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第一部卷三第二章6. 约会

《黑与白》第一部卷三第二章6. 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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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著名作家刘继明花费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新作《黑与白》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黑与白》描写了80年代以后数十年间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全景,是一幅改革年代芸芸众生的奇幻画卷。同时,它又以倒叙和补叙的手法,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写出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百年中国革命史。被认为是“一部形象化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人民现实主义的尖锋之作”,是一部改革年代的“伤痕文学”,它不仅写出了工人阶级的“伤痕”,也写出了农民的伤痕,女性的“伤痕”,青年的“伤痕”。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刘继明老师现授权网站对《黑与白》进行连载,敬请广大网友关注。欲购此书,请点击此处(https://book.kongfz.com/777769/6736302495/)。

6.约会

宋晓帆离婚后,先是在东钢文工团住了一段日子,调到省歌舞团后,单位分了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单间,她就搬过去住了,虽然比以前离家里近了许多,但她并不常回家,偶尔回来一趟,也像走亲戚那样,陪父母吃顿饭就回省歌去,从不过夜。那时他们家还住在老省委大院,自从下农村插队落户到回城调到东钢后,她很少在家过夜,但父母还是给她保留了一间单独的卧室,里面的家具和床上用品都是上初中以前用过的,时光仿佛定格了似的,连她小时候玩过的八音盒和俄罗斯套娃都还在。但对宋晓帆来说,跟父母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种情形到她上东江大学作家班后,开始发生了变化。

其时,父母已经搬进了南湖小区的这幢豪华别墅,楼上楼下,外带前后花园,不仅房子比以前大了好多,环境也比老省委大院幽静宽敞了不知多少倍。乔迁那天,她第一次走进这幢富丽堂皇的别墅,心情十分复杂。同在老房子里那样,父母照样给她保留了一间卧室,站在卧室里,宋晓帆觉得这么多年来横亘在她和父母之间的那堵墙轰然倒塌了。在溅起的烟尘中,她仿佛看见了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自己显得那么幼稚可笑;更荒唐的是,当她怀着同“叛徒”父亲决裂的豪情,走向“广阔天地”时,还为自己像父亲当年背叛封建家庭那样感到骄傲呢。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带领“锄奸队”除掉自己的反革命父亲的人,竟然会叛变革命!……

那天晚上,宋晓帆破例在家里住了一夜。她有一种久违的回家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无拘无束地跟父母说笑、撒娇,下再大的雨,也有父母这把大伞给她遮挡风雨雷电。她原本就是一株温室的植物,非要把自己当成野花野草,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经风雨见世面”,吃了苦头怪谁呢?

宋晓帆觉得自己像一个失足的浪子流浪多年之后回到故土,一股从未有过的羞愧之感涌上心头。

好在都过去了,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宋晓帆想。她又像小时候那样重新生活在父母这把大伞下了。她这样想一点也不夸张,从农村调到东钢文工团,在省报上发表第一篇作品,再到调进省歌舞团、上东江大学作家班,乃至这次她和郎涛一起策划的电视片《大江东去》,哪一步、哪一段路不是父亲替她铺平的呢?

然而,无论如何,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已过三十岁的离婚女人了。她从小就很要强,这一点跟父亲倒挺相像的。但父亲老了,我不能一辈子躲在这棵大树下,宋晓帆想。我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事业和生活。

宋晓帆当然是有“自己独立的事业和生活”的,刚上东江大学作家班不久,就在一家全国性大刊物上发表了小说《香椿街》,虽然引起了一些争议,却也获得了文坛的充分肯定,几位著名评论家还撰写评论文章,称她为引人注目的文学新星。

她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了。

如果这是她摆脱父亲“荫庇”走出的第一步,那么前不久和郎涛一起策划的电视片《大江东去》,则是她迈出去的第二步。为这部片子,宋晓帆耗费心血最多的倒不是脚本,而是立项和筹措资金。为了争取省财政拨款,她跟父亲“蘑菇”了好一段时间,一开始,父亲很为难,作为一个已经离休的老干部,他显然不想在卸任之后,背上为子女走后门、谋利益的污点。为了打消父亲的顾虑,宋晓帆将《大江东去》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大肆宣扬了一番,搬出从郎涛那儿学到的一些时髦名词如“黄色文明”“蓝色文明”“农业文明”“商业文明”“现代化”“现代性”,好一通狂轰滥炸。她知道父亲一向坚定支持改革,最怕别人说他保守,就像文革期间怕别人说他不革命一样。这一招果然奏效,父亲答应给新任省委书记鹿东进写了个条子,鹿书记挺给父亲面子,没多久,电视片的财政拨款报告就批下来了。最近半年,宋晓帆把全部精力都扑在这部电视片上了,争取早日制作完成。宋晓帆相信,跨出这两步后,自己的事业才能真正“独立”起来,否则,只能永远被人当成靠省长父亲混日子的废物……

