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古以来,力争上游的名校情结,在学生和家长眼中都颇有市场。然而信息爆炸时代,为了个体的尊严和发展,名校的光环是否还依旧耀眼?曾是名校一员的作者,回顾自己海外求学的亲身经历,提出更值得思考的话题:名校崇拜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会让人们如此趋之若鹜?最终离开名校的人们,又能淘到“真金”吗?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奴隶社会 (ID: nulishehui)
奴隶社会:不端不装有趣有梦,听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讲自己的故事。
文丨动物凶猛 编丨Lulu
清华西门,一直是全国各地的游客前来参观清华园的网红打卡点。
也许是因为西门的大理石门配合金色的毛主席亲笔题写的“清华大学”四个大字;也许是最类似二校门青瓦白墙的标志性牌坊建筑;也许是因为距离圆明园比较近,各地而来的游客可以一站式完成游客打卡体验。
在没有疫情的正常时期,还会有卖校徽、卖文创、甚至几十块钱打通门卫带你进校园讲解导游的服务。
小镇做题家的“曲线救国”
在所有游客中,最有趣的就是带着各年龄段的中小学生前来“朝拜”的家长。十多年前,初中的我也是一名“朝拜者”,专门从小城坐一夜火车来北京,花 20 元拜托北京大爷带我进校园,租自行车游校园。年幼的我在大爷经典胡同儿话音的激情讲解下深为感动。
虽然并没记住历史来龙去脉,但当时深为这样一个集合了晚清王爷府邸之大气、西南联大之历史担当、荷塘月色之清秀水木、聚集上万青年才俊之最高学府而感动。
我想大部分千里迢迢前来参观的家长,心底都会默默许愿:如果我的孩子以后来这上学,我的一生就没白受苦。
但毕竟当年还太年轻,后面几年在一次次的考试中摔打,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奢侈的许愿。
在我家乡省份,一年八十万考生中只能考出 100 多个清北,各个都是各县市的状元给父母脸上长光,甚至会有单位给培养出清北状元的父母升职评优,还有几十万的奖金。
一个千万亿元富翁未必会在家乡引起多少真心的尊重,但一张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可以让所有人发自内心地叹一句不容易。
我从小是北方小城中“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和“学而优者仕”的双重规训下成长起来的。
看到自己母亲忍辱负重的婚姻,看到其他成年女性生活里的鸡飞狗跳,看到错综复杂又不真诚的成人关系,于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老师们“进了好大学一切都好了”的规劝,也接受了影视作品、媒体里对于名校精英登上人生巅峰的渲染,相信考上好大学,登上人生巅峰后,不管是婚姻还是生活都会一片坦途。
对现状的不满逃避,和对精英完美生活的憧憬,都让我把“考大学”当成宗教信仰一样去指导我的人生。为了考好大学,我可以当好学生的小跟班,我可以疯狂去补习班做题,我可以对自己萌动的少女情愫压抑又批判。
我的求学经历是曲折的,甚至在很多人眼里是“传奇”的,我也知道很多人把我的经历当成案例一样去分析和复刻。 我的经历用标题党式的、营销式的、功利式的语言可以概括为这样一个“曲线救国”的经历:
一个小城出身的女生在亲人变故的打击中考上“双非”大学,又通过 DIY 申请到国外读书,回国后又申请到录取率如何低的国内顶级大学的硕士项目。
