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沙黑:【长篇选载】 多余的人(一)

刘继明、沙黑:【长篇选载】 多余的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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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郁平正在写一本回忆录。由于刚学会用电脑写作不久,打字的速度很慢,再加上年纪大了,记忆力减退的很厉害,有时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字句或某件陈年往事,脑子像挂不上档的汽车轮子,怎么也转不动,思维一片空白……

  郁平承认自己老了。“可我们毕竟年轻过,也像现在的新新人类那样标新立异、朝气蓬勃。”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只不过,我们那时候热衷的不是网游、动漫、无厘头,而是自由、平等、民主、科学,解放,理想、革命、造反,喜欢的也不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之类,而是曹禺的话剧《雷雨》《日出》,巴金的小说《家》,以及美国记者斯诺写的《西行漫记》。跟今天的新新人类们比,我们的‘人设’是不一样的……”

  郁平不是一个唯心主义或宿命论者,可当他在古稀之年回首大半辈子磕磕绊绊的人生经历,却不得不承认,人的命运其实是由许多偶然决定的。十七岁那年,假如他不去张良湖文化干校,而是听从父亲安排去省城读商科学校;假如他没有生病,跟着解放军北撤时一起撤退,而不是异想天开地回乡“打游击”,稀里糊涂碰上“锄奸队”,像拉夫一样参加了清除庄世庭的行动,又莫名其妙地开了那一枪;再假如,他没有从省城的报社调到天陵,被已经当上了天陵副市长的庄世庭看见,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番风景吧……

  有一段时间,郁平脑子里塞满了“假如”这个词,并且冒出“必然之中的偶然”“偶然之中的必然“之类中学教科书里的“辩证法”,却仿佛面对一堆乱麻,越理越乱,如坠五里雾中。古希腊有句格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是郁平年轻时就熟知的大学者胡适的名言。可如果“假设”有用,人世间那么多悲欢离合就不会发生了。对于每个人来说,假设固然重要,“求证”说起来也容易,但真要去实现,却意味着要付出沉重乃至一生的代价。

  为了这部回忆录,郁平曾经设计过无数次的开头。他想,如果把自己的一生当做一部戏剧,大幕应该从哪儿开启呢?

  郁平的思绪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回到了张良湖边的芦苇荡,回到了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天的夜晚。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夜晚在张良湖边发生的事情,决定了郁平的命运。

  换句话说,他的命运早在1946年那个秋天的夜晚就被悄悄决定了,任何力量也无法更改……

  第一章

  1.朱芸

  1945年秋天,郁平离开老家去张良湖,上了共产党的文化干部学校。当他向父亲提出这一求学的去处时,父亲只用那双商人般锐利的眼睛看了他一下,说,好吧!就这简洁的两个字的回答,在当时该算是很不俗的,决定了他的一生。

  郁平出身于平州乡下的一个大户人家。父亲年轻时就学会了经商,家里在平州和楚州开的几家商铺都是他一手打理的,商人的精明和地主的狡黠在父亲身上兼而有之,做荒唐事与他做商人一样成功,他勾引乡里另一大户庄老二家如花似玉的闺女,造成了当地轰动一时的大事件。郁平很小年纪就能察觉到父亲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里有许多不易觉察的精明和计算,眉宇间透露出一股普通乡下人少有的刚武决断;父亲笑起来如同洪钟,作为一个男人,大概是很有魅力的,而作为他的儿子,郁平的性格则显得有些懦弱,丝毫没有得到父亲的遗传。

  父亲作为一个地主、一个强人,同庄家明争暗斗,此起彼伏,构成了地方村史上一个真实的重要侧面。使郁平深感不安的是,这些已经扩展到下一辈人身上,似乎意味着他们将接着前辈人继续对立、仇恨下去。这一切岂是他力所能及?正如王船山所说,“弗能造也,受之而已”,似乎只有无可奈何。

  郁平的家乡平州当时是共产党的控制区。读初中时,他已经参加过共产党组织的一些抗日宣传活动,比如办冬学和夏学,在乘凉讲座上发表演讲,向农村大众宣传革命民主的思想,还在乡村剧团里扮演角色,搬演抗日民主的小戏剧。

  作为抗日民主根据地的知识青年,郁平不想留在家里准备做小地主,他应当走向新的生活。

  于是,在1945年的秋天,十七岁的郁平跟几个同学穿过家乡的水网平原,越过长满高粱玉米和水稻的田野,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踏上一条又一条泥土的道路,去投奔了革命;他肩上是背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用双脚走了一百多公里,到达凤谷村,吃上了新四军的公粮。

