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课》之二 :贫瘠土地上的共同劳动可以带来平等,忘记不幸

《民主课》之二 :贫瘠土地上的共同劳动可以带来平等,忘记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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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民主课之二 | 贫瘠土地上的共同劳动可以带来平等,忘记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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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接下来我专门去了一趟湖北英山,他的籍贯地。我不能总是被纠缠。

  在县民政局,那个老头的目光从镜框外头射出来,帐房先生似的把我打量一遍,说你这个同志怎么不相信人呢?死了就是死了,我骗你做么事啊?

  我说,两个月前我还见过他……

  他说你不要搞封建迷信好不好?这个人我有印象的,受过林彪迫害,我们复查过的,不会弄错的。

  我说,这就说明有差错嘛。他不是受林彪迫害,是林彪迫害他。不对不对,他是林彪一类骗子。也不对,他也不是骗子。怎么说呢?他就是长得和林彪有一点像……

  反正和林彪有关系嘛。

  我说不对,他和林彪没有关系!我无法解释下去,越解释越说不清楚,我只能用红塔山烟在他桌上堆起一座小红塔山。

  你莫是见鬼喽。老头终于被我感动,抄给我一个地址。

  是啊是战友!我也是部队下来的,战友我懂,他嘟嘟囔囔说。

  然而,我见不着战友。

  碎石连着一片荒草,荒草连着一片碎石,有主的坟还馒头一般凸着,无主的坟只剩下碎石和荒草。群山环抱,白云悠闲,几只瘦羊旁若无人地舔着草皮。山风冷峻而且凄厉,抽打着这条峡谷。

  就在这搭,村长指着一堆乱石:是队里给他收的尸。

  你亲眼看见的吗?

  没有,郎个我还小得很。

  收尸的是谁?

  死了,你再走几步,就能望到他的坟。

  我抬头,看着数十丈高的崖壁上有一根枯藤随风摆动,一抹残阳在那上头挣扎一下就跌落不见,我体会不出他的最后一个战术动作是个什么样子。不管是个什么姿势,我确信那种高度足以让他消灭。他曾经在第一中学为大家表演过双杠,那种上下翻飞的矫健至今还在眼前。只是那种动作不适合这里。

  我点了几支烟,夹在那堆乱石中间。我知道叶三虎不抽烟的,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当初我真的想不到他降落得这么惨。如果他能宽容一些,马虎一些,或者胆小一些,他都不会选择这种方式。如果他聪明一些,有远见一些,或者干脆嬉皮一些,他就能明白那一切不过是场游戏,做游戏是认不得真的。

  我看过一部电影,电影中的犹太父亲总是在哄儿子:他们和你闹着玩儿呢,于是那孩子就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继续玩下去。可惜当时没有人对叶三虎这么说。叶三虎也不是一个孩子,他是个军人,一个严肃的、认真的、渴望献身渴望立功的军人。

  传说中的事情只是听听而已,远不如身临其境更有冲击力。

  烟是好烟,在山风中居然挺立不倒,燃得很旺。烟并没有凝聚起来,甚至留不下一点痕迹,连一个旋也没有。然而在这燃烧中我分明听见了忽忽拉拉的声响,一如战旗的抖动。仿佛听见他在诉说什么。我明白他其实也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的,只是因为职业的要求他不能说。

  你是一个真正具备军人素质的兵。在优秀军人这一点上,我所见识的人中没有谁可以比得上。可是你没有机会倒在战场上,甚至你没有参加过一次真正的战斗,更没有用武器发过言。这能怨谁呢?这只是一个运气问题。现在大家都认为我见了鬼,如果真的可以见鬼的话,我倒情愿再见见你!

  我向这堆乱石鞠躬。

  我给了村长一些钱,希望他能把坟修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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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百度

  ……我的心情好了很多,尽管整个事情还是有疑点有破绽的。比如我并没有找到当事人,我无法抹去心中的疑惑。我甚至设想过,在最后的一刻他改主意了,他消灭的仅仅是符号的叶三虎,而真正的叶三虎却活了下来,从此换了一种活法。

  这在贫困的老区很容易做到。人们可以把这当作狭义之举,那位埋尸的当事人已经故去,叶三虎也就成为永远的秘密。如今他当然没有必要恢复身份,因为他毕竟砸死过自己的疯子老婆。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我只当作鬼魂附体好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待在我的背上。我想开了,只要他不去动我的儿女。见鬼这个词汇,在我们支左的那个地方,老百姓叫做蹚鬼。蹚了鬼哟——意思是倒了霉了,飞来横祸了。毕竟,他蹚过鬼,我也蹚过鬼,我们大家都蹚过鬼。

  现在,六十支蜡烛点过了,六十支火苗如同六十把钥匙,帮我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许多往事如烟如梦,在我心底活泛生动。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衰老,我发现在我刻板僵硬的生命中居然还有很多柔软湿润的地方。

  叶三虎说的好,人有两次生命,第一次是母亲给的,另一次是初恋给的。母亲给的是生命,而初恋给的是心灵。那是一片心灵的再生之地。我在一本小册子上看到,性格夸张的人对初恋的刻骨铭心会导致把初恋之地当作故乡。我猜我骨子里很难说没有这个毛病。我毕竟把青春年华中最重要的一段留在了那里,我宁愿承认自己也是喜欢夸张的那一类。

