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第二部卷四第二章 4. 老校长

《黑与白》第二部卷四第二章 4. 老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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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老校长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老校长才回到凤凰小学。

老校长快六十岁了,但像凤凰岛上大多数上了年纪的男人那样,身体结实而硬朗,头戴一顶蓝毡帽,身上的中山装也是蓝色的,只不过褪了色,有点发白了。打小时候起,老校长就这身装扮,如同一幅定了格的老照片,印在田芳的记忆里。如果不是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显示出作为凤凰小学校长的身份,他看上去跟岛上的那些老农民和老渔民没有任何区别。

老校长一进学校办公室的门,田芳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她知道老校长又在村支书聂长海家里喝酒了。老校长不打麻将,也不大抽烟,唯一的嗜好就是喝点酒。他的宿舍里除了一堆杂物,沿着墙根摆满了空酒瓶儿。老校长虽然嗜酒,但平时很少喝,只有到了周末才喝点儿。他喝酒从不择菜,有菜没菜都能抿两口,田芳打小就知道老校长这点嗜好,她有时在湖边的野地里挖到野韭菜,回来后加两个鸡蛋炒上一盘菜,给老校长下酒。老校长夹上一筷子香喷喷的野韭菜炒蛋,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田芳的手艺真不错,学校食堂的师傅也比不上……”那口气,像夸奖自己的闺女似的。

自爹娘过世后,田芳就学会了做饭,手艺比岛上哪家的主妇都不差。哥哥田水生也这么说,成家后,还总挑剔嫂子黄玉兰没有她做的饭好吃。老校长每次喝了酒,黝黑的脸膛变得又红又亮,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一向严肃的脸上堆满笑容,话也比平时多了,从老校长嘴里,田芳知道了凤凰岛上许多过往的掌故,包括解放前的那场血腥屠杀,老校长一家怎么遇难,他自己死里逃生。也许因为过去了许多年,老校长讲到自己的悲惨经历时,脸上看不到多少悲伤,显得十分平静。这给幼小的田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长大后,田芳才意识到,老校长通过自己的言传身教,让她理解了人应该怎样面对苦难……

老校长每次去村支书聂长海家谈完事情,总要留在他家喝一顿酒的。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一边谈事情一边喝酒。在凤凰岛,能经常和老校长边喝酒边谈事的,也只有聂长海了。这不但因为聂长海的媳妇小满是岛上最能干贤惠,饭菜也做得最好的女人,还因为老校长和聂长海之间的特殊关系。

聂长海是岛上唯一的工农兵大学生,他被推荐到省城上大学,多亏了老校长。老校长那会儿是凤凰岛管理区的贫协主席,凡推荐工农兵学员,他的意见举足轻重。聂长海在那一班孤儿中,不仅成绩好,而且各方面的表现都很出色,备受老校长器重,聂长海高中毕业一回到凤凰岛,老校长就培养他入了党。后来推荐他上大学,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聂长海大学毕业后,放弃留在县城工作的机会,回到凤凰岛,也是听了老校长的意见。凤凰岛管理区解散后,据说上级本来是准备让老校长当村支书的,可他却推荐了聂长海。岛上人说,老校长对聂长海比对自己的儿子都要好。有一阵子,田芳的哥哥田水生暗地里还抱怨老校长“偏心”,“要是推荐我上省城读两年大学,我也一样能干!”但田芳知道,哥哥也就是私下说说而已,心里清楚,他比不上聂长海……

聂长海如果不能干,他能当上凤凰岛的“岛主”?岛上的人都说老校长是真正的伯乐,慧眼识英雄,给凤凰岛找了个好“岛主”,一点也不算夸张。

自从田芳那天说了要退学之后,老校长一连几天神情凝重、眉头紧锁,仿佛背上了什么沉重的负担。田芳知道,老校长是不想她为了学校的工作耽误了“个人前途”。为了这事儿,老校长拉着聂长海跑了一趟县教委和城关教育组,却没有什么结果。

“您又喝啦?”田芳丢开还没批改完的学生作业,倒了一杯开水,递到老校长手里。

老校长嗯了一声接过水杯,耷拉着眼皮,走到他那张靠窗的办公桌坐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师范的王老师今天来了,”田芳说,一边察看着老校长的脸色,“他是我们民师班的班主任……”

老校长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来干啥?”

“他来家访的,”田芳说,“还劝我不要退学……”

田芳这句话似乎引起了老校长的兴趣,两道花白眉毛跳了一下,“哦,你没告诉他,我也不同意你退学么?”