然后呢,然后就是“独立的生活”!

是的,她已经三十一岁了。作为一个女人,她还不算老,但毕竟已青春不再,她生命中最好的岁月和少女最珍贵的初恋,献给了一个如今已沦为囚徒的“造反派”,这是多么惨痛的损失!她还能挽回这种损失吗?或者说,她还能找到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吗?

这样的担心不只是宋晓帆自己,也包括她的父亲和母亲。每次回家,她总是能从父母一个微妙的眼神或一句不经意的话中感觉得出来。他们都盼望自己尽快重新建立一个家庭,但又不好太露骨。当年,宋晓帆在跟“叛徒”父亲决裂时表现出的那种叛逆性格,使他们现在面对宋晓帆的个人问题时,多少有点儿忌惮,不敢直接过问,更不用说干涉了……

宋乾坤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把父亲送到卧室后,宋晓帆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宋晓帆的卧室跟父母的卧室都在二楼,中间隔着父亲的办公室兼书房。拉开卧室的窗帘,就能看到碧波荡漾的南湖,湖上的水鸟以及岸边的松林。午后的阳光穿过湖边的松林,照到浅绿色的丝绒窗帘上,斑驳迷离,让人恍若置身梦境。家具全换了新的,唯独宋晓帆儿时玩过的那些玩具保留下来了,她最喜欢的俄罗斯套娃和八音盒放在最显眼的床头柜上,跟它们摆在一起的是一个精致的镜框,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她上幼儿园时拍的照片。

宋晓帆记得,这张照片是父亲用那架德国相机莱卡3D拍的,她头上扎着短辫,身穿一件粉红色的布拉吉,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由于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有点儿褪色了。

床对面的墙上,有一面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镜子。此刻,宋晓帆站立在镜子面前,用审视的目光端量着自己。嗯,你还没有老,比起十几年前那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增添了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这样的魅力,也只有成熟男人才能欣赏……宋晓帆的脑子里闪过中午吃饭父亲提到郎涛时那副暧昧的神情。她明白父亲的心思,这是暗示自己跟郎涛交往太密切,猜测我们俩在恋爱呢!

宋晓帆自从到东江大学作家班后,跟郎涛之间的交往的确比较频繁,甚至称得上亲密了。这位从国外回来的哲学博士,东大最年轻教授的博学和敏锐,以及潇洒的外表、优雅的谈吐,都令宋晓帆歆羡乃至喜欢,对此,她一点也不想掩饰,但这只是出于对知识的崇拜,跟男女恋情无关。无论是从郎涛给作家班开设的课程,还是从电视片《大江东去》的撰稿过程中,原本只有初中程度的宋晓帆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知识。况且,郎涛比她小好几岁。作为一个成熟女人,在她看来还是一个愣头青呢!再说,父亲和郎永良教授曾经是五七干校的“战友”,两家也算是世交,郎涛和何首乌的女儿何丽青梅竹马,两家的父母早已给他们俩订了亲。因此,把她对郎涛的喜欢,当成姐姐对弟弟的那种感情,也许更合适……

只有宋晓帆自己清楚,她真正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但这属于一个女人的秘密,她能告诉父亲吗?

