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工经济如何改变工人阶级?

零工经济如何改变工人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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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即是针对“零时经济”以及其他各种新形式的劳动榨取展开的批判,并且也对所谓“后工业服务型社会”,工人阶级的性质是否改变?庞大的服务业工人应该如何给予正确的阶级定位?

  译按:前些时日,英国导演肯·洛奇的《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Sorry we missed you),以极度写实的手法,呈现了盛行于英国的“零时经济”对工人阶级残酷剥削的实态,在台湾的院线放映后,很受到此间学界与社运界的重视,引起了不少的讨论。

  Ricardo Antunes发表于《每月评论》(Monthly Review)2018年4月1日的这篇文章,即是针对“零时经济”以及其他各种新形式的劳动榨取展开的批判,并且也对所谓“后工业服务型社会”,工人阶级的性质是否改变?庞大的服务业工人应该如何给予正确的阶级定位?进行了深刻的思辩,进而为新形态劳动形式下的劳资斗争提出理论的参照。值得有志于社会变革人类解放的同道一读。

  作者简介:Ricardo Antunes巴西甘比纳斯大学(Univesity of Campinas)社会学教授。著有《工作的意义》(The meanings of work ,Haymarket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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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剧照 图源:豆瓣

  作者︱Ricardo Antunes

  翻译︱范振国(人间学社成员)

  最近十年随着信息技术、工业自动化和其他创新的扩展,激起一种“进入后工业服务型社会”观点的兴起。这种观点认为,在后工业服务型社会,无产阶级早期存在的样态将明显地消失。无论如何,甚至对当代全球劳动市场现实的草率研究,也矫饰了这件奇事(myth)。在高科技领域受过教育的,受薪工人的新阶级的出现,基本的原因在于各种行业在雇用工人时日益增加的不透明性。这些行业跨越的幅度,从呼叫中心、电话市场到旅馆饭店,从清洁公司到零售业、快餐店以及照护服务。从事这些职业的大多数,在季节性、兼职、临时工、非正式或自顾自营的各种形式下,处于不稳定状态,极少数,甚至没有从业人员能享有安全保障和任何福利。

  典型的例子是:零时契约(zero-hour contract),盛行于英国和其他地区的一种违悖常理的雇佣形式。它虽然没有固定的工时或工班,零时契约的受雇工仍旧必须不断地受他的老板摆布,随时等待呼叫,一旦他们接收到呼叫,他们得到的工薪也仅只是实际工作的时段,而整天、整周、整月耗在等候的时间却不被计算在内。信息科技公司特别喜欢采用这种劳动完全弹性化的办法,可以轻轻松松的立马让工人不断的被剥削,并且让不稳定的制度更加正常化,将工人弃置在永远缺乏保护的状态。

  优步(Uber)是另外一个例子。那些被公司认为是独立自主而非正式员工的契约工司机,必须提供自己的车辆并且支付所有──包括汽车修护、维修、保险还有燃料的开销。Uber的App实际上是全球私人企业,假借独立自主以及共同创业之名的面纱,掩饰其奴役工资劳动者的事实,在司机从劳务中创造出的剩余价值里占据最大的份额。

  在意大利还可以看到另外一种扭曲的劳动剥削形式,那就是最近被引进的一种临时性,间歇性工作的怪异形式,所谓的“以兑换券为基准”(voucher-based)的工作。这种形式,按理支付给工人的兑换券价值要符合确实工作的时间。然而,不固定性不仅只是这种劳动形式的问题。虽然,依法兑换券必须支付最低的时薪,但靠着极阴狠卑鄙的诡计,契约工却要主动提供一定比例的加班时数,而且时薪比法定的还低。这制度使得不固定和剥削的程度远过于临时性与间歇性的工作本身,因此遭意大利工会拒绝,政府也被迫搁置实施。

  这些非正规、兼职 、短期、独立自主、临时、间歇性等新形式工作的的扩散,导致一个新劳动范畴:“濒危阶级”(precariat)的出现。

  自我认同为濒危阶级一员的运动在欧洲迅速的拓展开来,尤其在意大利、西班牙、英国、法国还有葡萄牙。当这个运动在传统工会的架构中奋力寻找空间时,他们也在与传统工会并肩奋斗中独立自主的发展。意大利米兰(Milan)为保卫岌岌可危的劳工(包括移民工)而战斗的运动“San Precario”(濒危者保护神)以及在拿波里(Naples)表现壮丽的由朝不保夕(precarious)的工人和反叛青年组成的“冲击城市工人”运动团体(the clash city worker movenment)是开创性的例子。

