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哲学家、牛津大学哲学教授吉尔伯特·赖尔在其名作《心的概念》中曾讲过一个有趣的例子:一个外国人第一次参访牛津大学,他参观了一些学院、图书馆、运动场和博物馆,也参观了一些科学实验室和行政办公室,然后问道:可是大学在哪儿呢?陪同人员于是解释说,大学并不是一个与他所看到的学院、图书馆、实验室等并行的机构,它不是某种秘而不宣的东西,大学只是他所看到的东西的组织方式。
牛津大学伍斯特学院一隅
赖尔讲故事的本意是批评“笛卡尔的神话”犯了他所谓的“范畴错误”,其身心二元论也无法解释身心相互影响的日常现象。且不论两位哲学家的不同观点,笔者姑借此话头来谈谈牛津大学的“肉身”与“灵魂”及其相互关系。
无所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大学“肉身”
牛津大学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大学城,夹在泰晤士河与查韦尔河之间,市中心除了两三条屈指可数的商业街外,大学建筑几乎占尽了全部。然而,正是这样一所“肉身”无所不在的大学,一个外来人即便在牛津转了一圈,还真有可能不知道牛津大学在哪里。
我曾碰到来牛津旅游的一拨中国游客,向我问路,又问哪儿有“牛津大学”的牌子。我猜他们所指就是国内高校常见的那种招牌式大门。想了一会儿后,我只能告诉他们,还真没有这样的“门面”标志。我印象中大概唯一有“牛津大学”字样的就只有牛津大学出版社了,且不说那地方略微偏僻,一般游客对此不会有兴致,而且大部分中国游客大概无法想象,世界顶级学府竟然连一块门面也没有。
国人常说国外的大学没有围墙,诚然,牛津大学亦无围墙。然而,牛津大学的主要“肉身”实体即它的每一个学院却是有围墙的,尤其是那些古老的学院,如巴利奥、墨顿、新学院、基督堂、皇后等学院,就像一个个古堡,围墙高耸,严严实实。每个学院都有一扇巍峨厚重的木质大门,但却一律没有招牌,也很少见大门敞开。一般是大门中间开扇小门,只有通过此小门进去一两步,你才会发现一块小木板上写着某某学院的字样,以及开放时间和门票几何。大部分学院只有成员才可自由出入,一般游客只能望门兴叹,要不就购买门票、在规定的时间内参观。访问学者也算大学成员,可免费进入任何学院。好几次,我们进去了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如雷贯耳的某某学院。部系虽然没有围墙,但亦都有门禁,外人更难进入。
记得内子曾在微信上发布了她在牛津大学的信息,国内朋友看到后问她:你在伦敦?她回答说:在牛津。对方续问:牛津大学在哪里?她说:在牛津。对方没问牛津在哪里,根据英国行政区划,牛津在英格兰南部的牛津郡,乃该郡郡府,其实面积和人口不及我的家乡陆良县城。总之,牛津大学竟然不在大英帝国的“京师”或其他大都市,这一点似乎会让不少国人感到讶异。因为我们无法想象像北大、清华这样的国内名牌大学不在北京。为什么我们的思想学术中心也是政治权力中心,这背后的深层次原因着实值得深思。
处处不在而有无所不在的大学灵魂
赖尔曾指出,“笛卡尔的神话”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把灵魂视为某种“机械中的幽灵”,秘而不宣,不可认知。我赞同赖尔的批评,因为我相信大学的“灵魂”或“精神”是可感知和体验的,而最当下的感知与体验就是透过其肉身。
“牛津”是一个非常具有乡土气息的名称,因“牛”与“河”而得名。实际上,一千多年过去了,现在我们依旧能看到成片的牧场和牛群、河水中成群的野鸭和大雁,以及参天古木。这幅情景让人想起孔子周游列国时“子路问津”的画面,我们历史上也曾有过“问津书院”。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四大书院或八大书院,也很少有在京师的,可惜它们大都未能延续千年而不断。否则,或许有的也能发展成颇有灵魂和灵气的现代大学。
如果说牛津历经千年而基本不变的田园风光为牛津大学奠定了秀丽的肉身;那么,十三世纪以来逐渐形成的诸多学院,则为牛津大学奠定了坚实的肉身。如前所言,牛津的传统学院大都像一个古堡,只有登堂入室方知其华丽典雅。一般来说,学院进门之后便是一个四合院,四周是走廊,中间是整洁无比的草坪,阳光透过四合院的天井洒在草坪上,四周走廊则因阳光反衬而颇觉阴森。若是夏季,墙角和窗台开满参差不齐的各色鲜花,让人感叹世界顶级园艺皆在于此。往里进则有颇具特色的餐厅和礼拜堂,这两者一般都对外开放。再往里则是更为开阔的后花园,多半为学院成员的休闲地,莫德琳学院甚至有一个偌大的鹿苑。总之,修道院式的四合院、礼拜堂、餐厅、草坪、后花园,这几乎是每个传统学院的标配。
正是这样一些华丽而厚重的“标配”,让牛津大学的“灵魂”有了优雅的活动场所。可以说,牛津大学的灵魂处处不在而又无所不在,因为我们确实看不到摸不着它,但它又确实弥漫在牛津的每个角落:古典建筑、《哈利·波特》中的魔法餐厅、花草树木,考试院的大课堂、院系的研讨班和各类讲座,宽街上的书店和酒吧,以及仲夏夜某学院内的莎翁戏剧演出、穿着黑色学位服走过叹息桥的学子、夏季河道里撑船的男男女女、毕业季的华丽晚礼服……如果没有华丽而厚重的肉身,这些无形中培养高贵和自由的灵魂活动将大打折扣,甚至无所施展。
然而,诚如赖尔所言,大学在于这些机构的组织方式。笔者对牛津大学的组织方式没有深入了解,不敢妄言,但所谓一叶知秋,透过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大概可以管窥其组织方式及其精神风貌。同理,如果一个学校的空调不断发出刺耳的噪音却没有制冷制热的效果,如果教师办公室的书柜过了十年每次打开都甲醛呛鼻,如果你在下雨天踩到一块地板溅了一身泥水,那么,我们也大概可以察知这个学校的组织方式存在问题,有待改善。
我素来怀疑自柏拉图以降的灵肉二元论,尤其不相信灵魂可脱离肉身而独立存在甚或更为完美地存在。就人而言,我相信高贵和自由的灵魂可以寓寄于丑陋的肉身,苏格拉底据说相貌就颇丑。然而,就大学而言,从长远来说,比如以百年、千年计,丑陋的肉身绝无可能培养出高贵和自由的灵魂。近年来,国内大学建设“国内一流,世界知名”的口号和计划满天飞,鄙意以为,若巨额资金的投入,不能直接用以提高和改善教师工资,那么,首先把大学的肉身建设好,亦诚允为千秋万代的伟业。近二十年来,全国各地兴起了大规模的大学城和新校区建设,可是,有哪个主事者敢拍着胸脯说:我也是设想了五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规划!
作者/摄影|陈乔见(本校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