当然不能。

想到晚上的约会,宋晓帆的心加速跳动了几下,脸也有点儿发烫起来。这种初恋似的感觉使她心里既惶惑又激动:难道我真的又恋爱了吗?她朝着镜子里瞟了一眼,脸颊绯红,像抹了胭脂似的。她有点不敢正视自己,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两点刚过,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呢。于是,她从镜子前走开,坐到靠窗的书桌前,打开了一本小说。那是她在东大图书馆借的,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在宋晓帆喜欢的外国女作家中,除了伍尔夫,就是杜拉斯。前不久她刚看完伍尔夫的《灯塔守望人》,最近又开始看杜拉斯。这两年,杜拉斯的两部小说在中国文学界,特别是女作家中很受青睐,一本是《广岛之恋》,另一本就是《情人》。

《情人》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讲述了一个15岁的法国少女与年轻的中国情人之间悲伤而沉郁的爱情故事。少女的身世有些凄惨,生长在法属殖民地越南西贡,因为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家庭仅靠母亲微薄的工资维持。母亲为了养活一家人想尽了一切办法,所有疯狂的办法,但贫穷的状况丝毫不曾改变。她有两个哥哥,其中大哥哥游手好闲且嗜赌,在她母亲的偏袒下,恶习不改。花季的年纪,也是女孩爱美的年纪,在那样的家庭状况下,虽然少女的穿着说不上有多寒酸,但也绝没有什么钱用于打扮。遇到富家公子前,她对爱情还处于似懂非懂的年纪。这个来自中国北方的男子对她一见钟情,疯狂迷恋她,开车接送她上学,给她花钱,给了少女无尽虚幻的尊荣……“我已经老了。一天,在一间公共场所的大厅里,一个男人朝我走来。他做过自我介绍后说: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我来这是为了告诉你,大家都说你年轻时候美丽,我却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每次读到这段文字,宋晓帆心里总是怦然一动,仿佛她变成了女主人公或者作者杜拉斯。其实,宋晓帆感兴趣的不只是小说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伤感和唯美的情调,还有女作家本人的经历。杜拉斯66岁时,爱上了一个比他小38岁的情人,这个在普通人眼里近乎荒唐的浪漫爱情故事,对宋晓帆也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尽管她远未到66岁的年纪,正处于一个女人的繁盛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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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宋晓帆面对打开的书本,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满脑子都是她将要去见的那个男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叫李鑫。

刚粉碎“四人帮”不久,一批五十年代被划成右派的作家重新出山,成为了文坛主将,翻开全国的文学刊物,到处都能见到他们的名字和作品,尤其是那几家权威杂志,几乎被他们包圆,占据了每一期的头条版面。文学界将这批作家称为“重放的鲜花”,他们的作品一发表便会引来无数好评,各种评奖也总是把他们的作品放在最显著的位置。由他们领衔的“伤痕文学”更是成为了一股领时代风气之先的文学潮流;很快,他们在赢得成千上万读者的同时,相继担任了各级文联作协以及出版社和杂志社的领导,一个个成了掌握文化界大权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李鑫就是其中的一位。

当宋晓帆还是一个刚开始在省报副刊上发表作品的文学青年时,就知道李鑫这个名字了,不只熟悉这个人,而且读过他许多的作品。一开始,宋晓帆心里对“右派作家”还有些抵触。要知道,文革期间,“右派”可都是红卫兵红小兵们口诛笔伐的对象啊!但在读了一些“伤痕文学”小说后,宋晓帆渐渐被他们征服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历史泥淖中拉了出来。她越来越觉得,“右派”作家描写的那些苦难,不但属于他们自己,而且属于每一个人,包括她和父亲。哪个时代没有自己的“伤痕”呢?于是,她根据父亲讲的故事,写了一篇《香椿街》。出乎意料的是,小说在艺术上虽然有些稚嫩,却在文坛产生了不小的反响……

宋晓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认识李鑫的。

去年秋天,宋晓帆去浙江温州参加《文学青年》杂志社举办的一次笔会。受邀的除了跟她一样在文坛暂露头角的青年作家,还请了两位著名作家去讲课,一个是部队老作家邓铿,另外一个就是李鑫。

笔会举办地点在温州郊外的市委第二招待所。招待所还有一个名称“雪山宾馆”,听上去很有诗意,让人联想到“白雪皑皑”这个词儿。但实际上在位于中国东南方的温州,几年都难得下一场雪。不过,由于宾馆依山而建,环境倒挺幽静的,也很美,适合文人雅集。

两位著名作家的讲座安排在笔会第二天。上午开讲的是邓铿,邓铿以反映红军长征的短篇小说知名,七十年代初期,他的一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后,红遍全国,不过,粉碎“四人帮”后,他擅长的那种题材有点过时了,在不少青年作家眼里,邓铿早已是一个过气的人物,有人甚至纳闷,主办方为啥把他请到笔会上来:“都老古董了,能给我们讲什么!”因此,上午的讲座听众不到一半人,显得冷冷清清,有的只听了一半就中途退场了。

