了,但作为一个中年人,恰到好处,并且是必要的,增加了某种厚重的力量感。他依然像一棵杉树那样俊朗,连眼睛和脸庞上的笑容,也还是那么咄咄逼人和富于阳光般的明朗质地和感染力,有点儿像近两年正在走红的一位电影明星。而在从前,就是这种气质,曾经让慕容秋既厌恶,又不得不为之着迷,使自己难以自拔。慕容秋心底泛起一股复杂的感受。惆怅?怨愤?嫉妒?或者依然是……说不清楚。
“慕容,我们又有几年没见了?”辜朝阳嘴角浮现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不是为了鹿鹿,你今天恐怕也不会这儿见我。”他见慕容秋没有聊天的兴致,就打住了话头,“怎么样,是进园子走一走,还是在附近……找一家酒吧坐会儿?”
广场附近倒是有好几家装潢得很优雅的酒吧和茶社之类的休闲场所。但慕容秋可不想同辜朝阳在那种气氛总有些暧昧的地方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进园子吧。”她说。
“那好,请稍候。”辜朝阳说着,返身回到车内,将奔驰车开到停车场停好,然后同慕容秋一起向圆明园走去。
园子内游人不多,却显得有些杂乱无章;除了游客,园子里还有不少工人模样的人进进出出。慕容秋还是以前在那个社会学研讨班学习时游览过圆明园,当时的那种庄重肃穆、寂寞空旷之感,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时隔多年,眼前的这幅零乱景象有点出乎她的意料。“据说,圆明园要改建成一个规模更大的遗址公园……”辜朝阳从后面走上来,像导游那样介绍道。
不一会儿,他们走进了影视镜头中经常出现的那片残壁断垣。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是切入正题的时候了。慕容秋想,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辜朝阳,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老辜,你给我说一句实话,你究竟为什么突然提出来想让鹿鹿出国?”
“什么原因?”辜朝阳愣了一下。他避开慕容秋逼视的目光,委婉地说:“还会有什么原因?现在国内的教育太糟糕了,我担心鹿鹿在这种环境里会被毁掉,不如早一点去国外念书。事情就这么简单。”
“真的就这么简单吗?”慕容秋目不转睛地望着,似乎要从辜朝阳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她抿紧嘴唇,脸上流露出讨论学术问题时特有的那种执拗的表情。“可你想到过吗,鹿鹿现在是一个新闻系的大二学生,她热爱自己的专业,做梦都想当一名优秀的记者,如果突然让他出国,并且是改学你说的什么国际贸易专业,她会怎么想?”
“孩子还小,她怎么想不重要,”辜朝阳瞟了慕容秋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关键在于你同不同意。”
“这话一点也不像出自一个外国买办之口。”慕容秋讥讽地说,“美国人可是最尊重他人的选择,哪怕对自己的孩子。”
“你说谁是买办?”辜朝阳脸微微一红,转过脸,似乎要像从前那样摆开争论的架势,但马上意识到什么,耸了耸肩,“慕容,我怎么觉得你的思维还停留在以前呢,什么买办啊,就差没说我是汉奸了!”他一脸委屈的样子,“我只是想让孩子到国外接受更好的教育,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些年我在国外待的时间比较长,对中西方教育存在的差距比你了解的也许要多一些……鹿鹿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对她的成长,我也应该有一份责任,不是吗?”
辜朝阳的话里有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但正是这么一席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话,像一根火柴似的,一下子将慕容秋心底努力抑制着的情绪点燃了。此时的慕容秋,不再是公众面前那个总显得富于理性、冷静的学者,而仅仅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儿女情长的普通女人了。
“责任?”她冷笑了一声,“辜朝阳,你也配在我面前奢谈责任?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血地抚养着孩子时,你在干什么?逍遥自在?还是风花雪月?那一刻你想到过孩子么?你对鹿鹿的性格爱好、喜怒哀乐究竟了解多少?你知道她爱吃什么菜?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哭泣时又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她最害怕什么么?最渴望什么?最喜欢什么?你一无所知!到头来,你却一厢情愿、突然代替她做出人生的重大选择,而且多么冠冕堂皇!可你知道这样究竟是造就她,还是会毁掉她?你肯定没有这样想过,对吗?你只会想到自己,从来不愿意从别人的角度想一想,哪怕是你的……女儿。你过去是这样一个极端自私的人,现在仍然是这样!”