这样的励志故事是不是很耳熟能详?我从各国的学习工作和不同人的交往中收获了很多知识和成长,但同时也显而易见地觉察到人们对待我作为一个“双非学生”和作为一个“留学生”或“名校生”的态度差别,而自己却一直深信“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可外部对于我的态度转变和我自身的不变之间发生了滑稽的反差。
与此同时,又有很多的母校的学弟学妹带着“双非学生”普遍的焦虑和不安全感,来咨询我如何申请到海外名校,继而再申请进入到国内名校。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全然理解不安和焦虑的来源,毕竟现在内卷到如此,大家把救命稻草寄托到名校牌子的追求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一生都没有收到“名校”的录取通知书,也许我也会加入名校崇拜的行列,也许我会潜意识地偏向有名校履历的异性为伴侣以便“改良基因”,也许未来我会带着我的孩子花几十块钱继续听北京大爷导游讲清华历史,也许我会创造各种条件让 ta 更擅长考试能进入清华,也许这就是我人生余下两万多天的主要希望和寄托。
可是真的近距离接触了国内外大学(不止名校)的各个细节,看到华丽袍上的各种虱子:
看到一些名校教授师德师风的缺失,对年轻女学生的利用,学术不端的点滴,国外读书时每周都在邮件里收到中国代写机构发的代写代发论文的广告,见到因为名校焦虑而花几十万几百万留学名校毕业的学生在就业时继而投入更多盈利性的留学机构、代写机构通过制造学历焦虑收割下一波韭菜……
这些乱象都让人质疑, 名校到底为什么让人们那么着迷。
名校成为被符号化的“希望”与“解脱”
为什么您希望孩子上大学、读名校、高学历呢?对于这样的提问,在家乡和国内的各个城市可能得到的回答是:
“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学历怎么吃饭?”
“抛开幸存者偏差,你看哪个成功大佬不是名校出来的?”
“我没有学历,不是一本,所以我评不上职称优干,不能升官发财,老婆也骂我没出息。”
“上名校,上名班,以后我的孩子也能比我活得轻松点。”
这样的回答, 往往出自一种生存型的思考,夹带着对自己生活、工作、婚姻的不满意,继而把下一代脱离不尽如人意的生活希望投射在名校里。
名校和学历,这样一个模糊的形象,糅合了知识的厚重、历史的神圣、光辉的前途等等同样模糊的形象,形成了人们对于名校这样一种悬在空中的神化的符号 ,它是一种希望,一种救赎,一种解脱。
具体教育(或者更具像化的名校和学历)是如何切断上一代的不满和痛苦向下一代的渗透的,很多人并不清楚。
但他们对于名校这种符号化“希望”的深信不疑,也是淳朴而且自然的,就像是我们对世界尚不了解时,会因为一部电影而向往一个国家,因为一首歌而向往一个城市,并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些符号传递了一个美好生活的信念。
当我们提到那些国内国际名校,闪念而过的是纪录片一样的慢镜头,一位位历史人物,一串串数字公示,一个个站在讲台接受大家鼓掌的企业家……
名校是一种具像化的群体希望,在这样一个内卷时代甚至某种程度是一种宗教信仰:
它聚集着所有父母辈长久以来在生活、工作中积累起来的痛苦
它表达着被剥削者对于下一代向着剥削者地位迈进的渴望
它象征着推翻特权却又想要成为特权的矛盾
名校同时也是一种奢侈品牌,它意味着学区房、补习班、几百万的留学费。当教育被符号化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荣光,它既断绝了“底层人民”的鸡毛蒜皮、市井俗气,也变成了大众用血汗钱换不来的海市蜃楼。
“被挑选综合症”与“小概率征服”
