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顾彬:中国是一个早期资本主义的国家

德国顾彬:中国是一个早期资本主义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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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本期节目,梁文道与顾彬从“翻译学”聊起,顾彬讲述了德国人对李白杜甫的浓厚兴趣。谈到自己喜欢的唐朝诗人,顾彬认为,李白是个“很勇敢、充满勇气的人”,“不像杜甫,总是哭、流眼泪”。他认为,李白的诗“有一种内在的力气”,“不是软弱的东西”。他对杜牧也给予很高评价,认为虽然比不上李白,但也是个很有才气的诗人。

凤凰卫视3月22日《锵锵三人行》,以下为文字实录: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今天是文道,陪着咱们德国汉学家顾彬教授聊。而且我发现有一个话题,你们两个人都很看中,就是翻译。这个翻译,对文化的变革,或者交融,作用怎么说都不过分。

梁文道:当然。

窦文涛:但实际上,好像现在也没有太多人,很把翻译当回事。我看到很多所谓翻译的书,老实讲,外文也很糟糕,中文也很糟糕。但是,咱们可以从最近一个女翻译说起,你知道吗?最近在中国,火了一个女翻译,被称为是最上镜的,最有才的,最有气质的美女,反正中国什么都是美女,翻译。

梁文道:什么都变美女。

窦文涛:你看看这个照片,顾教授,你看,这是前些天,两会上,温家宝总理记者招待会上,这个女翻译,说是外交部翻译室英文处副处长,叫张璐。据说是外交学院,还是国际法专业毕业的。

窦文涛:但是觉得她不得了的地方是什么?这个温总理讲话,引用很多古诗文。老实讲,我很难相信,除非是温总理事先告诉她,我要说这句。要不然她怎么?你比如说她有一句话,叫什么?人或加讪心无疵兮,你连中文恐怕都听不出来是哪几个字。她居然当场翻译。

梁文道:翻得还不错。

窦文涛:翻得还不错,他们说,据她自己讲,她说她平时就注意搜集这个领导人讲话引用一些什么成语,这个古翻译,就是古文的翻译。而且平常自己也加紧古文功底的学习,但是都是很难相信,你比如说他们讲的,有些事很有意思。这个温总理引用《离骚》的,叫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就是说她翻译的好,因为在英文里,九死,死九次,不是个习惯用法。

英文里,据说要死一千次,所以她翻译的,她就说要死一千次也不后悔。这个大家很惊讶,另外我觉得,你像说到两岸关系的时候,我觉得温家宝讲的那个话,叫做什么虽有小忿不废懿亲,就是虽然有小的争执,但还是一家人,还是亲人。光懿亲这两个字,她仅凭听,她怎么能听得出来呢?我很难相信。

梁文道:所以你觉得可能是事先温总理,待会我要?

窦文涛:不不,还得说咱女翻译厉害。但是从这个话题,两位可以说说,你像顾教授刚才就给我讲,他说如果没有翻译,李白、杜甫这些人,怎么可能在世界文学界有地位?

窦文涛:这我还是孤陋寡闻,李白、杜甫在德国,很有名吗?

顾彬:非常有名,对。

窦文涛:他们认为,我们这李白、杜甫是个什么样的诗人?

顾彬:是这样的,德国很早就注意到这个李白,特别是德国的作家和文人,从19世纪末开始,因为那个李白,他代表一种自由感。当时因为德国还是一个帝国主义的国家,文人他们都觉得,他们在那里没有什么自由,不能够享受什么自由。所以他们都想像李白学习,所以他们学他不少。

窦文涛:怪不得你现在喝中国白酒,也有李白之风。

顾彬:对,你说的很对。

梁文道:他这话,而且听顾教授说,他在喝白酒,很内行。

窦文涛:拿红酒杯子。

梁文道:总拿大杯子喝。

窦文涛:文道为什么这么注意翻译问题?

梁文道:因为我觉得,翻译,当然准不准确很重要。今天中国有那么多的翻译书,但是不准确,错的地方一大堆。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翻译带来整个文化变化。我们很少中国人会注意到一点,今天我们中国人的语言文字,包括思想世界,是在很多次的翻译运动中形成的。这也就当然是当年佛教的意境,对不对?那是非常浩大的一个运动,那场翻译运动,几百年下来,影响多深?接下来就是近代,是不是?我们借着日本,转移了那么多新的观念跟文字进来,所以我觉得翻译?

窦文涛:也许是不是同时还有误解和误会?