慕容秋连珠炮一般的话语,使辜朝阳根本找不到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原以为,两人分开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人到中年,前妻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了。但辜朝阳的判断显然失误了,就像他面对风云突变的市场做出了错误的估计一样,甚至有那么一刻,被慕容秋排跑似的指责轰炸得都有些发蒙了,呆立在她面前不知所措。但辜朝阳毕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男人。即使面对博学多闻、智能敏锐的前妻,他也有足够的理由保持自信和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在任何攻击面前,他从来不会退缩和妥协。这是他一贯的性格。多年的经商生涯,又使他的这种性格变得更为坚定,更具有力量了。所以,当慕容秋话音刚落,他不失时机地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是的,慕容。我承认自己有过失,包括性格上的缺陷。可这能完全归咎于我吗?如果你不是那么固执地斩断我与你和鹿鹿之间的一切联系,事情也许就不会是你说的这个样子。你不知道,为了争取到自己作父亲的一份责任,我费了多大的努力。鹿鹿上大学后,你从来不肯告诉我她在那儿大学读书,如果不是偶然地从一个大学生电视竞赛节目上看到鹿鹿,也许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在北京上大学……慕容,你做得太绝情了!”辜朝阳注视着慕容秋,用一种伤感的口吻说,“你可以恨我,讨厌我,甚至报复我,可女儿是无辜的,即便是我给她的生活带了缺憾和不幸,但你不能将一个父亲为孩子弥补这种缺憾的权利永远剥夺下去啊!”他停顿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慕容秋,双手搭在废墟景点的栏杆上,垂下头去,嗓音有点喑哑地说,“我已经49岁,马上就要跨进50岁门槛啦,你我都不是靠意气用事处理一切事情的年纪了,慕容!”
辜朝阳最后那句话,使慕容秋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起脸,看见了辜朝阳因低垂着而暴露出的头顶上一块发亮的头皮,而刚才那地方一直被梳理整齐的头发遮盖住了。这使慕容秋恍然意识到,时光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对辜朝阳网开一面,而是照样铁面无情、一视同仁地爬上了他那颗曾经长着乌黑茂密头发的骄傲的头颅。她觉得身体里涌动的血液像落潮的海水一样,开始慢慢回落、减退,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那种像石头一样坚硬,横亘在心头的旧怨新愆,似乎变得柔软了许多。她甚至觉得有点儿原谅这个嗓音也开始喑哑下来的男人了。可就在这一瞬间,她记忆里封尘已久的某一角落,又像被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那个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连胸罩带也没来得及扣上、光着半个身子的女人,将自己堵在那间光线幽暗的公寓门口,叉着腰,像个泼妇似的操着尖细的京腔对她破口大骂;只穿着短裤的辜朝阳若无其事地抱着胳膊,坐在零乱的床沿上;而她风尘仆仆地刚从火车上下来,向门外节节后退,一只装着辜朝阳平时喜欢吃的瓦罐鸡汤的旅行包从手中掉落在地,浓浓的鸡汤溅了她一身,摔的七零八落的瓦罐碎片在楼梯间哐当哐当地滚动,像一首刺耳的打击乐。那种突如其来的刺激、虚弱和深入骨髓的羞辱,使她浑身颤栗……慕容秋的嘴唇又抿紧了,刚刚趋于松动的表情又重新变得冷隽起来。她闭上眼,努力将那股再次往上涌动的情绪,慢慢压了下去。当她再次睁开眼,发现有两个手里擎着写有“北京”和“奥运”字样的彩色气球、长得像孪生姐妹的小女孩,瞪大眼睛,好奇而疑惑地瞧着她和辜朝阳。的确,眼下的这种场合和时间,既不适合争吵,也不适合讨论。她是不是有点儿失态了?慕容秋在心里问着自己,对那两个还在盯着自己看的小女孩挤出一缕和蔼的笑容,然后习惯地用手指理了理被风吹到额前的头发,沿着废墟景点旁边的便道,缓步向前走去。
