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俄乌战争
爆发一年多来，帝国兴衰、地缘政治和高层博弈是媒体讨论的主要角度。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外交又是内政的延续。不了解战争双方的内部情况，特别是不了解战争双方普通劳动者的生产、生活和思想状况，也无法真正理解外交与战争的逻辑。俄文媒体“После”发表的“劳工权利系列”为我们提供了不一样的左翼视角。我们以“俄乌战争如何改变俄国打工人”为题，将此系列翻译出来推荐给读者朋友。本文是劳工权利系列的第三篇，概述了俄国商业工人处境的变迁和战争带来的影响，原标题：“一直都很艰难——战争和动员如何影响商业工人的工作”（«Все время тяжело было». Как война и мобилизация повлияли на труд работников торговли）。
作者：康斯坦丁·哈里托诺夫（Константин Харитонов）
译者：付能
一般情况
商业在俄罗斯经济结构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约占GDP的15%和预算税收的10%，商业部门为约1300万人提供了就业机会。从大型购物中心到小商店，无论是专业商店还是普通商店，商业工人遍布俄罗斯的各个角落。销售部门的职位空缺占俄罗斯所有地区的25%。然而，抛开高级职位不谈，很难说这项工作有吸引力。据Avito Rabota（俄著名招聘平台——译注）董事总经理阿尔特姆·孔佩尔（Artem Kumpel）介绍，俄国销售人员的平均工资仅为3万卢布。如果在莫斯科，销售人员收入是45,000卢布甚至更多，在某些地区，15,000卢布是一笔非常现实的收入。
2月24日俄乌全面战争爆发后，西方国家迅速开始实施制裁，寻求限制侵略国的贸易活动。大型品牌和公司宣布从俄罗斯撤出并关闭商店，物流问题将大大减少国内外贸易交易量。许多西方公司，包括涉及贸易部门的公司，离开了俄罗斯，缩减了业务，或者至少宣布离开。例如H&M（在俄罗斯有150多家门店）、宜家、Inditex（拥有Zara、Bershka、Massimo Dutti等品牌）、阿迪达斯、迪卡侬、彪马、劳力士、施华洛世奇等；汽车制造商停止销售。
由于电子产品制造商撤出俄罗斯市场，一些品牌商店关闭（由于所谓的“平行进口”，销售部分恢复[平行进口货物，俗称水货，2022年3月30日，俄罗斯政府宣布将平行进口货物合法化——译注]）。许多专家从战争一开始就预测失业率将会上升，包括商业领域。所有这些，加上其他措施，本应剥夺当局发动战争的资金，并向该国人民清楚地表明这种军事冒险的有害后果。
俄罗斯零售商协会主席伊戈尔·卡拉塔耶夫在接受国际文传电讯社采访时抱怨结构性问题：“今年商业部门面临的困难是前所未有的：供应链的破坏，需要快速寻找新的供应商，通货膨胀压力，有效需求的减少——该行业第一次同时感受到所有这些因素的影响。”
下降幅度并不快，但截至8月份俄罗斯零售贸易额同比下降8.8%。指标下降始于4月份，每个月都在加速，有时超过政府过于乐观的预测。非食品类商品在这里起着主导作用，这并不奇怪，人们可以先节省别的东西，而不是食物。
我们没有付出多少代价
面对惨淡的事实和令人震惊的统计数据，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商业工人并没有直接谈论自战争开始以来他们的处境和工作条件发生的任何重大变化，而主要指出的是企业主收入的减少。
