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汹涌的洪水像野兽一样长驱直入,一夜之间
就把神皇洲淹没了。
从七月下旬开始,位于中西部的川鄂黔滇数省连降大雨,长江上游山洪频发,致使荆江水一夜之间暴涨两米多,直逼防汛的警戒水位。尽管比起1998年的那场特大洪水,这一次的洪水要小得多,但神皇洲的堤垸子多年没加固过,不少堤段低矮稀松,用村里人的话说,别说防洪,就是一泡牛尿也能把它冲垮。
洪水最先淹没的是马垃的猕猴桃园。桃园在江堤外面,无遮无拦的,江水涨到堤脚下时,桃园里的猕猴桃树的树干就被淹没了,只剩下树枝和树梢无力地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庆幸的是,猕猴桃已在半个月前采摘完毕,由包小立快递给了各个签约超市和网上的订户。由于网上订户激增,从去年开始,马垃把猕猴桃的寄发业务全部承包给了跑快递的包小立。
洪水虽然没有给桃园带来直接的经济损失,可那两只小刺猬大林和小林却失踪了。洪水几乎是一夜之间淹没桃园的,大林和小林八成凶多吉少了。马垃像失去了亲人那样,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小拐儿,吧嗒吧嗒直掉眼泪,接连几天坐在堤坡上望着浸泡在江水中的桃园发呆,兜里掏出一把青豆向天上撒去,没等落进水里,就被风吹散了。
马垃见此情景,安慰小拐儿:“大林小林会游泳,洪水一退,没准又从哪儿冒出呢!”嘴里虽这么说,他心里其实也有些伤感。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即便是人也难逃一劫,何况两只小刺猬呢?
但现在最让马垃担心的还是垸子里的几百号人口和庄稼。麦收刚过不久,棉花正在吐蕾,水稻刚刚开始灌浆。正是一年之中最紧要的季节。如果在从前,江水刚漫到堤脚下,村里和镇上的干部就开始组织群众上堤防汛,编织袋、粗砂等防汛材料也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哨棚,日夜有人巡逻,排查隐患,整个江堤变成了一座战场。可匪夷所思的是,眼下洪水就要逼近警戒水位,堤上别说镇领导,就连村干部的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夜里趟在床上,马垃听见耳边传来波涛拍打堤岸的轰鸣声,怎么也睡不踏实。他相信,就在此时时刻,村里大多数人都像他一样睡不着。神皇洲人祖祖辈辈都在跟洪水搏斗,每到发大水的季节,他们总要多出一份警惕,像严阵以待的士兵那样,随时准备上堤参加抗洪抢险、保卫自己的家园和庄稼。多少年来都是这样……
这天一大早,马垃开着农用车,去河口镇看望大碗伯,同时也想找村支书郭东生谈一下防汛的事儿。
郭东生两口子都不在家,只有郭大碗蜷缩在堂屋的一把躺椅上,眼睛半睁半闭,像是是睡着了。“社员”像保镖似的趴在大碗伯脚边,半睁着眼睛。自打去年马垃带着“社员”来镇上看望大碗伯后,它就留在东生家,再也没回神皇洲去过。
大碗伯自从前年冬天被东生接到镇上来,下楼梯时摔坏后,就一直没回过神皇洲的哨棚。近来身体越来越差,再加上严重的白内障,看任何东西都像罩着一层雾,眼睛几乎处于失明的状态了。
马垃刚进门,大碗伯就睁大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朝向他说:“是垃子来了么?”
马垃惊异不已。大碗伯那双近乎失明的眼睛怎么能“看”到自己呢?
大碗伯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枯槁的脸上露出一缕得意的笑容,“垃子,我一听脚步声就晓得是你……”
马垃心里一阵感动。大碗伯老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像从前那样牵挂着自己,但他却不能为大碗伯做点儿什么。他把特意为大碗伯留下来的一袋子猕猴桃放到躺椅边,并找来一把小刀,削了一个猕猴桃,递给大碗伯,“这是今年刚下架的猕猴桃,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大碗伯吃完猕猴桃,咧开那张牙齿已经掉光的嘴巴笑了,“真甜哪!垃子,这么金贵的东西,你以后别给我送了,浪费呢!”