  所以,所谓“劳动的优步化”(uberization of labor)──冷血企业家藉由上述各种不确定的形式,目的在创造更多利润,不断让资本增值的犯罪手法,已经扩展到全球。另外,愈来愈多工作在网络上完成的事实,使得工作与休闲几乎无法区隔,受雇者日益需要全天候的待命,随时提供劳务。全球劳动大众的工作未来,显然是弹性雇用的一种,因为没有事先设定的工作日,没有清楚界划的工作空间,没有固定的工资,没有事前规定的活动内容,没有权利,没有保障或没有工会的代表。这制度本身的目标是弹性变动的,明天的目标总是改变,而且总是必须比前一天要达到的目标更高。

  最重要的社会与政治的后果是,Ursula Huws说过的“网络无产者”(cybertariat)或Ruy Bragam与我所谓的“信息无产者”(infoproletariat)的增长。无论它的名称为何,这个新制度的出现,却设下了一道难题──究竟服务部门的工人应该被视为新兴的中产阶级?或新服务业无产阶级?又或者该被视为结合两者于一身的新阶级──“濒危阶级”的一部分?

  中产阶级,濒危阶级,或无产阶级?(Middle class, precariat, proletariat ?)

  在呼叫中心、旅馆、超级市场、连锁快餐店、大卖场等场所,服务部门的工人日渐从中产阶级典型的智力劳动中区隔出来,并且愈来愈近似于所谓的服务业新无产阶级。如果较为传统部门的中产阶级(医师、律师还有其他的自由业),是由他们参与生产的模式所界定,当今受薪的中产阶级正持续经历更为明显的无产化过程,他们的范围,目前已远超过Harry Braverman在1974年的著作《劳动与垄断资本》(Labor and Monopoly Capital)中的先驱性论述。

  由于典型结构的变动,中产阶级也可以透过他们的意识形态、文化、价值象征(symbolicail value)、消费选择被界定。因此,中产阶级较高层的部门,藉由它们表达的价值和较低阶的部门相区别,暗示了他们与占有者阶级的等同。同样有代表性意义的是,中产阶级较低阶的部门,有鉴于相近似的物质生活水平,更多的倾向于和工人阶级认同。

  正是基于这个理由,中产阶级的意识经常呈现的是它并非一个“阶级的意识”。在某些情况它接近占有阶级,正如表现在中上阶层的经理、管理人员、工程师、医师、律师等人身上的那样。但是其余的人,特别是处于中产阶级较贫困部门的那些人,生活与劳动条件却完全接近工人阶级。结果,这些更无产阶级化的中产阶级成员,尤其是服务部门的受雇者,直接或间接的,逐渐被卷入资本增值的过程(process of valorization of capital)。在营销、零售、食品服务……等等行业的受薪工人,发觉他们正快速地坠入全球不断扩张的新无产阶级的境域。

  这种观察的结果,既不能支持把这类工人划归为中产阶级一部分的论述,也不能支持把他们等同于新阶级,亦即“濒危阶级”的说法。这个新服务业无产阶级,劳动的时间更长,劳动节奏更紧张,高频率的轮班,工资缩减,身陷在不断增加的危险,恶劣的健康以及最少保护规则的处境中。当今,这些新服务业无产阶级是全世界许多社会斗争、示威游行、罢工的主角。

  此前的研究已经明白的揭示,自从当前资本的结构性危机出现,明显的加速了劳动的不稳定化。促使非正式、外包部门大量出现于今可谓已臻超级强度的劳动剥削,另外,遍及国际劳动力市场的不稳定性,不仅发生在地球的南方,也扩展到北方的先进资本主义国家。