“我没说……”

“唉。”老校长瞟了田芳一眼,叹了口气,“你呀,脾气跟你哥一样犟。当初他去南方打工,我怎么也劝不住,你也一样,认准的路,几条牛都拉不回,丫头,你应该留王老师多待一会儿,等我回来,跟他唠唠的……”老校长说,像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带着一丝责备和关心的口气。

“丫头”两个字,让田芳心里一暖,这是小时候老校长经常对她的称呼,自打在凤凰小学当上老师后,他就很少这样称呼自己了。一时,她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老校长低着头,咕咚喝了一口水,心思似乎又转到了别处,老校长那副郁郁不乐的神情告诉田芳,尽管他在村支书聂长海家喝了酒,但并不顺心……

聂长海打小就很有主见,老校长在寄宿班的那群孤儿当中认准了这个“人尖儿”,证明他没看错人。这些年,眼瞅着聂长海一步步成长起来,成了凤凰岛上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老校长像喝了半瓶地瓜酒那样,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以往,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聂长海总要来小学听听他的意见,或者为了学校工作上的事儿,老校长也经常去聂长海家商谈商谈,顺便在一起喝一顿。那会儿,老校长虽然没有了“贫协主席”的头衔,可还兼着村支部的委员,说起来跟聂长海是上下级,可实际上呢,两个人的关系跟爷儿俩似的,聂长海对老校长那份敬重,即使儿子对父亲也不过如此。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校长和聂长海之间这种特殊的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尽管两人还是经常在一起喝酒,逢年过节,长海媳妇小满照例要做满满一桌酒菜,专门请老校长去家里喝上一顿,但两个人扯的闲话越来越多,工作上的事儿却谈得越来越少了,前些年老校长退出支委会后更是如此,村里许多事,聂长海不再跟他通气,养殖场、窑厂和酒坊几家队办企业包给私人好几个月后,老校长才知道。他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并没说啥,自己已经不是支委了,村里的事不和他通气,聂长海没有做错。作为凤凰岛上党龄最长的老党员,老校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在感情上一下子不适应。人老了,思想观念也跟不上趟了,少管一些年轻人的事儿,彼此都省心。老校长这样宽慰自己,以后两人在一起喝酒,聂长海不主动提起村里的工作,老校长也决不过问。他们之间似乎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

但这种默契前不久被打破了。事情还要从小龙山说起。小龙山过去一直是农业大队的养殖基地,是集体放养耕牛和鸡鸭的地方,分田到户后,岛上的农地竹林分掉了,几家队办企业也分掉了,小龙山一直荒着。前不久,村支书聂长海不声不响承包了小龙山,在山上搞起了畜牧养殖。老校长听说后,一反两人之间业已形成的默契,去找聂长海。

这一次,两个人谈的很不愉快。老校长反对聂长海承包小龙山,而且把整座山变成养殖场。老校长态度十分坚决,几乎动了肝火。他压着火气质问村支书:“长海,你知道小龙山是啥地方吗?”

“啥地方,不就是山上有一座观音庙吗?”聂长海不以为然地说,“村里老人担心惊动了菩萨,会给岛上带来灾祸。我是共产党员,不能搞迷信,这么大一座山,荒在哪里,太浪费了……您要是反对我承包小龙山,我可以让给别人么。”

村支书最后那句话明显有点赌气。但老校长打断了他,“我不只是反对你承包,谁承包我都反对!”

“那……为啥?”

“你忘了,山上躺着百十号人的冤魂么?”

老校长颤抖的声音,让聂长海一怔。老校长说的“百十号人的冤魂”,是指解放前凤凰岛上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秘密驻扎在凤凰岛的共产党东江省委机关和军区总医院,因叛徒出卖,突然被娘子县的地主还乡团武装包围,省委机关和军区医院的近百名干部、伤兵和医护人员,以及农会积极分子惨遭杀害。当聂长海还在读小学时,就不止一次听老校长讲起这场悲惨的往事。现在见他如此激烈地反对自己在山上建养殖场,颇有些意外,但他没有马上反驳老校长,多年来形同父子的感情,使他无法和老校长为了这么一件事吵翻。

“长海,难道你忍心让鸡鸭在山上整天拉屎拉尿,让那些人不得安宁么?……”老校长嗓音喑哑地说。那会儿,他和聂长海已经喝了一会儿,一瓶地瓜酒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两个人的脸都喝红了。“你别忘了,躺在山上的除了岛上的几十个父老乡亲,还有几十名解放军干部战士……”

老校长说的“岛上的几十个父老乡亲”中,包括自己的爹娘和姐姐。他就是因为这场屠杀变成孤儿的。

同样作为孤儿的聂长海,不难理解老校长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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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了,每年清明我都要去给他们烧纸。我本来还想抽个空和你商量,等咱们村有了积蓄,把墓园给修整修整呢,”老校长说到这儿,瞪了聂长海一眼,“没成想,你竟然要在小龙山放养鸡鸭……”

聂长海有点儿惶惑不安,原本想说:“革命烈士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今天让更多人富起来,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吗?”但老校长没等他开口,便撂下还没喝完的酒杯,气哼哼地起身拂袖而去了。

村支书第一次意识到,小龙山烈士墓园在老校长心中的地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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