马垃说:“您这是哪里话,我只要还种猕猴桃,就少不了您吃的。”
大碗伯不吱声了,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这些天,我老做梦,梦见那座被大火烧光的队屋,梦见垃子,还有你娘。我寻思,跟他们见面的日子不远啦……”
听了大碗伯的话,马垃不禁有些伤感。
这当儿,郭东生回来了。他把两根油条递给坐在躺椅上的大碗伯,就引着马垃进了楼上的“会客室”。
马垃连一句闲话都没扯,就开门见山地说:“东生,你这支书当得真够宽心,大水都漫到堤脚下了,你看都没去看一眼。”
赵东生说:“不用看,这水涨不起来,你没看电视么?三峡大坝已经开始蓄水了,今后,整个荆江都不会发大水了。”
马垃说:“三峡大坝就能拦住所有的洪水?神皇洲的堤垸子可不是荆江大堤,比豆腐渣还不经泡,你又不是不晓得。”
“不是我不关心防汛事儿,实在是镇上没下指示么。”郭东生吞吞吐吐地说,“上面不发话,要钱没钱,要防汛器材没防汛器材,我一个人再折腾又有么子用呢?”
这哪里像是神皇洲党支部书记说的话呢?他心里还有全村几百号父老乡亲吗?马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使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从楼上下来时,大碗伯歪着脑袋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社员”摇着尾巴跟随他走了一段,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马垃弯下腰摸了摸“社员”的脑袋,见它身上的毛发又枯又黄,脏兮兮的,心想,大碗伯病成这样,没法照顾“社员”。今后,它只能像街上的那些野狗,自己照顾自己了……
从河口镇回到神皇洲,已经中午,小拐儿不知去哪儿了还没回来,马垃煮了碗面条,蹲在厨房门口正吃着,谷雨来了。
一见谷雨那紧锁的眉头,马垃就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对自己说。果然,谷雨开口就爆出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
“马老师,我现在才晓得村里和镇上为么子对防汛的事不闻不问了。”
马垃心里正为郭东生上午的态度生气,现在听谷雨这么一说,不由停下了筷子,“为么子咧?”
“听说县里已决定把楚风集团搬迁到神皇洲了,他们现在巴不得咱这堤垸子决口呢!”
谷雨话音未落,马垃手里的面碗哐当一声掉落到下来,面汤泼洒了一地。 “这消息你听谁说的,有准头么?”
谷雨说:“我有个同学不是镇委办公室的秘书么?他亲口告诉我,镇领导打算趁着这场洪水把咱们全村迁出神皇洲,好给楚风集团腾地方……”
马垃闭上眼睛,想起前不久丁友鹏一行来神皇洲考察的情景。看来,他们真的要把那个曾经在县城引起过大骚乱的污染企业搬到神皇洲来了。他们清楚,如果公开这么做,全村人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才想借助洪水让村里的老百姓给楚风集团腾地方。马垃脑子里浮现出今天上午赵东生说到防汛时支支吾吾的神情,心想他肯定早就知道了镇里的决定,可竟然对自己隐瞒得严严实实,没透出一点口风。东生啊,你也是从小在神皇洲长大的,难道就忍心看着这块浸透着祖祖辈辈血汗的土地给毁掉么?马垃心里难受极了。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往上涌,恨不得立刻去县里找那位老同学丁友鹏抗议,请他把县里的那个“决定”收回去。可他转念一想,此事绝非丁友鹏个人能做得了主的,他就是把丁友鹏臭骂一通,恐怕也无济于事……
“现在谁不晓得楚风集团是个专门放毒的企业,县城的人受不了,就往乡下搬,真是欺人太甚,难道乡下人就不是人吗?”谷雨气氛得眼里快冒出火星似的说,“马老师,咱们可不能就这么乖乖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你发个话,我立马带领全村的村民,去镇委会静坐示威!”
马垃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可一年前他亲眼目睹过的那场县城骚乱犹在眼前,想到此举可能给全村人带来的后果,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马老师,你倒是表个态呀!”谷雨在旁边急得直挠腮。
“谷雨,你莫急。让我好好想想。”马垃思忖着说,“跟政府硬碰硬搞对抗是下策……”
“那什么是上策呢?”