窦文涛:也这么翻译过来了?

梁文道:没错,所以翻译很重要,翻译是会彻底改变一个文化,它的整个世界观,它的框架。所以我觉得,从这个角度去看,反过来我觉得有时候,准确这个东西就变得很模糊了。什么叫准确?比如说,我以前有时候常常在想一个事,就是很多人跟我说,你要要求准确,比如说我们要准确把日文的小说译到中文,你就会发现有很多东西,中国人是看不惯的,因为日本作家写东西,比如说他们常常会用这么一种说法,你有没有注意到?

他说“啊,我这么说,也不算过分吧?”,他们常常有这样的一个表述方式,日文的作者。这个东西,把它译成中文,中文读者看不惯,所以中国读者,或者中国翻译者,有时候会想把它汉化,就想让这个日本人说中国话,想让德国人说中国话。但是在我看来,你这样子去要求的时候,第一,是不准确,第二就是它失去一个机会,就是把一个跟我们不同的文化,不同看世界的方法带进来。这好像是德国的思想家本雅明就讲翻译的时候就说,翻译是让你能够进入,跟接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他者,一个世界嘛,对不对?

窦文涛:顾教授,对翻译怎么理解?

顾彬:是这样,如果没有翻译,没有什么新中国。如果马克思没有翻译成中文的话?

顾彬:没可能会说什么新中国,这是第一点。第二,中国翻译,一个翻译家,也可以创造一个民族的语言。比方说德文原来是什么意思呢?德文的意思是说,老百姓在街上说的话。德国人,他五百年以前,他们说什么语言?他们说拉丁文,还是到18世纪,他们说,也写法语。德语他们不写。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德语?马丁·路德,他16世纪初开始翻译《圣经》。

窦文涛:马丁·路德。

顾彬:对,通过翻译《圣经》,他创造了我们的德文。但是我们还要等三百年,德国文人、作家越来越多用语言,所以到了歌德时代,我们才能够说,我们第一次能够碰到一个德国文人,他真的能够掌握德文。

窦文涛:几乎可以说德文是翻译创造的?

顾彬:通过翻译,对,通过翻译,因为马丁·路德,他用老百姓在街上说的话。

梁文道:它本来是个熟话,就是老百姓日常说的语言?

梁文道:不是一个高雅的,用书写的东西。

顾彬:因为《圣经》一定是翻译成拉丁文的,所以文人他们都可以看,他们不需要一个翻译成德文的《圣经》。但是路德他要求老百姓,他们应该自己看《圣经》里头有什么,所以他决定用德文翻译。

窦文涛:这等于当年咱那个白话文?

窦文涛:但是你对中国从古文到白话文的转变怎么看?

顾彬:到了49年以前,我觉得无论是哪个时代,中文很有特色,中文很漂亮,比方说鲁迅、钱钟书、梁实秋、林语堂,他们写的中文,我觉得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中国的问题,就是49年以后开始,因为语言和国家有密切的关系。如果要治好一个国家,你应该考虑到语言的作用。所以这是一个原因,为什么49年以后,有不少政治家们,他们也可以这么说,创造了普通话。通过普通话,他们觉得他们可以更创造一个新的重要,所以普通话和中国40年以后的发展,是分不开的。

窦文涛:我听过一句哲学家的话,说这个世界本质上是语言构成的。

窦文涛:这个话很深了。

窦文涛:我注意到顾彬教授对现在的中国作家有一种批评,就是好比像说1949年以前,很多文学家,本身就是搞翻译的,你像鲁迅都翻译过很多东西。

窦文涛:他认为好像当代的中国作家,怎么懂外文的极好。也就是说,他不能直接看原著,他看得是翻译过来的东西。这个你觉得,他就不能有好的文学吗?

顾彬:是这样,通过翻译工作,可以提高你自己母语水平。另外,你可以学一种完全新的语言,比如说45年以后,我们7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伯尔,他说,纳粹分子把我们的德文完全破坏了。

窦文涛:纳粹把德文破坏了?

顾彬:对,我应该重新学德文,他说怎么重新学德文?通过翻译,他开始翻译美国的短篇小说。

窦文涛:为什么说纳粹把德文破坏了?

顾彬:因为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意识,来创造一种受不了的语言。

窦文涛:受不了?