下午则是另一番景象。青年作家们不仅悉数出席,连笔会主办方的工作人员都参加了旁听。许多人都是冲李鑫的名气来的,以前只读过李鑫的作品,没见过本人。当李鑫来到会场时,包括宋晓帆在内,许多人都忍不住吃了一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像一座银光闪闪的雪峰,让人觉得那不是衰老的症象,而本来就是这样的。他的脸孔像久经风霜的土地,粗粝,富有质感,高耸的眉骨下,藏着一双锐利的眼睛,下巴微微翘起,像一面高山峭壁,大约一米八的身材,丝毫没有老年人那样的佝偻,而像年轻人那样挺得笔直,使宋晓帆想起同样被划为右派的著名诗人曾卓写的一首诗《悬崖边的树》……

那天,李鑫的讲座题目叫《我是怎样创作<农场情话>的》,《农场情话》是李鑫的一篇获奖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讲的是主人公被打成右派后,在劳改农场受尽折磨,和劳动人民出身的女主人公相识到相爱的故事。宋晓帆读过好几遍,深受感动。现在,听到作者本人讲述小说的创作过程,尤其是李鑫那略带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让她觉得格外亲切。“当年在劳改农场时,赶上大饥荒,犯人每天才供应四两粮食,肚子吃不饱,经常饿得咕咕叫,为了能填饱肚子,去食堂打饭时,我总是用一个搪瓷碗去打饭,由于视觉效果,食堂的师傅每次便会多给我打一些饭食。不是师傅有意照顾我,而是那个搪瓷碗下窄上宽,容易造成视觉上的错觉……我就是利用这种几何学原理,成功地诱导了食堂师傅,才使自己从那场饥荒中幸存下来的,并且赢得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李鑫讲到这儿,引起一阵会心的大笑。因为他讲的是《农场情话》中的一个细节。那个厨师就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后来成了李鑫的妻子。

李鑫的讲座风趣幽默,乍一听似乎没有多少深奥的东西,却蕴藏着一种曾经沧海的启示,让宋晓帆联想到前不久才看完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苏联流亡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

……

李鑫的讲座赢来了一阵阵的掌声,其热烈程度,跟上午邓铿的讲座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不少青年作家纷纷上前请李鑫签名,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宋晓帆晚了一步,被挡在外围。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李鑫正要离开会场时,才发现她还捧着笔记本站在原地。“哦,我还没有给你签名吧?”李鑫说着,向宋晓帆走过来。没等他走近,宋晓帆便迎过去,递上了自己的笔记本。

“写什么呢?”李鑫一边从上衣口袋取出钢笔,旋开笔帽,像是问宋晓帆,又像是问自己。略微思忖了一下,在笔记本上刷刷写下几行字: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摘自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赠……”

他停下笔,抬起头看了一眼宋晓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晓帆。”她有点慌乱地回答。

“赠宋晓帆女士。李鑫。”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把笔记本还给宋晓帆,然后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穿过人群,迈着年轻人才有的轻捷步伐,走出了会场。

第二天,笔会安排到雁荡山游览。雁荡山位于浙江省温州市东北部海滨,是环太平洋大陆边缘火山带中一座日至纪流纹质破火地,史称中国“东南第一山”,素有海上名山、寰中绝胜的美誉。景区内最著名的景点有大龙湫、小龙湫、三折瀑和夫妻峰。

参加笔会的大多数青年作家是第一次到雁荡山,兴致很高,照例要拍照留影,每一个景点都不愿意放过,笔会主办单位温州市文联专门从摄影家协会请了个摄影家,由于照相的人太多,忙得不亦乐乎。为了照相,大家特意穿上了最新潮时尚的衣装,不论男女,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宋晓帆临来笔会前,父亲本来让她把那架老牌的德国莱卡3D相机带上的,可一想到相机太老了,经常出故障,临出门时又放回去了,现在见大伙争先恐后抢着照相,她不禁有点儿后悔。

要说雁荡山最优美动人的风景,显然要数夫妻峰。这并非是她的自然景观多么美,而是因为那个美丽的传说。从刚进景区开始,导游就不断地给大伙讲这个传说:

