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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远基金会导读]近二十年来,互联网技术,尤其是智能手机技术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日常经验、知识图景与思维方式。人类社会千百年来的知识分子传统、精英与大众的关系,被这一技术革命深刻地瓦解了。文化的民主化一方面使得每个人都有了写作、发声的权力,另一方面也与消费主义合谋,导致文化丧失了严肃性与深刻性,沦为工业化生产的产品。在这样一个时代,还有知识分子吗?知识分子还有存在的意义吗?作家、文化研究者李陀在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发表的这次演讲讨论了这一系列的话题。 本文原载“青阅读”,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读者参考。
北青报在金庸去世时曾发过一篇文章,叫“文学偶像消亡史”。文章涉及几个人物,王朔、王小波等,探讨这些人为何迅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原来金庸曾经那么的普及,有那么多的金迷。但是应该是进入90年代以后金庸热开始消退。当时还有王小波,也是非常地热,迷恋他的思想、迷恋他的小说的人也非常多,但是很快也“退场”。
文章还问了一名年轻人:你们几个朋友凑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讨不讨论问题?那个人回答说,讨论什么问题,我们好朋友在一块吃饭尊重食物,我们就是吃,另外我们坐在那儿就是看自己的手机,所以我们是非常安静的,用不着说一句话,吃完就散。这个阅读现象带来的文化形态已经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了,不只是金庸不再被人阅读、王小波不被人关注,而是人们不再阅读。
▍手机社会对日常生活实践的改变
电视机的出现曾经对人们的社会生活产生巨大变化,尤其是对人的日常生活实践带来巨大的变化。首先,是家庭形态改变了,每个家庭都是围绕着电视机构成的家庭生活。电视机无形中成了一个组织者,一家人都要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节目,一边家庭生活就开始了,甚至吃饭都是在电视机旁边吃。
搞文化研究的、社会学研究的学者都对于电视机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变化有过很多论述,包括民主。很多同学大概都没有注意到,电视机给民主政治、给民主政治的实践、给民主的形态也带来很大的变化。例如,如果没有电视机的话,里根当不上总统,他就是一个三流演员。但是电视机出现以后,人们不再是听广播里的人说话,而是看到一个相貌非常英俊的人在电视机里对大家讲话,当时对人们的冲击是非常大的,于是选举形态就变了。人们就根据电视机里的形象开始投票,所以当时里根选总统跟电视机有莫大关系,这是政治实践。
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电视机起的作用也非常大。比如说偶像崇拜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收音机的时代也有偶像崇拜,但是有了电视机以后偶像崇拜真正开始了。比如说迈克尔·杰克逊,如果没有电视机就没有那么大的声誉,不会对青年人形成那么大的号召。
而到了手机社会以后,我们的日常生活、社会生活,包括我们的政治生活,又发生了根本变化。我们不谈别的,就谈日常生活,有了手机以后才可能出现刚才的现象,几个朋友吃饭不用说话,在享受美食,开头那位被访者的用词是“尊重食物”,每个人看着手机。但真正尊重的是什么?是更尊重手机。
手机就构成了另外一个空间,人们都在那个空间里生活。手机创造的视觉空间、网络空间是多么开阔。我们真正的日常生活已经不那么重要,而那个网络世界里的日常生活才是我们主要的生活。这里面,人们对空间、时间的感受都在发生变化。时间不再是连续的,时间都是断的。比如说不知道金庸,不知道王小波,时间已经断裂了,就是历史不用往远的说,唐、宋、元、明、清,就不用说了,就近几十年的时间已经在消亡,人们对时间没有直接感受,人们只接受当下手机给他的时间,这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情。