“不，战争没有以任何方式影响商业，生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在北高加索共和国的一个市场工作的伊洛娜说（化名，下同）。“收入下降了，人很少。不仅男人消失了，女人也开始存钱了。老板遭受了损失，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赚那么多，但这并没有影响我，”莫斯科一家杂货店的女售货员罗莎说。“这家商店的一位创始人离开了俄罗斯，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买家似乎也没有减少，”莫斯科书店的员工弗拉迪斯拉夫说。在一家创意品在线商店工作的尤金妮娅证实没有重大变化：“在最初的几周里，我认为不会有工作，所有合同都会作废，然后我冷静下来。但我希望它早点结束，我为双方的人民感到难过。”
劳动报酬和工作条件几乎没有变化的现象也与裁员有关。大家都说并没有大幅裁员（如果有的话），而有些企业甚至聘请了新员工：“不，没有变化。有计划的招聘活动，但没有招聘超出计划的人员。这些事件对员工没有任何影响，”斯塔夫罗波尔地区一家从事音响设备批发和零售贸易的公司的技术专家阿列克谢说。专家还证实，雇主只是停止招聘而不是裁员：“在不确定时期这是典型的反应，雇主暂停招聘。这在3月至5月尤其明显：与去年相比，该国的需求减少8%。”
然而，宏观经济分析和短期市场研究中心的专家警告称，到2030年，约300万从事零售和批发业务的工人可能会因“新现实”的发展而失业，并指出，当前的低失业率是暂时的、短期的现象。总体而言，裁员从5月份开始，当时Aliexpress（全球速卖通，阿里巴巴推出了跨境交易网站——译注）俄罗斯分部解雇了约40%的员工，OZON（俄罗斯电商平台——译注）则解雇了20%。
绝大多数人提到的事实是，所有这些变化都是在新冠疫情期间发生的，根本没有空间可以进一步削减：“由于新冠危机，工资早就降了，战争根本没有影响，而是受到新冠影响，”莫斯科一家批发公司的员工安德烈说。他还补充说，与此同时，由于物流问题，工作变得更加困难：“大型德国公司已停止向俄罗斯进口原材料。一些公司已经离开俄罗斯并裁员。因此，工作变得更加困难，我们必须寻找替代方案。”
从事轮胎销售工作的瓦西里也谈到了类似的困难，他的工作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于物流问题，可能需要几周时间才能收到货物。箱包零售连锁店总监拉里萨·谢尔盖耶夫娜证实，没有削减开支，而且在经历了之前所有的考验之后，也不存在裁员的可能性：“以前有过困难时期：在新冠疫情期间，甚至在此之前，我们一直都很困难。员工已经尽可能减少，但没有裁员，只是如果有人离开，就不再雇用新员工。”
圣彼得堡一家书店的阿纳斯塔西娅证实，没有裁减员工、工资和奖金，相反，管理层削减了书店的成本并略微提高了价格。正是商品价格上涨和重估影响了员工的日常工作：“不幸的是，价格大幅上涨，每天都会重新评估数百件商品，每件商品都有数十份副本，我们必须在商店里寻找。这大大改变了员工的标准工作程序——增加了很多任务。有时，因为工作量太大，我们不得不在店中过夜，以便至少干完一部分……”
即使是西方公司的离开，也没有给俄国员工带来直接的灾难。三星品牌专卖店员工彼得表示：“我们关闭了部分专卖店，并给每个人发了1个月的工资。然后奖金又回来了，激励措施得到了优化，但收入还是下降了。毕竟购买力下降了。一些商店已经重新开业。我们没有付出多少代价。”
大型连锁店的情况有所不同，众所周知，大型连锁店工作条件恶劣，员工流动率高。“收银员、装卸工和其他所有人的工资都降低了。降幅很大，降了1万，大约是10%。”莫斯科SPAR网络收银员阿列夫蒂娜-伊戈列夫娜说："每100名员工中，有3-4名员工被解雇，但这微不足道。”
克拉斯诺达尔地区一家兽医药店的医生兼经理维克多莉亚和莫斯科一家时尚服装专卖店的销售员达莉亚也报告说，她们的奖金也变得“灰色”了，如果完不成计划就要被罚款。顺便说一句，达莉亚承认，面对销售额的下降，她甚至决定从一位顾客那里骗取几千美元，试图以某种方式完成计划。