“这上策么……”马垃拍了下膝盖,“那帮干部不是指望洪水替他们帮忙,把咱们赶出神皇洲么?咱们就动员全村老百姓上堤抗洪,严防死守,让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
“这倒是个好主意,”谷雨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可现在村支书郭东生的屁股跟镇领导坐在一边,村里连个牵头的干部都没有,怎么抗洪啊?”
“现在只能依靠村民自治自救来保卫咱们的家园了!”马垃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听起来都铿锵有力。谷雨不由把目光投向马垃,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庄严起来……
连着几天下雨,村里地势较低的庄稼都被水淹了,赵广富家的一部分棉花田也未能幸免,整整一天,他都在田里排涝,天快黑时才回家。曹桂秀半个月前就送重孕在身的女儿满月回县城去了。满月从生产到坐月子都得靠她伺候,没有一年半载肯定回不来。习惯了老两口相守在一起的赵广富,家里忽然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连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一下子真不习惯。屋子里冷冷清清,几只被雨淋透了的鸡缩着脖子站在屋檐下,饿了一天,一见他便围拢过来,咯咯地叫个不停……赵广富喂完鸡,又去牛棚给那头牯牛喂草料,回到厨房开始做饭。几十年来,赵广富除了忙庄稼活路,何曾进厨房做过一次饭呢?以前从田里干完活回来,还没进门就能闻到一股热腾腾的气息,饭菜已经端上了桌,连酒杯都摆好了。他洗完手,往桌子前一坐,几杯酒下肚,几筷子菜入口,一天的劳顿便烟消云散了。可是现在,在田里忙活了一天,他还得自己动手做饭。他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柴火点着,可锅里的谁还没煮开,灶膛里的火又熄了。赵广富被烟熏的鼻涕眼泪直流,趴在灶门口,用吹火筒吹了半天,灶火才重新燃起来。这时候,他才有点羡慕起同心合作社那些农户装的沼气灶。装了那玩意儿,做饭起码不用被烟熏呢。
好不容易做好饭,赵广富就着一碗咸菜和几块腊鱼吃完晚饭,正要去厨房里洗碗时,一个人突然穿过黑沉沉的雨幕出现在他家门口。当那个人取下雨衣露出脸来时,赵广富吃了一惊。
来人是马垃。
在赵广富的记忆中,自从那次吃了闭门羹后,除了满月出嫁,马垃就再也没来过他家。前年春节,马垃在他家门口玩过龙灯,但那只是过门不入。因为灌溉过水和合作社的事情,两人之间的疙瘩一结就是两三年,一直也没个解开的机会。现在,见马垃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赵广富有些不知所措。暗想,马垃这个时候来找他,肯定有什么大事……
马垃之所以冒着大雨登门拜访赵广富,是来找他商量防汛抗洪的。马垃清楚,如今在神皇洲,能够把大伙动员起来上堤防汛,除了村支书郭东生,也只有他和赵广富了。如果能把同心合作社的二十几家农户和赵广富那个抗虫棉合作社的十来家农户组织起来,其他村民跟着响应。只要大伙齐心协力,不愁保不住神皇洲的堤垸子,保住了堤垸子,就等于堵住了镇里和县里趁机逼迫村民们迁出神皇洲的借口……
这会儿,马垃也顾不上赵广富疑惑的眼光,把防汛和搬迁的事情一股脑儿给他说了一遍。
听罢马垃的话,赵广富似乎不刚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上面为了把咱这堤垸子让给那个楚风集团,想变着法子逼迫全村人搬迁到别处去?这不是趁火打劫么?”
马垃说:“我一开始也不信,可今天谷雨亲口告诉我的。上面已经准备好了安置房,就在镇东头,够全村一百多户人住的。据说,到时候全村人都给转成城镇人口……”
“我才不稀罕么子城镇人口呢!”赵广富没等他说完,就气咻咻地说,“咱种了田,离开庄稼地,还能做么子事呢?”由于愤怒,他原本蜡黄的脸也涨红了,“这堤垸子都是咱们神皇洲人用扁担一箢箕一箢箕地挑起来的,不能就这样被他们占了去。这辈子我哪也不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儿!”