  凤谷村是张良湖畔的一座小村庄,距良安县城四十多公里,共产党汉东省委的文化干部学校和军政干部学校就在这儿。由于这两所学校的存在,不少进步青年纷纷慕名而来,使小小的风谷村成了张良湖地区的政治文化中心,

  顾名思义,文化干校是为抗日民主根据地培养文化干部的,以女生居多,军政干校是为新四军培养军事干部的,以男生居多。跟郁平一起的几位男生都上了军政干校,唯独他一个人上了文化干校。

  郁平一直觉得自己性格比较柔绵,禀性不刚,无意于做一个冲锋陷阵的战斗员、指挥员,他希望在革命的队伍里从事文化教育工作。这种选择倒也符合实际。

  在风谷村文化干校,学员们虽然吃的是粗粮,睡的是地铺,捧着河水洗脸,蹲在地上吃饭,却觉得充满活力。你所做的哪怕是琐碎微小的工作,你也会觉得那是在具体地用自己的手去推动革命事业的车轮。你知道你是最普通最渺小的一员,但你心中同样无比充实。每寸光阴都有神圣的价值,每一天都没有白活,这一切既真诚又真切。

  人人要学会做宣传,再腼腆的人也得在节目中扮演角色。十七岁的郁平眉清目秀,英俊的眼睛像诗人那样含着淡淡的忧郁,很快被选拔进了宣传队,在一出戏中扮演地主。

  郁平至今记得他的一段自报家门的快板:

  老身本姓关,

  家住在淮安;

  地有三十顷,

  长工三十三。

  郁平脸搽白粉,口挂胡须,头戴瓜皮帽,身穿长棉袍,一副可笑模样。像极了地主兼商人的父亲,他忍不住想,父亲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这种表演,是责骂他还是赞赏他呢?

  对这段有趣而说来光荣的历史,郁平后来讲给乔丽听过,她笑个不停,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捂住嘴巴说,想不到你这个书呆子还会上台演戏呢!

  郁平在文化干校是办墙报的积极分子,他结合读郁达夫《沉沦》的体会,写了一篇《给彷徨的青年们》登在墙报上,在全校得到过一致好评。新四军打下日伪控制的城镇,他们随后开进去,刷标语,做演讲,演出活报剧。郁平还编写过几个活报剧的剧本。

  如今想来,说那就是参加了革命,比起冲向敌人炮火的人,似乎有点夸张,但填写履历时不那样写又哪样写呢?

  阴影开始于大槐树下的一次选举。在一个预先的小型会议上,郁平被大家提名为班干候选人,这似乎是自然的,他为人真诚,成绩优秀,并且负责办墙报,在各项活动中都积极投入。可是,后来领导最终决定的班干名单上,却唯独划去了他。郁平觉得被当头浇下了一盆冷水。他心情抑郁,独自一人到田野上散步,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你这个地主的儿子来投奔革命,虽然吸收你、团结你,但对你也当有较长时间的考验,你不必情绪低落。他觉得说服了自己,并且感到成熟些了,但也失去了一种单纯美好的东西。

  也就是在这时候,郁平第一次得到了一位女性的关心。

  她叫朱芸,跟郁平是同班同学。在一次散步归来的路上,朱芸叫住了他。

  朱芸身材娇小,平静开朗的脸上透着聪慧,好像一眼就能知道你的内心。不过她并不光彩照人,平时在班上人们甚至并不怎么注意到她,但那天当朱芸那样对面着他谈话时,郁平发现,这个平时很少接触的女同学五官端正玲珑,透着秀气和睿智,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朱芸那天跟她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希望他不要有任何动摇。她说不管什么人都会受到某种挫折,重要的是不要动摇。她还说命运有一头是在当事人自己手里,也就是由你本人的思想性格决定。郁平觉得,她说这些时目光明亮,熠熠生辉,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自己隐秘的内心。

  郁平有些惊讶,这个不起眼的、年龄只比他大一岁、看上去却只能当作小妹妹的女生,竟有那样的洞察力,并且对人的命运有这种富有哲理性的看法。他甚至觉得,朱芸像一个革命的大姐或者未来的一位引路人。他为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抑郁情绪而惭愧。眼前的这个小朱芸就比你高明,领导与群众都没有选她当班干,连候选人也没有她,大家都没有想到她,她正如她的小型号的身影那样被人忽视了,可是她却如此心平气和,真是“至人无己”。朱芸这样的性格,才真有值得学习之处呢!