  除了颠覆现存的劳动结构,这“劳动不稳定化的”过程也被各个国家与与小区的社会组织撕裂(torn)。2011年3 月葡萄牙苦斗世代(struggling generation)的不满,最终爆发成为公众的抗议,便是典型的例子。数以千计的示威群众,其中有青年、移民、朝不保夕的工人、失业者、妇女与男人皆挺身而出,涌上街头,成为“不稳定但不屈服”(Precarious Inflexives)运动的一份子。他们的宣言说:

  我们是工作与生活都不稳定的一群,我们没有或者只有短期工作契约,我们是电话中心的工人,实习生,失业的人,移民,临时工,学徒工……我们没有出现在统计数字,我们不能请假,不能有小孩,不能生病,更不用说有罢工的权利。

  弹性安全(flexicurity)?弹性(fiexi)是对我们说的,安全(securrity)是属于老板的。我们被遮蔽,但我们不沉默……采用与老板们攻击我们同样的手段,我们回击并重建战斗!最终我们的人数会大大的超过它们。不稳定,是的,但不屈服!

  2011年,西班牙爆发了愤怒运动(The movement of indignados),当时年轻人展开了对应高失业率以及生活完全缺乏保障的抗议。年轻的一代了解到,无论他们是否拥有大学程度,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将来注定要失业,即使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在不稳定的工作中挣扎苦干。同一年,英格兰在一位黑人男性Mark Duggan被警察射杀后,发生了暴动。穷人、黑人移民和失业的年轻人短短几天内,就在全国的好几个城镇展开了反叛,这是英格兰以及联合王国(U.K.)某些区域,自抗议人头税后,首次重大的社会起义行动,加速了撒切尔政府(Margaret Tathcer)的倒台。也是在2011年,美国占领华尔街的抗议者,奋起拒斥金融资本的独霸利益及它们造成的不平等飙升、失业、不稳定劳动的蔓延……等邪恶的结果。所有这恶果,对女性、移民、黑人、拉丁裔工人的打击裔最为沉重!

  2011年5月1日在意大利米兰爆发的运动,诞生了San Precario:一种包括工人、青年、移民…等不同性质民众(否则就只被单一声调占据)的运动。与此同时,其他的工人团体,除上述提及的冲击城市工人组合之外,代表更弱势、更不稳定无产阶级部分的新工会组织也已经建立起来。其中包括意大利主要工会组织之一的“意大利劳动联盟”(Confederazione Generale Italiana del Lavorio)的分支机构──“基地团结联盟”(Confederazione Unitaria di Base)和新近成立的“NLdiL”(新工作认同New Working Identity的缩写)。

  这种发展态势,激起了以英国经济学家盖伊史坦丁(Guy Standing)为主的,关于出现这种新工人阶级队伍的争论。史坦丁主张:这个濒危阶级是独立的阶级,和在工业革命时期塑造并且在泰勒主义-福特主义(Taylorist-Fordist)期间僵固化的劳动阶级不同,应该分别对待。史坦丁说:这个濒危阶级是一种新的、没有组织的阶级,意识形态散乱,很容易被诸如新法西斯运动之类的民粹主义所蛊惑。

  史坦丁的描述,虽然抓住了新服务业无产阶级的某种特征。但是却依然落入将这个新无产阶级归类为濒危阶级,在本质上不同于工人阶级的窠臼。我的论述朝着和他对反的方向展开。与新阶级的论旨相反,我认为这个依靠自己劳动维生的阶级(class that lives on its labor)的新形态学,应该包含个别的部门,尽管乍看之下它们的性质显得很不一致。事实上,工人阶级的确总是被性别、年龄、种族、国籍、移居地、技术……等等内在的差异分割开来。

  因此,就所有的异质性、差别性、零碎性而言,服务业无产阶级是工人阶级独特的部分。在先进资本主义国家,更多不稳定的社会成员,包括青年、移民、有色人种…都认清了他们在这个新无产阶级部分中的位置,以及他们生来就处在权力丧失殆尽的恶兆之下。最终导致他们必须用各种战斗的方式夺回他们的权利。与此同时,那些承袭了工会、福利国家余绪,比较传统部门的工人阶级也认识到,他们必须为了保有自己的权利而战,并且从和不稳定工人同样恶化的状况中,保卫自己的劳动条件。依靠本身劳动维生的阶级所面临的命运两端,无可避免的紧密相连在一起。资本的逻辑以很多方式呈现,但保留着基本的一致性。基于这个缘故,劳动世界的两端,彼此必须建立交互支持并且有机的连结,否则就会遭受更大的溃败。