顾彬:因为他们想通过他们的语言,控制所有的人,和人家,通过语言,你可以控制人,所以语言是非常重要的。

梁文道:或者有一些语言,本来很重要。但是被纳粹滥用之后,就变味了。

窦文涛:比如我能想到的是一些口号式的语言,强迫性的语言。

梁文道:比如说纳粹很喜欢讲生命,对不对?这个字用多了之后,你一听,你就觉得好奇怪,就等于像在现在中国有一些字,你一听,人民的欢声笑语,这本来是很快乐的事。但你一听,你就觉得肉麻,对不对?用多了,那种字,你就觉得怪了,就给用滥了。

窦文涛:还真是有这么一个问题,而且我记得像中国有一个已故的作家叫王小波,他就说,他的文字风格的形成,跟中国老一辈一些翻译家,其实他说那些翻译家的文字能力,足够用来当作家,他们也能写出好的。但是他们投身在翻译,于是,他翻译出来的这些文体,给了他很大的一个营养。

顾彬:是啊,北岛他自己也说过,如果他在文革的时候,没有办法看戴望舒的诗歌时,我们今天不能够重视我们今天重视的这个北岛,他肯定会变成完全另外一个北岛。

窦文涛:就是说他实际上翻译,不光是一个翻译一个意思。

窦文涛:他自己创造了一种文学?

顾彬:对,翻译是创造。

梁文道: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我觉得,常常能够从翻译里面,就像顾教授刚才讲,你透过翻译的时候,你母语得到锻炼。而且同时在翻译里面,你会发现,重新发现自己。

梁文道: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一个很震撼的经验。那个时候,我念中国哲学,我去念了一个,很有名的一个专门翻译中国哲学的一个学者,叫陈龙杰。他翻译很多中国哲学的东西到英文,我看他那些选集里面,他怎么去译中国古典,很震撼。怎么讲?比如说举个例子,他有时候,他会把八卦翻译成什么?他八卦怎么译成英文?你说?他翻译成宇宙的八种元素,你想想看?中国人,因为我们天天讲八卦,八卦。你讲的很熟了以后,你反而忽略了它很多层面的东西。

窦文涛:给我们启发。

梁文道:是吧,你一翻译,这个东西就出来了,就新鲜了。而且呢,他这么一译之后,你当然感觉到,八卦还不只是这个意思。还包括别的,但是呢,透过这个翻译,你才更认识到,原来中文,跟中国人的思想方法,跟英文是这么不一样,你有一个比较

窦文涛:互相辉映。

窦文涛:可以互相返照。

梁文道:对,学到很多很多,那时候看这种翻译。

窦文涛:顾教授,照你的观察,你觉得今天我们中国的翻译界怎么样呢?

顾彬:听说,目前中国翻译方面上,有很大的问题。中国人好像不怎么重视翻译,好像觉得翻译是什么工具。在德国是相反的,在德国,好的翻译家可以赚好多钱,另外可以获得好多好多翻译奖,所以好多翻译家,在德国可以好好过日子,没有问题。你别忘了,德国每年发表的70%的书,都是翻译本,美国,每年发表的书,才5%是译本,所以我们是一个翻译民族。

窦文涛:所以怪不得,但是我把这个话题转一转。就是刚才我听你讲到什么八种元素,我也想到,这个翻译,本身也代表了两种互相观察,你看我,我看你。也可能是有这个有色眼镜的?

窦文涛:对吧?但是这个事情本身,也很有趣,比如说,我们开会的时候,就有个人跟我讲,说是他不能理解,德国人是怎么看中国的?说是据他看,最近这些年,德国媒体,发表的对中国的负面报导和评论,他说是欧洲国家最多的。

窦文涛:你觉得你能理解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顾彬:我也觉得非常奇怪,比方说德国最重要的日报,《法兰克福汇报》(《南方日报》音),他们每天有关中国,肯定有好多好多消息,政治、经济、文化什么都有,每天都有。但是当地的报纸,也是,这个我觉得也非常奇怪。但是你不要忘了,德国人,他们从17世纪开始,从莱比尼茨开始,从中国来看自己,想通过中国哲学了解自己。

梁文道:《易经》。

顾彬:对,另外世纪末一个比较重要的当时会说德国,现在说维也纳的诗人,他说,我们的欧洲文化有问题,有困难,我们差不多完蛋了,所以我们应该向中国和印度学习,我们应该用中国和印度的经验来恢复我们原来的文化。所以这可能是一个我们的传统,如果我们不是从外面看我们自己,我们不行了。我们好像到现在还是这样,我们想多通过中国,少通过美国,作为人。

窦文涛:所以在德国的东方学?