千百年前,石海洞乡一带曾是僰人的故乡。僰人中有一位勤劳勇敢的青年名叫石娃,为了给老母亲医治眼病,他不怕豺狼虎罴,翻山越岭四处求医。天宫玉女随玉皇大帝巡游,俯视石海洞乡的人间仙景。得知石娃只身一人照顾老母时,玉女深受感动,便悄悄来到人间,变成美女玉姑和石娃结成了夫妻。玉姑从悬崖上找来灵芝,到天泉洞取天窗泻下来的泉水,煎熬成药水,一勺勺地喂进婆婆嘴里。婆婆眼病很快痊愈了,一家三口男耕女织,过着人间幸福美好的生活。谁知好景不长,藏在天泉洞深处的“红眼怪”返回天宫,秘告玉女私奔人间的消息。玉皇大帝大发雷霆,立即派出天兵天将缉拿玉女。刹时间,石海洞乡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大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但他们二人毫不畏惧,相互紧紧地拥抱着,宁肯遭受电劈雷轰,誓死也不回天宫……

听完导游的讲述,再眺望那两座高耸的石峰,的确像一对深情拥抱不忍分离的情侣。参加笔会的青年作家,尤其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女作家们被感动得唏嘘不已,有的眼圈都红了。大家纷纷在夫妻峰下拍照留影,自己拍完不尽兴,还要请李鑫一起合影。

本来,李鑫和部队老作家邓铿都跟大家一起来游览了,可青年作家们偏偏只顾跟李鑫合影,仿佛邓铿压根儿不存在似的。李鑫有些过意不去,主动提醒:“你们别只找我一个人,也跟邓老师合一张嘛!”可别人愣是缠着他不放,生生地把邓铿凉在了一边。

宋晓帆本来也想请李鑫拍张合影的,但大伙争先恐后,众星捧月一般围着李鑫,她很难找到机会,便转而向在一边形单影只,显得很落寞的邓铿走过去,“邓老师,我可以请您合张影吗?”

落落寡欢的邓铿正在吸烟,对宋晓帆的邀请显然感到意外,赶紧扔下烟卷,“当然……可以。”

于是,宋晓帆和邓铿在夫妻峰下拍了一张合影。拍完照片,她对邓铿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谢”,正要走开时,看见李鑫从人群中投来一道嘉许的目光。

笔会内容总是丰富多彩的。晚上有一场舞会,许是游览带来的兴致,跳舞的人不少,李鑫成了整个舞会的主角,女作家们都争相请他跳舞。邓铿没有来参加舞会,他有自知之明,担心又会遭遇白天那种令他尴尬的场面。

像白天一样,宋晓帆没有凑热闹加入到争相去请李鑫跳舞的队伍。在和几位男作家跳了几圈后,便坐在一边的茶座上,静静地欣赏着大家的舞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宋晓帆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笔挺的老年男子站在面前,彬彬有礼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来。

是李鑫。

她几乎想也没想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自己的手递到对方手中,接着,两个人步入了舞池。

正在播放的是一首舒缓轻捷的《春之声》圆舞曲。李鑫的舞步沉稳而不失矫健,他的手臂十分有力,轻轻地托着她的腰部,不住地旋转,如同蹁跹飞舞的蝴蝶,整个身体仿佛都飞升起来了。宋晓帆不由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种难得的愉悦。

“你很有个性,与众不同,”他听见李鑫在耳边说,“就像你那篇小说一样……”

“您看过我的小说?……”她有点意外,“哪一篇?”

“哪一篇……让我想想,《香椿街》——著名评论家叶笑言同志特地向我推荐过,所以印象很深……”

叶笑言是父亲的老朋友,曾经给她的新作《香椿街》写过评论。看来李鑫的话不是客套,真的看过那篇小说。宋晓帆想。

“全国短篇小说评选工作已经开始了,我准备推荐你这篇小说……”

李鑫是全国短篇小说奖评委会的副主任委员,他的意见无疑是举足轻重的。宋晓帆心里不禁有些激动。她抬起脸来,暗淡的光线下,李鑫那张充满雕塑感的面孔像木刻那样若隐若现,有如夜空中的星星,烁烁闪亮。她觉得,那只托着自己腰部的手仿佛缠着树干的藤蔓,那么厚实、有力,而且温暖……