  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指出的,不稳定化(precarization)自资本主义工资劳动肇建伊始即同时产生。当工人出卖劳动力得到的却只是他所创造的价值的一部分,剩余价值的成果被资本透过各种日趋扩大的,包括增加劳动强度、延长工作日、限缩工人权利等等,资本主义的内在机制剥夺。因此,导源于阶级之间的斗争而产生的无产阶级的不稳定性,最终是扩大或缩小,取决于资本剥削的强度与工人阶级的斗争与反叛力道的对比。如同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论述,劳动剥削的形式不断改变,并且被相对剩余人口的扩大而强化。因为资本可以运用这些剩余的劳动力增大、增强削的层面,最终造成工人阶级不稳定性的结果。马克斯在《资本论》中预设的流动、潜在、停滞的相对剩余人口,在当代资本主义有了新的维度(new dimension)。它透过移动劳动力在全球范围大量的扩张与流通展现出来,大幅增加了剥削的强度与不稳定性的机制。

  这一切都促使早已被各种分支机构、不同部门,尤其是被地球南北之间的国际分工割裂开来的工人阶级本身进一步的碎片化(fragment)。这种恩格斯在19世纪中期英国无产阶级身上辨识出来的内部分化,当我们考察中心(国家)与外围(国家)之间不同的剥削率,可以见到是更为加大了。

  最终的结果,端赖工人阶级的抵抗、组织和回击的能耐。如果这处在分裂两极的工人阶级,有计划地建立团结的连带以及共有的阶级意识,并且,如果他们可以在日常的战斗中团结,就有可能建构更为强大,更为优秀的组织,以反抗资本的逻辑。就这方面而言,服务业新无产阶级的角色最具有标志性。将这些工人阶级中最快速增长的部分,整并为更大的阶级队伍,并且加入斗争的行列,对21世纪工人阶级整体的命运有决定性的作用。

  在资本主义的外围

  有鉴于国际劳动分工的无序以及混合的性质,在界定服务业无产阶级时,注意某些中派(mediation),对作出正确的结论很有必要;关注地球南北之间的歧异,就是中派的一个重要观点。这种观点认为,在资本主义体系外围的无产阶级,自始就承受着朝不保夕的重压。由于过去被殖民的历史,巴西还有许多拉丁美洲国家的当代无产阶级,全数是在奴隶制消灭之后才兴起的,终于造成朝不保夕总是常态而非例外的结果。除此之外,南方国家从来就没有发展出“工人贵族”(一个技术、收入相对较高的部门和大部分参加工会的工人)并且它的无产阶级总是和不稳定的状况黏在一起。结果使得工人之中的内部差异从未向北方国家的那样明显。

  事实和这种说法相反,在南方国家那样的工人贵族确实在发展,今天福利国家的继承人就是他们的子孙后裔。因此,近来一个濒危阶级的发展,在北方国家的无产阶级中造成的差异是南方国家无可比拟的。基于这个缘故,关于一个新阶级出现的争论,当它应用在南方国家时,会引起某种的混淆。是故,以资本主义中心国家的情况,在经验上认同服务业无产阶级为工人阶级整体的一部分是凭有据的。但是在外围国家的情况却有点不同,这是因为不稳定性从一开始就是无产阶级的明确特征,即使它也有可能发现新的表达方式。

  然而,说是濒危阶级,或服务业新无产阶级的一部分也好,无论怎么描述,他们都包含了性别、种族、国籍等身分不同,但朝不保夕和权利匮乏的状况相一致的工人。劳动强度的增大、权利的侵蚀、超级的劳动剥削、非正式雇佣的扩大、生产目标不断增加的重压,老板、监工、上司的专制、薪资的下坠、工时的时断时续、苦恼、疾病和死亡的普遍盛行。这一切都指出剧烈的无产化过程的出现,以及一个正在全球扩散,并且不断扩充、加大工人阶级队伍的服务业新无产阶级的诞生。如果这一切显示了劳动的新形态,我们也应该同时认识到新形态的工人阶级组织、代表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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