  惭愧之余,郁平的心情完全地好了。

  朱芸是楚州人,父亲在楚州中学教书,跟郁平一样,她也是跟着同学一起跑到新四军张良湖根据地来的。大概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缘故,朱芸身上有一种浓郁的书卷气,喜欢读书。许多郁平以前只是听说过的书,她都读过,比如知名记者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一类进步书籍,说起来头头是道,这让郁平打心眼里佩服,尤其想到朱芸是个女生,他更是觉得自惭形秽。

  有一次上完课,朱芸悄悄把一本杂志塞到郁平手里,小声说:“上面登了马克思的一篇文章,推荐你看看!”眸子闪闪发亮,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像是有什么深意。

  郁平接过来一看,是《共产党人》,对这本延安中共中央党校主办的杂志,他是知道的,有一次哥哥郁文从楚州师范学校回家,箱子里就带了一本《共产党人》创刊号,上面刊登了毛泽东亲自撰写的《发刊词》,文章中有一段话:“敌人虽然天天在暗害我们的党,但是党驱逐了暗害分子。大批干部重新在党内涌出,而且变成了党的中心骨干。党开辟了人民政权的道路,因此也就学会了治国安民的艺术。党创造了坚强的武装部队,因此也就学会了战争的艺术。所有这些,都是党的重大进步和重大成功……”他由此对共产党以及党的领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畏和神秘感。

  创刊号上还全文刊登了《共产党宣言》。郁平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有哪一个反对党不被它的当政的敌人骂为共产党呢?又有哪一个反对党不拿共产主义这个罪名去回敬更进步的反对党人和自己的反动敌人呢?

  从这一事实中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共产主义已经被欧洲的一切势力公认为一种势力;

  现在是共产党人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并且拿党自己的宣言来反驳关于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的时候了。

  这是郁平第一次读到《共产党宣言》。他激动不已,整个身体仿佛一支点燃的火把,熊熊燃烧起来。以后他又多次读过《共产党宣言》,但再没有第一次读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那本《共产党人》郁平是偷看的,一直没有告诉哥哥,直到哥哥后来被“锄奸”。这成了兄弟俩一个永久的秘密。哥哥到死也不知道,郁平去张良湖投考共产党的文化干校,很大程度是受了他带回家的那本杂志的影响。

  朱芸给郁平推荐马克思的文章叫《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是马克思中学毕业时写的。

  那天晚上,郁平躲在被窝里一口气读完了这篇不到两千字的文章,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文章里那些充满激情的语句像马达一样在他脑子里阵阵轰鸣——

  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的学者、大哲人、卓越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无疵的伟大人物。

  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诲我们,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为人类牺牲了自己——有谁敢否定这类教诲呢?

  文章中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在他眼前扑腾着翅膀的鸟儿一样,使他感到晕眩,精神上也像被电击中了似的。时值隆冬,外面北风呼号,气温降至零度以下,但郁平不感到冷,心里仿佛有一盆炭火燃烧起来。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还睡不着。

  第二天上课时,郁平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看见了朱芸。那样子像是特意在等他。“怎么样,那篇文章看了么?”面对朱芸似乎也有些迫不及待问他的这个问题,郁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样?”“就是……马克思那篇文章呀!”由于着急,朱芸那张白皙的脸都涨红了,小声背诵道:“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幸福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所压倒,因为这是为人类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是默默的,但她将永恒地存在,并发挥作用。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背诵完,又催促道:“快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仿佛两朵燃烧的火苗……

  郁平注视着朱芸的目光,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你晓得马克思所说的‘为人类幸福而劳动的事业’是什么吗?就是全人类最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呀!”朱芸显然等不及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难道你不想把共产主义当做自己毕生的事业,成为一名勇敢坚定的革命者吗,郁平?”最后那两个字,带着一股急切的期待。

  郁平听了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躲开了朱芸的目光。“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像虫子嗡,但朱芸听见了,眸子里的火苗倏地黯淡下来……

  从那天后,朱芸就跟郁平慢慢疏远起来。也许并不是特意的,但郁平感觉得出来,因为她看自己时,目光不像以前那样明亮了。

  郁平心里明白,朱芸是对自己失望了。郁平知道,他不可能像朱芸期待的那样,成为一名“坚定勇敢的革命者”。他一直觉得,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或“革命者”,必须像牛虻或保尔.柯察金那样,具备一种特殊的气质,斯大林说过,共产党人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而他,离这样的要求太远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郁平对自己何尝不也感到失望呢?