李鑫是提前离开笔会的,此后半年多,宋晓帆和他再没有联系过。只是在今年元旦前夕,她给李鑫寄了一张贺年卡,除了“新年快乐”几个字,一句多余话也没有。大约两个月前,她忽然收到了中国作家协会寄来的一封信,确切说,是一个通知:

宋晓帆同志:

大作《香椿街》已荣获全国短篇小说奖,颁奖大会拟于╳月╳日在京举行,敬请届时光临。

中国作协全国短篇小说奖评选委员会

198╳年╳月╳日

宋晓帆简直不敢相信的自己眼睛,她把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薄薄信笺看了几遍,终于相信是真的。她脑子里浮现出半年前在雁荡山结识李鑫的情景,耳边仿佛传来李鑫的那句话,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没过多久,宋晓帆赴京参加颁奖大会。开会地点在地安门东大街,中纪委招待所,距沙滩北街的中国作协不远。颁奖仪式很隆重,中国作协的几位主要领导人和大多数评委都出席了,唯独没见到李鑫;问会务组的同志,才得知他率领一个作家代表团出国访问了。宋晓帆心里一阵失望。由于惦记着回学校上课,领完奖后,她没顾得上去看望姑父洪虎将军以及表哥太行和表妹雁北,就匆匆回东江了。

后来很长时间,宋晓帆都为没能在颁奖大会上见到李鑫而怅然若失。她总觉得自己欠着谁一笔债,心头空落落的,暗自盼望着,但究竟盼着什么,她也说不清楚。直到今天上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通过东江大学总机转到枫园作家班宿舍的。

“是晓帆吗?”她拿起话筒,便听到一个男性低沉而亲切的声音。

“是我……”声音有些耳熟,可宋晓帆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我是李鑫。”听到这两个字,她的心顿时急促地跳动起来,“我去南京开会路过,在东江逗留一晚……你有时间么?”

“有的,您住哪儿?”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

“枇杷山宾馆,204房……”

接完电话,宋晓帆又出了一会儿神,心仍然跳的很快,直到中午回家和父亲在一起共进午餐时才渐渐平静了一些。但此刻,随着和李鑫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再次加快了……

大约下午四点半时,宋晓帆从家里出来了。她没有去隔壁跟父亲打招呼,只是向赵姨交代,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了。

宋晓帆出门时,感觉到赵姨的目光从后面打量着她,一直到走出院子,赵姨的目光才消失。她知道,赵姨是对自己的打扮感到新奇。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打扮过了。在东大作家班上学期间,她在穿着上并不太讲究,有时功课忙,甚至都忘了化妆,但由于她本来就长得漂亮,加上又在文工团当过演员,所以哪怕是随随便便的穿着,也难掩身上的清雅脱俗气质。这样的气质,如果再精心打扮一下,会有一种怎样的魅力就不言而喻了……

宋晓帆穿过幽静的南湖大院,走出大门时,岗亭边哨兵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一直随着她走到马路上。平时经过岗亭时,她很少留意过哨兵的目光,但今天,她例外地朝哨兵莞尔一笑,哨兵脸红了,有些害羞地别过脸去。

正值三月中旬,尽管已是夕阳西下,但依然春意融融,熏风扑面。宋晓帆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人不多,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宋晓帆,仿佛整个春天都集中到了她身上。一种强烈的自信和骄傲占据了宋晓帆的心间。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情了。

枇杷山宾馆位于东江大学校门口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紧挨着省妇女儿童保健院。宋晓帆走进宾馆大门时,大堂里安安静静,似乎没住什么人,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趴在服务台上看电视。电视上在播放女排比赛。最近几天,世界女排大赛正在紧密锣鼓地进行,球迷们都在关注中国女排和日本的决赛,连平时不大看排球的宋晓帆偶尔也关注一下。

当宋晓帆穿过大堂,往楼上走去时,服务员把目光从电视转到了她身上,神情有几分警惕。

在204房间门口,宋晓帆停下来,不禁有点儿紧张,李鑫那张充满沧桑感,充满男性魅力的面孔像木刻一般在她的脑子里若隐若现,那双深邃的眼睛有如夜空中的星星,烁烁闪亮……

她敲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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