空间也变了。我们可以坐在一起吃饭,但是我们其实不在一个空间里吃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这是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人们可以为了某种利益或者是某种信念发生冲突,发生战争,会流血会死人,但都是在一个空间里发生的。然而我们现在很多人坐在一个空间里,其实所处的已经不是一个空间。所以我们现在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大的变化呢?我们熟悉的时间秩序性在被破坏,我们熟悉的空间性在被破坏。
▍文化的民主化被消费主义所利用
从20世纪初开始,文化民主化进程越来越快。原来在19世纪的时候,文化还是有它的阶级属性的,比如教育是少数人的特权,休闲是少数人的特权,文化娱乐是少数人的特权。我们今天看作很平常的事情,比如说旅游,在19世纪旅游一定是资产阶级和贵族夫人的特权,普通人是不可能旅游的。所以大家如果愿意看19世纪的小说,或者是19世纪的历史书籍,人那个时候旅游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但是现在20世纪,尤其是二战以后,旅游逐渐被民主化、平等化,人人都可以旅游。其中最主要的是教育。过去受高等教育,读博士也是上层阶级的事情,可是现在读博士的人不算什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不算什么。中学普及教育更不用提。
文化的民主化带来了千百年来文化秩序的破坏。这个破坏,积极的一面就是在文化面前人人平等。最近由于网络世界的出现,写作平等。在过去写作也是少数人的事情,比如说托尔斯泰是贵族,比如卡夫卡是中产阶级、富人出身。穷人直接进入写作的很少。但是文化民主化也带来了让人忧心的一面,让人不安的一面,让人焦虑的一面。这就是文化的民主被资本主义消费主义给抓住了、利用了。消费主义创造了消费主义文化,本来消费主义文化在19世纪就有,但是规模很小。到20世纪初也有,规模也很小,但是到二战以后,比如说通俗小说出现,特别是好莱坞电影的出现,使得大众文化突然得到了现代工业的支持。
在欧洲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有一个说法,叫“作家电影”。在欧洲电影导演被尊重为作家,拍一部电影跟写小说是一样的,这个导演像作家一样充分地表达他个人对世界的看法,他个人对世界的态度,所以造成了欧洲电影在20世纪有几十年的繁荣。但好莱坞不是,好莱坞是制片人的电影,是出钱人的电影,是严格的一个流水线造成的电影。比如说著名的作家海明威,还有剧作家奥尼尔,到好莱坞去了以后跟好莱坞吵得一塌糊涂,后来这一辈子就骂好莱坞,因为他们以为跟好莱坞是可以写作的,结果发现他的故事写完以后就没有他的事了,对白、情节、高潮是另外有人写,剧本就是一个流水线,拍摄也是流水线。有了好莱坞以后,文化生产就有了一个model(模型),于是文化的工业化,或者文化的被纳入生产流程就迅速地普及到文化的各个领域。
最后就是文学,而且在中国近几十年文学发展得就很快,我创造了一个词叫“文学工业”。我们过去搞文化研究、搞电影史、搞电影批评的人都知道电影工业,现在中国开始出现了文学工业。为什么呢?就是一条龙,写作的管写作,编辑的管编辑,出版的管出版。小说写作也开始像电影制作那样被生产化。举两个例子说明什么呢?说明由于消费主义,由于商业化带来了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文化和经济的界限被打破,以前文化是文化,经济是经济,文化和经济两个领域有交接有交叉,但是有分地。但是自从随着全球化的进程带来的消费主义,使得在21世纪初特别是在今天,经济和文化已经完全混为一谈,我们很难说有一个完全的文化,每一种文化现在都是商品,每一种文化都是一种经济行为。在中国就是这么彻底,美国都没有这么彻底。这就带来了我们日常生活实践的消费主义。
“手机社会”主要特征就是这种日常生活实践的消费化,而这个日常生活实践包括两个层面: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被扭曲,不知不觉的我们就掉入了消费主义里。我们在物质和精神层面上,某种意义上都变得有一种非人性质,因为我们自己正在被消费所异化。
▍“手机社会”的知识分子在哪里?