  我要把这一切都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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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百度

  在想象中我一次次飞过长江,这些念头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

  每回,那烟黄色的江水豁然横立,那黑丝缎带般的拖驳,那白蝶般的孤帆和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就要出现之前我就开始窒息,去迎接一种刺激,一种令人忘乎所以的沉醉。现在,我无需依靠眼睛,仅凭眼底的感觉就知道江水在这儿分叉,让位给长满苇草的江心洲。

  从前,那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苇草里,会突然蹿出一条条银白色的尖嘴黪和大腹便便的草混子,乐得你哇哇大叫。野鸭和鹭鸶在这儿悠闲地度蜜月,根本不理会你们的到来。野荷永远那么消瘦,茭白永远那么肥嫩,这里的一切都是绝对的苍凉和绝对的肥美,让你简直透不过气来。

  洲上是无法住人的,江水时时可以漫过它的大部分。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汛期,这洲也不会淹没,总像两片荷叶飘浮在那儿,所以叫荷叶洲。各种神奇故事的渊薮都在这里产生。其中有一个说,早年这洲分为两片,中间一条窄河与江水相通,后来日本人的巡逻艇开进那里,一夜之间泥沙淤满河道,那巡逻艇就永远停止了巡逻,至今还埋在洲底。

  现在我俯瞰这片故土山河,如同看自己的掌纹一样清晰。飞机一到这儿速度也慢下来,想照顾我似的。凤凰岭一带的林场蜿蜒蛇行,沿着山脊一层层铺开。而号称七港八湖十六河的圩区正是这些绿色线条的衬底。水田,烟村,小路,还有甲壳虫一样扭动的手扶拖拉机都让人怦然心动。

  我们第一次下乡就坐这种拖拉机。记得是二月二,龙抬头,农村里接新娘的日子。公路上一会儿就能碰见一辆拖拉机,当然,是手扶的。新娘子坐在陪嫁的红木箱上颠得十分陶醉,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委曲和快乐都在一天里颠尽。新郎官把整包的东海牌香烟抛过来,解放军同喜呀。我们赶劲抱拳大喊,同喜同喜!

  在村里,响器吹打着,孩子们欢呼着,新娘子出来了,伏在舅老爷的背上,眼睛哭成个大红桃,嘴上却是挂着笑,手上抓着一把竹筷子——人们喊:摔呀,摔呀——于是新娘子回眸一笑,筷子便在身后落了一地。

  新娘子见了我们,一把抢过新郎官的黄挎包,大把大把地给我们掏糖果,嘴里甜甜地说:没有好东西呀,难为人呀。我们看见新娘子的红罩褂子里露出一节露棉花的袄袖,显然她家境并不宽裕,连一件新棉袄都做不起。她的手指肚又粗又壮,手背上尽是冻疮……

  不由分说,我们被主人拉去坐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那种地瓜干子酒。他们豪爽得每一位都像财主,人人家里埋着十缸好酒。尽管我们知道这里每一粒粮食都是那么艰难,可我们不能拒绝。

  喝啊喝啊,吃啊吃啊,不要作客,乡里人不兴作客,噫唏,还这么斯文法子!

  于是我们不敢作客,一个个钻进桌肚里呵呵傻笑,一点也不敢斯文啊。人世间最奢华的酒筵在哪里?在露天里。人世间最淳朴最珍贵的情感在哪里?在农村里。

  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见到的最为公道的市场就在那里。鸡蛋三分钱一个,螃蟹一毛钱两只,活蹦乱跳的鲫鱼三毛钱一斤,那做买卖的简直在向你行善布施:贵了?两毛钱一斤全归你了,然后就拿柳条把鱼穿起来。然后你不得不扔下钱像今天的大款一样连声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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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百度

  永安河,当年耗费了三个冬春组织五十万劳力的永安河,静静地躺在那儿无声无息,河水清澈水牛慵懒,平滑的水面上只有机帆船能留下一点点痕迹……当年,不论军队还是地方,不管新当权派还是老当权派,不管专政队员还是牛鬼蛇神,不论“好派”还是“屁派”,不管民工还是家属,全在这长达三十里的的河道上挥洒过血汗,在一口锅里抡过马勺,在一起度过三个春节。

  是什么把大家拧在了一起,成就了好几十对夫妻?是什么让人们相亲相爱彼此帮助?是劳动呵。真的是劳动。

  这话今天听起来十分陌生,不大真实。可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贫瘠土地上的共同劳动可以带来平等,带来公正,忘记不幸。我认为那也是一种幸福。老实说我不认为资本能给老百姓带来幸福,在这方面我仍然坚信主义。

  在这儿我一顿能吃二斤米饭,干活能干十六小时,在这儿我腿上缝了七针可当天下午就挑起簸箕,在这儿我从轮下救起两个妇女可听一声谢的时间也没有。这就是我吗?我有这么好吗?听起来我就像一个什么先进事迹报告团。

  我真想跳起来对邻座抹指甲油的小姐说:你知道这条河为什么这么直吗?它是一条人工河,它是我修的河!

  历史的烟尘把一切都埋葬了,连细想一下都来不及。生活在逝去,它的标志物也渐渐模糊,就像机翼下飞掠而去的浮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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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主课之一 | 这年头已经没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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