总的来说，我们可以说商业部门能够应对因战争、制裁和西方公司离开带来的最初挑战。尽管人们的需求和购买力略有下降，但俄罗斯人并没有停止购物，尤其是食品。此外，这不是俄罗斯商业第一次面临制裁和限制，在新冠疫情年代已经遭受了重大打击，因此工人们习惯了勒紧裤腰带的生活，不指望在他们的行业有任何好结果。许多失去工作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工作，特别是考虑到俄罗斯的大规模移民暂时使失业率保持在较低水平。然而，我们不可能不注意到，工作条件明显恶化，以及工作流程的复杂化，尽管这并不重要。
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轰炸之下
工人对战争的态度没有一致的意见，这是整个俄罗斯社会的一般特征。虽然许多人在某种程度上不赞成进行“特别军事行动”，担心亲人，宁愿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发展中国家，但也有人认为战争是之前外交政策进程合乎逻辑的发展，甚至积极支持。一种疏远的立场也很普遍，其观点是“没有人知道全部真相，但杀人肯定是不好的”或“既然我们卷入了这件事，我们就需要获胜”。来自斯塔夫罗波尔地区的阿列克谢阐述了他和他的同事的立场：“总的来说，反应是中性的。我们已经为此奋斗了很长时间，现在我们终于来了。”来自莫斯科一家批发公司的安德烈也谈到了他的同事对战争的中立积极态度：“同事们大多是女性，她们是中立的，她们大多是40岁以上的女性。她们基本上认为自己的祖国在一切事情上都需要得到支持。他们认为我们依赖国家，国家说什么我们应该做什么。”
莫斯科地区一家药房的负责人安吉丽娜·彼得罗夫娜采取了更为激进的立场：“就个人而言，我是一名战士，我知道我们必须与纳粹作斗争，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有住在顿巴斯的员工。当然，他们对[特别军事行动]做出了积极的反应。”她主张采取积极态度，因为顿巴斯的前居民目睹了乌克兰的炮击，“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轰炸之下”。
然而，这种激进的立场看起来相当奇特。“我的反应很糟糕，因为我一半的兄弟都在那里。两个兄弟回来了，但我仍然担心其余的兄弟，”阿列夫蒂娜·伊戈列夫娜说。她的兄弟们住在北高加索地区，自战争开始以来，这个地区有相当多的人参军，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热情。对于该地区的许多人来说，合同兵役是按照当地标准赚取体面工资的少数途径之一。罗莎是莫斯科一个商店的女售货员，她也非常担心战争：“我感到震惊，我希望我拥有和平。这对我们的孩子来说很可怕。我的同事们在这方面支持我。”
零售连锁店的董事拉里萨·谢尔盖耶夫娜也持同样的观点：“嗯，我当然感到震惊，我是一名受过教育的专业的历史学家，这让人想起过去的灾难性事件。我也是一个东正教徒。‘你不能杀人’对我来说是东正教的主要原则。我很震惊，老板也很震惊。在我看来，国家的未来被夺走了，两国的未来和现在都被夺走了。我已别无所求，但我为孩子们感到难过。”诚然，她承认，尽管她得到了一些同事的支持，但并非所有连锁店员工都同意她关于战争的观点，争议时常发生，有时她会利用自己在管理部门的高级职位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变得非常情绪化。昨天他们把《祖国开始的地方》这首诗放在我的桌子上。我非常爱祖国，但他们却改变了一切。我爱她胜过他们所有人，我只是希望人们能够微笑，而不是为棺材哭泣，责怪邻国。”
紧张
如果直言讳地说，战争的爆发没有对商业工人产生重大影响（除了某些已经存在问题的领域），那么9月21日宣布的“部分动员”肯定会引起更明显的变化。9月底，新零售（指线上和线下购物体验的融合——译注）机构的专家预测劳动力市场将发生重大变化，包括大规模征召司机、调动大量快递员（因为他们“年轻力壮”）和保安人员，对物流造成又一波冲击。专家预测，在招聘新员工方面将出现一个有趣的转变——将优先考虑女性和50岁以上的人，这些人以前很难找到工作。事实上，在宣布动员后，对临时员工（包括推销员、司机和销售经理）的需求急剧增加。根据招聘门户网站hh.ru的数据，10月份这一数字达到了52%。