“这是政府的决定,没有别的办法了,”马垃加重语气说,“除非咱们死守堤垸子,不让洪水淹掉神皇洲……”
赵广富明白马垃的心思,当即表态道:“垃子,你不用说了。这事我听你的。虽说我那个合作社早已名存实亡了,但哪怕厚着这张老脸,我也要把大家号召起来,守住堤垸子!”
听罢赵广富的话,马垃心里有些不知滋味。他知道,赵广富近来的日子不大好过。那个抗虫棉合作社基本上已经散伙了。去年的棉花价格又降了价,不少棉农亏惨了,从今年开始,除了赵广富少数几家,大多数农户纷纷跟着同心合作社把旱田改成水田,种起了稻谷。这无疑比打脸还要让赵广富难受。再加上满月和李海军离了婚,还独自怀着个孩子。家事农事都不顺心,一向处事沉稳的赵广富也有点扛不住了。
“广富哥,要是堤垸子这次能够保得住,明年你就跟我们一起种稻谷吧……”马垃望着赵广富那张比过去显老的脸孔,诚恳地说。
赵广富知道马垃的好意,但他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这天夜里,马垃躺在床上,很晚都睡不着。半夜,外面传来隐隐的雷声,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夜空不时划过一道耀眼的金钩子闪电,雷声一阵紧似一阵,看样子,又要下大雨了……
滂沱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神皇洲的棉花田、水稻田全都浸在了半尺深的积水里。但人们现在担忧的已经不只是庄稼,而是越来越严峻的汛情了。
不到一夜的工夫,洪水就涨到了堤半腰。经过赵广富和马垃挨家挨户的动员,村里大部分男劳力都上了堤,不分昼夜,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堤。七八里长的堤段上,到处都有巡堤的人。马垃那幢带风车的房子变成了防汛指挥部。楼上楼下挤满了人,有坐的,也有站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不满身的泥水,他们有的在堤上守了大半夜,刚刚被人换下来,一脸疲倦的神情。
谷雨被马垃任命为神皇洲防汛抗洪突击队队长。他对所有防汛的村民发布了不经允许不得回家的严格纪律。别看村民们平时松松垮垮,跟一盘散沙似的,这会儿都变得格外听话。他们晓得到现在不是给别人干活,也不是挣钱打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这是神皇洲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道理,用不着别人多说。
天亮时分,雨小了些。熬了一通宵的马垃正要到楼上的书房打一会儿旽,赵广富拄着铁锨,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垃子,水还在涨,都超过警戒水位了。得提前做好抢险的准备呢。可现在我们一条沙包都没有。”赵广富沙哑着嗓子说,“万一出现管涌,我们这几十号人就是全塞进去也堵不住咧。”
马垃见赵广富眼里,布满血丝看来,他也熬了一整夜没睡,就说:“广富哥,你先回去困一觉,沙包的事我去想办法。”
赵广富离开没多久,谷雨和他媳妇茴香挑着担子送饭来了。村民们巡了一夜堤,又累又饿。一闻到饭菜香味儿,纷纷围了上去。趁这功夫,马垃把谷雨叫到一边,跟他说了沙包的事。
谷雨摸了摸后脑勺说:“现在去买肯定来不及了,我看村里有几户人家做房子又没用完的粗砂,不如先找他们征用一下吧!”
马垃说:“征用肯定不行,算是借用吧。到时候照价偿还么。”
“这也行。其实值不了几个钱咧。”谷雨笑了笑,转身就往村里去了。往着他匆匆的背影,马垃想,谷雨真是一员能干大将啊,如果不是他,自己还真不晓得能指靠谁呢。
他心里正感慨着,茴香领着几个有点面生的姑娘小伙子走过来,说:“马老师,他们以前广东打工,前不久工厂倒闭了才回村的,现在主动申请要参加抗洪呢!”