当他们走出那片残壁断垣,来到一块已经枯黄的草坪时,两个人脸色似乎都平静下来了。他们默默地走着,互相之间隔着足有两米宽的距离,看上去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们显然都意识到了这种尴尬气氛,但谁也没有主动去改变。正当俩人各自心里都在琢磨着怎样结束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时,慕容秋的手机响了。她从提包里掏出手机,刚贴到耳边,就听见了鹿鹿清脆的声音:“妈,你们俩谈得么样?没吵架吧?嘻嘻,一个国家贸易场上的谈判高手,一个是大学讲台上口若悬河的教授,水平一定是不相上下、胜负难分喽。我真该去瞧瞧热闹的!”女儿故作轻松的俏皮口吻,明摆着是想安慰自己的。慕容秋感到一缕暖流涌过。“妈,我刚拿到上学期的奖学金,不用辜朝阳破费了,晚上我来请客,请你们去新开张的西单夜市吃麻辣烫,么样?”这孩子。慕容秋暗自苦笑了一下,简短地说了句:“你还是把奖学金留做采访的路费吧,鹿鹿,妈妈晚上还要为明天的会准备发言哩。”就挂断了手机。
辜朝阳显然听到了鹿鹿的话,故作轻松地说:“鹿鹿晚上要请我们吃饭?他哪来的钱……”但慕容秋没接话茬,而是面无表情地说:“老辜,别的话我什么也不想说了。的确,你我都快50岁的人了,提那些还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希望,在出国这件事上,请你不要过分干涉鹿鹿的学业和独立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辜朝阳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终于走出了妥协:“好吧,我接受你的意见。”他表情忽然有点异样地注视着慕容秋,说:“不过,慕容,有一个疑问在我心里盘桓了许多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现在,你能够回答我吗?”
“什么问题?”慕容秋瞟了他一眼。
“在你的心里,你是不是始终没有忘掉过那个马坷……你从来就没爱过我,或者说,在乎过我?”
慕容秋怎么也没料到,辜朝阳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在这么一个时间,这么一个场所,而且是在他们俩分手这么多年以后!她完全怔住了,像挨了意外的一击似的,有点儿喘不过气。半晌,慕容秋才恢复常态。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圆明园的另外一片废墟,此时,西斜的阳光把废墟映照得斑斑驳驳,仿佛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彩,使人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凝重之感。
“咱们不是说了,过去的事情别提了么?”她扭过脸,一反刚才的激烈,用近乎虚弱的口吻说,“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老辜,我该走啦。”
辜朝阳听了,耸耸肩,嘴角上翘,露出一种古怪的笑意。
在往圆明园门口走去时,两个人一直没吱声。临分手时,辜朝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认识丁友鹏这个人吗?”
“丁友鹏?是不是沿河县的那个副县长?”慕容秋说,“记得,他以前在我这儿读过在职研究生,怎么啦?”
“是这么回事,前两年,他带着一班人来北京招商引资,找到了我,韩鹏叔叔还特地打了个电话,说是想邀请我去沿河投资。”辜朝阳见慕容秋有些诧异,就说,”你知道,韩叔叔和丁友鹏的父亲丁长水都曾经是我父亲的老部下,当年下放到河口时,丁长水给过我不少关照。当然,我决定到沿河投资,也不是为了帮他们。我是商人,在商言商嘛!再说,中国加入WTO以后,我们公司已经把投资重点从东南亚转到中国市场。沿河县的那个项目,也只是公司整个战略的一部分……”
慕容秋没有吱声,神情显得有点儿飘忽。辜朝阳想到刚才自己说的那番话,意识到什么,也就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