然而，接受调查的商业工人尚未注意到与组织动员有关的重大变化。我的大多数熟人都收到了传票，但同事尚未受到影响。确实，在许多组织中，男人们没有等待军事登记和征兵办公室的邀请，就决定出国，因此必须找到替代者。一些受访者还指出，对时事的高度焦虑严重干扰了平静的日常工作。总的来说，对动员的态度与对战争本身的立场相似，尽管有一些细微差别。
“当然，这是一个新闻，每个人都在讨论。他们反应紧张，但还没有任何人收到传票，人们都冷静下来。我的同事都不想参加，但如果传票来了，可能没有人会躲起来，”阿列克谢说。瓦西里对动员的反应类似：“我将特别军事行动视为必要的邪恶。我决定，如果传票来了，我就去。”
“你哪儿也去不了，你必须这样做，但这对孩子们来说很可怕。你无处可去，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生活在其中。但很可怕，突然孩子回不来了，我自己有一个儿子，谢天谢地，他还没有被召唤，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停止了，”女售货员罗莎可能部分同意阿列克谢和瓦西里的观点。
安吉丽娜·谢尔盖耶夫娜个人准备参加战争，但对动员并不热情：“我相信专业人士应该这样做。如果有动员令，我们都会去。我们有一个女子团队，但我们都是医务工作者，我们都有责任服兵役，如果传票来了，那么我想每个人都会去。”
在动员方面，一些组织加强了军事登记工作。反对战争和征兵的安德烈被迫在军队登记并领取服役卡，他以前相当成功地逃避了：“最担心的是‘你为什么没有军人身份证，当你获得它时，我们要发给你，尽快去拿’。安全部门和律师都参与了。”与此同时，在另一些组织中，管理层试图保护员工免受动员：“他们通过理事会来找我们，要求提供一份男性名单。我们的经理把他们打发走了，并与律师一起起草一份答复。但如果这无济于事，他们就说要解雇所有人，这意味着人们将进行非正式工作以尽量减少暴露。"从事在线商务工作的数据分析师伊戈尔说。
在北高加索市场做销售的伊洛娜并不期望动员有任何好处：“也许现在生意会变得比以前更糟，人口会外流。现在，这座城市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市场上讨论这个问题，当然，有些人非常赞成，也有人反对，就像我一样。我知道，有些人以某种方式做出了反应，但他们当然不会大声谈论它。”
对于许多人来说，动员的消息在情感上很难接受，就像在2月24日之后一样，朋友和同事们再次出国远离战争。“动员的消息席卷而来——它变得非常可怕。出现了第二波移民潮。工作再次发生了变化——许多人辞职，去了其它国家，有些人转为远程工作。工作变得更加困难。每天早上我都挣扎着起床，继续工作一天，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纳斯塔西娅分享了她的情绪。
随着战争的爆发，第一批制裁措施出台，西方公司开始撤离时，许多人（无论是希望还是恐慌）预计俄罗斯经济将急剧下滑，通货膨胀迅速上升，商品短缺，民众购买力下降。战争已经进入第九个月了，这一切还没有按照预期的规模发生。商业工人已经习惯了困难的条件和不确定性，他们确信战争和动员都没有对他们造成严重影响。尽管如此，可以说，虽然变化不是很快，但正在发生。每个人都必须应对新的挑战，工人的工作变得更加困难，老板的收入也在减少，尽可能地裁员。焦虑和抑郁明显增加，与战争有关的社会明显分化也无助于提高劳动生产率。目前，失业问题得到了遏制。大规模移民和“部分”动员的影响显然是短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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