回到我们的主题上,这带来一个什么问题呢?带来我们知识分子的麻烦。我们过去谈知识分子,一定会有一种特殊的历史使命感,有担当,你才能叫知识分子。但是当文化民主化到这种程度,当我们的日常生活实践被这样彻底改造的时候,知识分子再没有这种优越性。知识的品格和知识分子的身份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我猜将来社会三种成分最多:一是马化腾、马云、王健林,我也不知道怎么命名,姑且叫超富人阶级、超富豪阶级;二是中产阶级或叫小资产阶级。我觉得在中国叫小资产阶级比较合适;三是劳动阶级,不仅包括农民工,也包括在网络上谋求生计的群体,然后他买了车、房子,年收入超过30万,才开始勉强进入小资产阶级。这三个群体将来都有知识,知识不再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这个时候就有一个问题,知识分子在哪里?如果说像金庸这么快就被遗忘了,王小波被马上遗忘。知识分子还有什么用?知识分子还可以起什么作用?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我们过去老觉得知识会帮助我们认识世界,但是在“手机社会”里人们不是靠知识来认识世界的,是靠信息来接触世界的,系统的知识在零散的信息面前毫无优势。这时候我看到很多知识分子现在都败下阵来,自觉地进入“手机社会”,干脆投降。也就是说,这个“手机社会”政治改造我们所有的文化,也在改造我们知识分子本身。
另一方面是大众。大众,我们老是说大众,已经说习惯了。但进入“手机社会”后,谁是大众?文化的民主化消弭了精英与大众的区别。当然有时候做文化研究的人可以给自己做一些辩解,比如说我刚开始看直播的时候我特别惊讶,这是什么东西啊?我给一些知识分子放的时候,他们有一些鄙夷:垃圾。尤其是看到东北的那些直播,那些网红。但是为什么他的播放这么多?后来我看了一篇文章才知道,是二、三线城市和县级城市的几千万乃至上亿的青年在支持直播。他们在看。知识分子不看,人家在看。你觉得这东西是垃圾,但是在他们的生活里,是靠这个来打发自己空虚的。
所以我觉得,我们顶多说那二三线城市的几千万人是大众,可是我们有很多知识分子自己也在打游戏,有那么多知识分子在网上看那些伪学术,不也是大众吗?所以在手机社会里大众的含义也在发生变化,上层跟下层的界限正在打破,这是非常非常深刻的变化。我们原来认识世界的框架,我们原来认识的世界的知识体系,原来我们认识世界使得世界在我们面前比较稳定的、所有的那些理论和方法,现在全乱了。
▍知识分子的核心是反思能力
最后,我拿一个人举例,刘慈欣获雨果奖。刘慈欣不知道能坚持多长时间呢?希望他坚持久一点。刘慈欣有一个演讲,他提出人类最宝贵的是想象力。我想在这儿跟刘慈欣做一点争论,我认为不是。因为生物学家、人类学家做了很多试验证明很多动物有某种思维能力,比如说乌鸦在水里取食的方法,把石头扔到在碗里,水涨了以后它就可以喝到水,还有猩猩怎么用树枝伸到蚁穴里取蚂蚁吃呢?没有起码的思维这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认为人类最根本的特征是反思。只有人能反思,其他任何生物是不可能反思的。宇宙里、地球里有那么多生命,只有人这种生命是可以反思自己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反思的。只有什么人呢?就是掌握了知识的人,不但是掌握知识的人,而且认识到知识是我们进行自我观察、自我认识、自我批评渠道的人,才是一个有反思能力的人。
如果我们没有知识的话,是不可能静心深刻反思的。所以我推荐年轻的朋友读一本书,不好看,但是我们心里咬着牙看,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那里有一个主人公,陀思妥耶夫斯基赋予他一个反思的典型形象。他是一个大学生,是一个知识分子,他是一个典型的杀人犯。他杀放债的老太太之前有一个想法:如果我把她的钱拿来做对人类有益的事情,是杀人重要还是获得这笔钱我对人类做贡献重要?他认为既然我有这么充足的道德理由,这个老太太也没有什么用了、老了,我把她杀死,道德上我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把她杀了以后他没有一天灵魂的安分。书很好看,里面也有爱情故事,也不光整天反思。这个小说很典型。
一个知识分子,如果有反思能力,他就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且是一个能拯救人类的人,能使得我们在日常生活实践当中被消费主义引导到走向一个泥淖、使我们在越来越糊涂、越来越不自觉的境地里有被拯救出来的这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