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回顾校园目睹之怪现状,叫《说“校园政治”》,登在《三联生活周刊》1996年11期上,不是针对哪一所学校,也不是针对哪一个人,我掂量再三,说过一段话。当时,我批评的“弊政”有三条:
一是“工程热”(我叫“知识分子修长城”),
二是“人越穷越分三六九等”,
三是广大教师(不包括头上戴着很多帽子的人),他们的待遇太低。
此外,我还讽刺过学校里的“托孤寄后”、“祖孙相继”,咱们中国统治术特别擅长的“二桃杀三士”(汉代画像石的流行主题之一),以及当代的《儒林外史》——知识分子在这种境遇下的人格扭曲。杂志摘了我的一段话,印在题目下面。我说,
“搞‘大兵团会战’不但造成金钱浪费,也造成人才浪费”,“与其这样花钱打水飘,这样给少数人‘锦上添花’,还不如‘雪中送炭’,给大家解决点实际问题,就权当是希望工程吧”。因为在我看来,生活保障,安定团结,宽松自由的学术环境,这才是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然而我想,如果我们的老板,他们真的一意孤行,非把大学当养鸡场来办,以为只要手上有定人去留的生杀之权,囊中有驱鬼推磨的足 够资金,只要精挑细选,把剩下的人,张课题大网,一个不拉,全都收编在内;只要用“二桃杀三士”的竞争机制(人跟人斗,其乐无穷;校跟校斗,其乐无穷), 让所有雇员互相激励(掐吧),再辅以量化管理的学术泰勒制(为便于管理,便于监督,也便于汇报,学校何不制造一种“人才卡”,把各种报表,连格式带记录, 还有工资奖金,全都输入其中,每次只要输几个数字就行,省得我们成天填表,也累坏了学校的办事人员),随时观察母鸡下蛋。这样,我们就会有所谓“一流大 学”。笑话。
目前各大学的弊政,早就是有目共睹,很多问题没曝光,但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上峰是按“成绩”发钱,这是关键所在。
大家不能不靠“成绩”吃饭。比如,申报博士点,申报基地,申报项目,申报优秀博士论文,以及各种名目繁多的奖项,全都是所谓“成绩”。各个学 校,所有教员,都是围着这些“成绩”团团转,整天评这评那,花样多得不得了。谁都知道这是上下欺哄,虚假成风,但谁都乐此不疲,趋之若鹜,即便有一二洁身 自好者,也是想躲都躲不了。学校早就不是净土,哪有桃源可避秦。当今的风气,虚糜国帑,浪费人才,糟蹋品牌与传统,谁都不心疼。我听过很多人抱怨,包括某 位副校长的抱怨,包括一些名气很大的学者抱怨,大家心里都清楚,就是没有胆量说。或者找点客观原因吧,是问题山积,凭个人的力量搬不动。况且,我们都深陷 其中,谁也不干净,这和 “文革”的困境也一样。
现在的学校,同从前相比,有很大改观,但主要都是外装修,样子货(上面的检查,专看这些)。我们面临的问题不但是资源浪费,而 且是谁浪费,谁致富,致富方为先进。不是坏人不出头,不是好人不发愁。钱越给越多,活也越干越大(现在的学术都是订制的学术,就像过生日的蛋糕一样)。为 钱写书,为钱开会,为钱制造虚假学术,最后牺牲的是大家的学术生命。四海无闲田,农夫都忙死,所失并不让于所得。
我说这些,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提醒大家注意,上面的荒唐,乃是层出不穷,绝不是一星半点,个别的偶然事件。它们和裁人正是出于同一背景(基本问题,还是我在《生活》上的文章所说)。这样的事再遮遮掩掩,它将祸及全国(像SARS一样)。
话说回来,我想讲一句话,现在高校中的事情绝不只是高校本身的问题,许多前提就值得怀疑。比如,我们的老板,什么都拿外国说事,什么都拿改革说 事,这正是最最值得讨论的地方。如果我们真的想把学校搞好,真的想把国家搞好,就要一切从中国的实际出发,一切从广大人民的利益出发(其实这话,过去的理 解太笼统,我说的人民,是要落实到人,因为没有人,哪来的人民呢)。我有几条建议:
第一,学校改革,首先应该改革的就是学校领导本身,包括他们的办事机构,包括他们的办事方法。不说人话专说鬼话,不说真话专说假话的人,应该下台。
第二,学校的领导应深入实际,一切从学校的教学实际和科研实际出发,不是教学研究为金钱(或上级部门)服务,而是金钱(或上级部门)为教学研究服务,不是大家为学校的政绩服务,而是学校为大家的工作服务,整个关系应颠倒过来。
第三,现在中国的很多做法,好的坏的,确实都是从外国进口。但我们不能认为外国的东西一切都好(现在出去的 人很多,没有必要神秘化),总得有点进口检疫,不能把疯牛病和口蹄疫也给咱们招进来。外国的东西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好也有坏。我们不应一切照搬外国,特别 是经变态心理放大,连外国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外国,或只听他们的老板(我们老板打交道的人主要就是这些人)介绍,把完全迫于商业压力,连外国教授也深恶痛 绝,嗤之以鼻,然而又无可奈何的事当我们的样板。
第四,学校是广大师生的学校,不是少数人的私产,它的一切改革措施都应听取广大师生的意见,特别是像裁人这样敏感的问题。任何方案的出台都要有民主程序和合法性。特别是现在,我们的学校还不是私立大学,校方动手裁人,要有法律依据。
第五,改革不能目中无人,人不是数字,不是金钱定购的物品,不能轻言牺牲,哪怕是为了长远利益(人的生命都 是有限的,而且绝对没有第二次)。我们不能说,为了国际就该牺牲中国,为了理科就该牺牲文科,为了效率就该牺牲安全,为了锅里就该牺牲碗里(更何况,有人 是拿大家的锅当他们家的碗),为了没柴烧,就连门坎都给剁了。
第六,改革要有具体内容,不是为了机构而机构,为了数字而数字,什么成绩都有,就是没有学问,光点钞票了。
另外,我想说一句,人才流动,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从原则上讲,现在很多教授借口学科建设,借口事业传承,借口部门利益(专业、院系和学校的利 益),精心培养子弟兵,确实有打散的必要,他们哭闹的人材流失问题确实不能一味姑息(我和很多先生不太一样的看法)。但这件事做起来很难,我吃不准。外国 的办法也是各有利弊,英国制度有英国制度的好处,位子少,不利晋升,但花在钻营上的心思也比较少,这对学问有好处。美国制度是足球转会制,商机无限,发展 机会比较多,但它也有它的弊病,每年的search和教授上市,里面有太多的哄抬身价,当学者的,到处演讲,到处面试,牵扯精力太多(教授没有经纪人), 对学问有破坏。
一个只要速度而没有车闸的汽车,是非常危险的。他摔死的不止是驾驶员,也包括所有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