在最初写这个话题的时候,并没有关注到北大经管前毕业生吴谢宇弑母谋杀案,对于这样一桩极端的伦理命案,我没有任何评判的资格,但是读了一些新闻报道后,让我直接联想到的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的《罪与罚》和《地下室手记》的细节。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个男孩的原生家庭,父母假装幸福的婚姻,坦然无视父亲的出轨,还有亲戚们“他那种学校毕业,每年能挣上百万吧?”的仰视。
我想,很多这些细节,不少天之骄子们都或多或少地有过类似的感受。而某种程度上,不管是作为一种逃避窒息的挣扎,还是顺应公众期待的服从,名校很自然地成为解脱自己、解脱别人的方式。
我想这个案中男孩从北大毕业后,带着世界前 5% 的 GRE 成绩,应该去到的是美国排名更高、更耳熟能详的名校吧。在他谋划这样一桩案件、向自己的亲友借钱筹钱时,他想象的未来的美国名校,也是进一步解脱自己、救赎自己的渠道吧。
“ 被挑选综合症”似乎是每个人都有着“人上人上人”梦想、同时又对自己有些鄙夷时的一种瘾。我们习惯表达自己是如何战胜一个微小概率进入名校名企,随即期待着听众“大佬”、“优秀”的赞叹。
如果一个学校或企业的录取竞争压力不大,如果我们没有经历过被挑选和选中,我们似乎就没有实现意义。于是漫天盖地的竞赛行业从娃娃抓起,于是进了象牙塔还想要塔中黄金屋。教育变成一种争先恐后的赛场。
很多公众号文章和文学影视艺术作品的介绍,都会习惯在作者笔名后紧接着 ta 的名校背景、名企履历,闭上眼都能想到那一串 QS 或 Times 世界名校排名的前 20 名单,和某某投行咨询公司的纽约或上海部门高管。
有时虽然文章内容主题和作者的履历没有任何关联,但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名校加名企的自我叙述方式,似乎我们就是这样被定义、被编码的。
我相信很多作者以及编辑都没有故意通过名校和名企履历刻意给读者传递一种“郑重的知识感”或“高大上的背书”,日复一日的自我简介也让我们习惯了这样的固定搭配,不再提问有什么问题。
真的在“普通大学”、“世界名校”和清北之间走过一遭后 ,不可否认名校们有它丰富包容氛围沉淀滋养的深厚价值,但我也看到各种让人心头一凉的现象。
为钱途选择专业和名校而非好奇兴趣导向,一些学术自上而下的浮躁和功利主义,最近几年揭出的学术不端、学术贪腐、师风师德问题。
而国外的名校也并不少见由留学中介的包装配合论文代写业务而批量产出的富帅和富美,而真正投入就业中,名校也并不会让人避免内卷和社畜,也不会避免职场性骚扰、被剥削和被羞辱,也没有如愿以偿地切断父辈对生活的不满向下一代渗透。
最可怕的是,不少家长都觉得,牺牲自己这一代的生活、梦想、“自由”,努力把下一代托举到更好的平台,远离自己经历的痛苦,让他离乌托邦更近一步。但事实上只是 子代在另一个时间空间重复父辈的痛苦,甚至重复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教育≠上学≠名校”
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可“自我”都没有觉醒,拿什么审视?最该尝试和抉择爱好的时候在上补习班、补弱项学科,应该展开人生的时候在不喜欢的岗位做无意义的工作,最终我们贡献的只有 GDP 和购买力。
看到了国内外高等教育中的世间百态后,再回到老家接受众亲戚发自内心朴素的名校崇拜的赞叹;
看到亲戚们更坚定地给自己孩子多报几个班,训斥孩子们抓紧每一分一秒为考试做题而只争朝夕;
看到那些小朋友们如我当年一样怯怯地望着这个被称为榜样的“学霸姐姐”。
这种反差也唤醒并刺痛了我从小深信的“上了好大学一切都好了”的信仰。不禁让我反问 ,为什么我们给名校或者大学施加了那么多附加意义?上大学,更宽泛地说,受教育、读书、出国,到底是在学什么?