马垃一听,马上表示欢迎。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连这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年轻人都主动上堤了,我还担心什么呢?他让这帮可爱的姑娘小伙子等一会去找谷雨报到,统一接受任务。
忙完这一切,马垃回到楼上自己那间书房兼卧室。他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合。此刻,他躺在床上,眼皮子越来越沉重,很快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他做了一个梦: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江水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在河床里横冲直撞,向堤垸发起一轮比一轮更猛烈的攻击。江堤裂开了一条口子,口子越来越大,腾起一条巨大的水龙。要倒堤啦!随着一声惊恐的叫喊,人们纷纷四处逃散……
马垃醒来后,心还怦怦直跳。他回味着梦中的情景,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
村支书郭东生就是在这时候来到神皇洲的。跟他一起的还有镇长和几个镇里的干部。镇长姓徐,是个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刚从县委机关调到河口镇不久,还是第一次来神皇洲检查工作。
马垃还以为镇领导开始重视神皇洲的汛情,给村民们支持和鼓劲来了。但随后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
郭东生表情严肃地把马垃从屋里叫到门外,低声说:“神皇洲的堤垸子肯定是保不住了。镇里决定全村人马上撤走……”
马垃想起谷雨的话,心想,他们果然迫不及待了。他冷冷地问:“是为了给楚风集团腾地方吗?”
赵东生愣了一下,才听懂马垃的弦外之音。他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少村民大概也猜出了郭东生和镇领导的来意,纷纷挤出门外,簇拥到了马垃身边。
这当儿,徐镇长同郭东生耳语了几句,站到马垃家屋檐下的台坡上,大声说:“乡亲们,镇里刚接到市委的通知,由于长江上游持续暴雨,三峡大坝为了减轻水库压力,近日要泄洪。神皇洲的堤垸子随时面临溃堤的危险,为了保证广大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镇委镇政府已经作出决定,全体村民必须在天黑以前全部撤离神皇洲。镇委镇政府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临时安置房……”
徐镇长的话音未落,就有人大声质问:“险情都没发生过一次,就让我们撤,这是哪门子决定?”
徐镇长表情严肃地说:“等发生险情就来不及了。党和政府决不能拿群众的生命当儿戏!”
“那我们的庄稼呢?长势这么好,就这么打水漂啦?”有人紧接着问。
“这庄稼上的损失么,”徐镇长打了个顿,“镇里和县里都研究过了,大家放心,政府会酌情补偿的……”
有人冷笑了一声,“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不惜代价急着让咱们搬走,不就是为了给楚风集团腾地方么!”
这两天,关于楚风集团要搬到神皇洲的传言差不多已传遍了全村,此语一出,许多人的情绪便像火柴一样点燃了。有人大声喊:“我们绝不搬走,死也要守住堤垸子!”话音刚落,有人马上附和道:“对,人在堤在,誓与神皇洲共存亡!”人群里随之骚动起来,喊叫声、吵嚷声响成一片。
村支书郭东生见局面快要失控,赶紧出来替徐镇长解围:“大伙冷静!镇领导都是为了全体村民的安全,大伙千万不要听信传言……”但没等郭东生说完,有人就打断了他:
“郭东生,你么时候替村里人想过?要是听你的,我们被人卖了还被蒙在鼓里呢!”
“对对,你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我们只听马老师的……”
郭东生被人们七嘴八舌堵住了嘴巴,一脸尴尬,只好躲到徐镇长身后,不再吭声了。
这时,徐镇长的手机响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电话,走到一边去接听。没多会儿,他拿着手机向马垃走过来,说:“丁市长要跟你通话。”
马垃接过手机,刚放到耳朵边,就听到了丁友鹏的声音:“是马垃吗?听说你带领神皇洲村民正在积极抗洪,我对你的行为表示充分肯定。但目前的形势十分复杂严峻,希望你能够顾全大局,说服村民们摆脱狭隘的农民意识,舍小家,顾大家,尽快搬到安全地区……”
后面,丁友鹏还说了些什么,但马垃已经把手机还给了徐镇长,他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伴随着江上的波浪拍打堤坡的哗哗声,一阵高过一阵。头上的乌云遮天蔽日。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又要来临了……
第二天,当洪峰到达神皇洲时,无人防守的堤垸子就溃口了。汹涌的洪水像野兽一样长驱直入,一夜之间就把神皇洲淹没了。
就在前一天天黑之前,神皇洲村民在镇政府的的统一组织下,已安全撤到了河口镇。
在撤离的过程中,发生了一起意外:赵广富突然中风了。幸亏徐镇长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及时把他送到县城医院,否则不知会出现什么危险。
全村只有一个人没撤到河口镇去,这个人就是马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