  2.养病

  决定郁平后来的生活道路的并不是他没有当上班干,也不是因为朱芸,而是一场疾病。他突然病了。四肢无力,茶饭不思,精神恍惚,身上忽冷忽热,像打摆子。他不愿给学校增添负担,就请假回乡。回乡的路曲折难行,他持有学校开的介绍信,根据地的区乡政权一站一站,用驴、船,把他像邮件一样,往下传送。抗日民主政府对一个普通学生这样负责,使他感到不可思议。

  时令已是夏季,田野载满绿色,到处景物鲜明,空气清新。郁平选择了去距离较近的舅舅家养病,这样,等病好后回学校也便捷一些。

  途中,郁平不断看见农村政策已从减租减息,到没收地主阶级土地分配给农民,以及农民热火朝天瓜分地主浮财的场面。把地主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加以消灭、彻底铲除封建土地私有制的思想,郁平在学习中是完全接受了的。不过,看到土地改革的具体景象,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地主家庭,心里有点胆战心惊。

  土地改革争取到了整个农民阶级对共产党的支持,解放战争的胜利迅速得如同奇迹。个人算什么呢,他所出身的地主家庭算什么呢,像父亲那样一个地主遭到剥夺算什么呢?郁平想起在文化干校课堂上听老师讲到这些内容时,觉得很有道理,并不知不觉认同了这些道理。他觉得,自己早已而且坚定地从“阶级出身”方面抛弃了一切可能有的偏见……

  当郁平到达舅舅家里时,已经病得很重了。

  郁平躺在舅舅家那缺少光线的土屋里,听到从家中传来的令人担心的消息,觉得自己犹如一片秋叶,不知何时就会被卷没在社会大变动的漩涡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

  舅舅告诉他,家里传来的消息说,父亲如果不是及时逃走,在土改中也许会性命难保。郁平判断这样的说法基本可信,但也无可奈何。土改运动汹涌澎湃,整个社会都沉浸在解放战争大潮之中,历史来不及倾听过于琐细的声音,绝对纯粹的事物是不存在的。

  他在舅舅家还听到了关于战争的消息,后来又直接听到了远方隆隆的炮声。他的心揪紧了,他明白这是国共两党开始了空前规模的战场较量。

  舅舅的村里紧张交公粮。村里摆开了二十个炉子,日夜赶做烧饼,然后组织民工送到前线去。不久之后,村里就下来了几百名新四军伤员,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

  从住在舅舅家的一个排长那里,郁平知道了一些战争的情况。这个排长参加过两场大仗,两次战斗歼灭国民党军一万几千人,获得重大胜利。排长伤势虽重,却情绪高涨,兴奋地讲起他们如何远距离奔袭,如何出敌不意,如何英勇作战。排长说,我们一定打败蒋匪帮,不怕他们有帝国主义的支援。

  郁平对排长很羡慕,能同眼前进行的伟大历史这样自然地水乳交融,并且为之流血奋斗,而自己呢,却像一个多余人,怀着渺小的对于巨大事变本能似的惊惧,无所作为,正如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时,躲在树叶下的一只惶惶小鸟。郁平不禁有点自卑,他又想起了朱芸那双因对自己失望而黯淡下来的眸子。郁平觉得,无论是自我条件还是客观条件,他都难以做一个英雄,不可能像排长这样热烈而单纯地去战斗了,也不可能像朱芸那样义无返顾地将自己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中去。他陷入一种深深的自卑之中。

  郁平从舅舅家幽暗的土屋走到室外,仰望天空,凝视原野,年轻的身体感觉出秋风的吹拂。村里伤员正在迅速转移,说明张良湖解放区要暂时放弃。口令声、脚步声以及嘈杂声不断传来,空气有些紧张,农民的脸上有了慌乱甚至恐惧。

  世情悄然变化着,有的农民暗中把土改得到的地契给地主送去,而地主却又不敢接受。

  村里一个地主少爷经常来舅舅家串门,同郁平相识了,把他引为知心,经常跑来跟他谈天。有一次,地主少爷跟他说,共产党不会胜利,历史上农民起义早已打过地主分过田地,但无不归于失败,总还是有人做地主、有人做农民;孙中山说要“耕者有其田”,现在就是为这个打得尸山血海。几千年来,中外古今,统治者永远是统治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地主少爷说这番话时,掩饰不住心里溢出的快意。

  郁平没有反驳,当然,也没有附和,但却让他头脑格外清醒起来,他着急地要舅舅代替自己回家一趟,关照一定不能让父亲做出什么对抗土地改革的事来。

  郁平的舅舅是一个胆子很小、心地善良的中农,想起那目空一切刚愎自用的姐夫,出于担心,也就不辞辛苦地去了。

  随着身体复元,郁平想要回文化干校去了。虽然内心没有朱芸期待他的那种坚定,但他不能从已经走上去的革命道路退下来,这种心态多少有点儿“机会主义”,却是目前现实下他唯一可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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