很多人会说我这是得了便宜卖乖的凡尔赛,继而又拿出寒门子弟如何通过十年寒窗考入名校改变命运的案例。
我不否认,学校作为一个教育体制,可以带给学生们不可替代的收获和滋养,但我想这和“名校盲目崇拜”是完全两码事的。 改变寒门子弟命运的,是知识和个人宝贵的品质习惯,而非“名”。
如果没有品格作为核心支撑,名、利、权是如何像放射性武器一样毁灭自己、毁灭别人,这些案例已然数不胜数。
教育是个宏大的话题,因为它是社会性的、面向未来的,所有关于教育的亮点和问题都不仅仅在于它本身,总要联系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在这些年的学历收集过程中 ,我逐渐意识到两个概念的不同:教育和上学。
在这信息时代,终生学习既是是出于好奇心驱使,也是出于时代需要,大量的知识获取和探索都可以通过阅读、行走、互联网、交流自行开展(除了一些需要特别场景和特殊设备的知识)。
学校只是一个最高效、最经济地让幼儿和青少年快速掌握人类知识脉络并同时学习如何与同龄人社会化相处的体制,大学是在基本知识脉络掌握后根据兴趣和所长自主增进某一学科知识的体制。排名只是针对每个学校(包括职业学校)的专长、教学成果等等不同指标的综合比较,其本质和学习并无直接关联。
“名”和一个人自我驱动的知识探索、好奇心、长处发挥、社会价值并不相关。但在媒体鼓吹、网红学霸鸡汤、集体焦虑和社会性浮躁的大环境下,这种排名就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也逐渐导致了教育的异化,背离了教育的最初目标。
我想 ,教育的目标不应该是给人们分出高下的阶序,划分伟大与普通,而 是给社会的每一种劳动和生活予以同等尊严,每个人在终生学习的引导下,由好奇心引导每个人探索知识、自立快乐、社会奉献,而且这些高尚的词汇也不再是口头,而是像阳光温度一样可以让每个人切实感受。
这个过程会是缓慢而曲折的,不仅仅是简单的第三次分配政策、扶持职业教育、高考改革就能在一朝一夕间改变的。也许有人会笑我书生气和理想主义,但我也是极现实的理想主义,至少是就着空气一口一口吃完了虚拟大饼后,回首恍然遥望那一片光环化的、符号化的、轻飘飘的名校光环而产生的最踏实的感受。
作为一个个体,我们每个人多冷静地思考一分,多真实地坦白一分,这个弯路也就尽快地少走一分。社会进步的标志,不应该是让被成功挑选的渺小百分比得到更多喝彩,而是人们不指望靠挤破头上名校,而是不盲目互相攀比,人人都能通过努力过上好的生活。
关于德国和北欧教育体制的讨论已经是老生常谈,但某种程度上还是可以给我们一种启发,这边学生读大学往往都是就近读书,也不太关注大学排名,选专业时也更在乎自身喜好而不全是就业赚钱。
当然欧洲的教育模式与他们的社会体制、人口、政治、与欧盟的关系等等方面都有密切关系,但至少也提供给我们一种新的视角、新的可能性。
我希望自己在十多年前就能打消名校这样符号化光环的执念, 早点关注到自我的好奇,发现自己的擅长,从内心享受一个工作,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努力或坚持,也不需要外在鼓励。但这种社会性推崇的名校崇拜,吸引力是那么大,似乎不真的拼命走近看一看,就觉得终生遗憾一般。
我在无论普通学校还是名校,都遇到过这样很早发现自我的人,他们的确幸运,在各行各业,自然地享受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而因为各种各样外界因素做某个选择的群体,或早或晚,都渐渐地退场,重新选择。
我相信这个阶段会过去,会有一天教育成为丰盈灵魂的享受,而不是竞争生存的工具和划分阶层的修饰。但是对于个人、社会、国家来说,用十年、几十年、几个世纪走一个痛苦的弯路,放在历史的长河里很正常很不起眼,可是把这点点痛苦的压力平分到历史长河里飞逝而过的个人身上就可能是很大的压力、焦虑、痛苦甚至是悲剧。
只有一代人幸福且有尊严地生活,才会有信心去生孩子,带下一代人继续幸福且有尊严地生活。毕竟我们现在所创造的世界,就是我们的孩子即将生活的世界。
你会愿意为一个你可能终生看不到的未来愿景而努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