梁文道:一向很强。

窦文涛:也一向非常强势,非常有名的。这个问题很有趣,我们先去一下广告,《锵锵三人行》,广告之后见。

窦文涛:像你刚才说的,欧洲文化,它当年曾经用东方,寻找东方的理念,哲学来观察它自己。

窦文涛:但是今天为什么德国的媒体,有一种叫辱华亢奋症?就是说啊,一发现中国有什么反正不好的事情,好像就感觉相当的亢奋。

梁文道:兴奋。

窦文涛:很兴奋,这种心理又是怎么回事?

顾彬:不可否定有这么一个现象,但是德国好的报纸,比如说《法兰克福汇报》《南方日报》,他们不会这样。小报会这样,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窦文涛:但是是为什么呢?

顾彬:因为好像德国人,心里头,还怀有什么对中国人的恐惧感,好像还怀有。

窦文涛:你比如说有一个中国人跟我讲,他讲的很奇怪,他说跟他们的总理有关系。说因为他们的总理,原来是东德的,说是这个社会主义出来的,最讨厌社会主义。

顾彬:德国老实说,跟中国比较起来,完全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国家。

窦文涛:怎么讲?

顾彬:中国是一个早期资本主义的国家,因为我们的福利,很好,所以有的时候,工作没有什么意思,因为国家要给你的钱,比你工作的时候能够得到的钱还多。所以,国家真的会照顾所有的人,基本上社会上的人,没有什么很大的问题,所以这个社会,那个社会民主党代表的社会主义,这个社会主义我们都不怕。

梁文道:对啊。

顾彬:但是那个民主德国,原来他们搞坏了的那个社会主义,这个是我们怕的。

梁文道:我很好奇,就是有时候,比如说我们了解,就是一个国家的媒体,或者舆论,它集体的表现出对某个国家的一个意见的时候,因为在德国的时候,像顾教授讲的,其实并不是所有媒体都这么干,有一些小报爱这么干。我们了解一个特点,就是小报是什么样的报纸?小报它一定是要耸人听闻的,它一定要做一些夸张的言论的。而且它是最民粹的,它一定要满足最底层老百姓的心理。

窦文涛:我看中国的小报也这样。

梁文道:没错吧,所以每个国家的小报,都是最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同时也最排外。你注意看,很多国家的小报都是这样,我们中国的小报也是这样,有些报纸也像小报一样,极端排外,极端的民族主义。所以这个时候,你先要考虑这点。第二,就是有时候一个国家的这种媒体,它攻击外面的人,其实它重点不在于他是不是真的讨厌中国人,重点在于,他要透过这种讨厌,去表达一种对内的政治立场,就等于像在美国,我看到很奇怪,美国有些共和党的右派,他很排外,他老骂欧洲。但是你说他真了解欧洲吗?他不了解,他骂欧洲,其实是为了用来骂民主党,因为他说你们民主党,都是跟欧洲人混一块的,所以我想,我在想,德国会不会也有这个情况,是党派的?

顾彬:也会有,对。

窦文涛:那么过去我们说,比如像德国,像欧洲曾经出现过,对东方的一种想象。想象比如说是孔孟之道,或者是东方的这些。我想知道今天的德国人,他们认为中国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它的传统文化?

顾彬:对,很多很多德国人,是这样看中国的,所以觉得非常遗憾。中国人,到现在,好像不太重视自己的文化。

窦文涛:那么他们现在眼中的中国,是一个什么道统的中国呢?

顾彬:因为他们大部分只能够在德国跟中国的接触,所以他们在博物馆,还是看书的时候,能够跟中国接触。但是还好,最近有德国不少的博物馆,他们可以请中国最古老的文物在德国展览,你不相信会来多少人来看一看。德国人特别喜欢,非常重视中国古代的文物,孔子,在德国的地位是非常高的,老子,庄子也是,庄子,老子,他们影响我们20世纪的哲学,也影响着我们20世纪文学,所以如果比方说没有什么老子的书翻成德文的话,我们可能从来不能够说杜别林,因为他看的老子《道德经》以后,能够创造第一部德国完全是现代性的一部小说。

窦文涛:听说著名的德国哲学家康德,跟孔子也很有互相引发的关系?

顾彬:对,他们也有一个说法,一直的。

窦文涛:德国人觉得像中国的这些东方的哲学,是一种救世之道吗?

顾彬:不明白。

窦文涛:挽救世界的?

顾彬: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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