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们经常在媒体上看到那些著名的「超级县中」的故事,比如河北的衡水中学、安徽的毛坦厂中学,它们普遍出现在高考大省,学生人数数以万计,以严格的教学管理手段和对高考成绩近乎偏执的追求而闻名。
今天的讲述者蛋仔出生在北方一个地级市边的小县城里,对于她来说,如果想要考上一个好大学,最有效的途径就是进入当地的一所「超级县中」。
因为从小成绩还不错,又有美术特长,蛋仔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她在初中毕业前,就提前通过考试拿到了这所学校的录取通知。
2017 年 8 月 19 日,是学校正式报道的日子。那一天早上,蛋仔和她的父母,听从了前辈家长的经验,早早地就来到了学校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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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超级中学」
我们是早上 6: 40 到的学校,那时门口就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了。这是在这个学校的生存之道,什么事都要做得早、做得快。
我先是赶紧跑到教室里去找老师领统一的生活用品,与此同时,我妈妈帮我把行李运到宿舍。后来到了班级里,我妈突然想起来在网上看到的这所学校著名的抢着打饭的传统,又慌忙地跑回去帮我把饭盆拿过来。
我坐在教室的中央,爸爸妈妈站在教室的后门,隔着很远的距离向我告别说,「走了啊。」
我朝他们点点头,「嗯,走吧。」
他们就走了,我把头转回来,然后开始哭。
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离开家,突然来到一个非常陌生的、而且使人非常抗拒的环境,我觉得很不适应,之后连续好几天都在哭。而在这样一个学校里,哭归哭,是不可以因为伤心耽误学习和生活的进度的,我也练就了一边眼泪在眼光里打着转,一边写作业、吃饭、打水的本领……
因为对这所「超级中学」早有耳闻,所以好像不管被要求做什么都觉得,「我可能就是应该这么做,这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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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超级中学」的改造
从到达学校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在接受某种「改造」,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塞进被规章制度框定的方格里。
在第一天的班会上,老师先是跟全班同学普及了本校优秀的人格精神和学习传统,又举出了之前先进学长的例子——
说是每天早上 5 点半打铃,他可以 5:33 分就出现在操场上,大喊三遍「我要上清华!」,让自己的雄心壮志传遍操场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再掏出操前小读,45度仰头大声阅读。
为了鼓励同学们都成为这样优秀的县中学生,在班会的最后,老师还为本班同学选择了一首励志神曲作为班歌。
这里的作息时间都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比如规定是早上 5:30 起床,即使你提前醒了,也需要直挺挺地躺着,不能提前起身。而另一项规定是 5:38 分必须赶到操场上,同学们只有 8 分钟的时间用来起床、穿衣服(不允许穿着校服睡觉)、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不允许不盖被子睡觉),后来习惯了,我还能在这 8 分钟里挤出 1 分钟的时间去上个厕所。
我来到这个学校之后,被训练得不应该上厕所就完全没有便意,我会等有时间的时候再想一想我今天是不是需要解决一下,会先考虑今天用不用洗衣服或者洗澡,如果都不用的话就可以去厕所上个大号,而且很神奇的是腾出时间去了厕所之后就能成功「完成任务」。
但与此同时,上厕所的时间也是需要被严格计算的。有的时候为了上厕所,我们只能牺牲去食堂吃饭的时间,一下课就去抢占坑位。
每天起床、跑操、吃饭、学习、睡觉……事情桩桩件件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每个学生的时间都不再属于自己,一天中的 24 个小时被无限精细地分割,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紧紧地捏在一双看不见的手里。
学校甚至规定学生在学校里不可以走路,只能跑,省出那几秒钟时间用来进行更多的学习。我们高一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赶上了流感大爆发,学校不允许请假,那段时间同学们脑门上都贴着退烧贴,也要坚持在楼道里拎着水壶、饭盆跑来跑去。
后来我们换了校区,新校区的楼很高,每天上楼下楼特别浪费时间。我就和几个同学结成了生活互助小组,分工合作地来打水、打饭、洗澡、上厕所。
有时候时间来不及去食堂吃饭了,饭友会一次性帮几个人一起打饭,我们就围成一个圈蹲在宿舍前面的地上吃。时不时地会有参观团来学校里观摩学习,他们看见我们一片一片的人非常壮观地蹲在宿舍楼下吃饭,还会举起手机给我们拍照。
我就觉得有点可笑,可能吧,未来的某一天我还会想起这段日子,这也许也算是一种记忆。
很狼狈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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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也逃不过的,请家长
在这所学校里,不论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被老师请过家长。
我第一次被请家长是在所谓的「严抓严打月」,当时因为在睡觉时动作慢了一些,检查时我还坐在床上,没有及时躺下去,就正好撞枪口上了,被罚停课三天。
我当时站在楼道里罚站,站着也没什么事,就写了一会儿日记,刚好就被巡视的年级主任发现了,他劈头盖脸地训了我一顿,他有一套经典话术,「对你们这种渣滓,我们就是只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就打的不长眼的」,于是我就被请家长了。他要求家长把我带回家反省。
我之前也听说过,有时候美术生会受到一些歧视,老师会觉得,「反正你是美术生,你犯了错误就回家得了。」有的家长会给老师送一些礼物,提前打点好,希望老师能多多包涵自己家孩子,以教育为主,不要动不动就给孩子停课。
我那次反省结束回到学校的时候,我爸爸把我送到学校后,单独去找了一趟年级主任,他后来跟我说起,当时确实是给老师送礼了,给其他老师也都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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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哭,不能传播「负能量」
因为每个月只有一天的休息日,在学期中我几乎不能回家。时间过得久了,也就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一开始十分钟只能做一件事——要么洗澡,要么打电话,要么上厕所。但到了后来,我可以三分钟洗澡,三分钟上厕所,再用剩下的四分钟给家人打一个简短的电话。
然而在这所学校里,真正让我崩溃的其实并不是严苛的纪律,而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可怕的氛围。
高一上学期因为第一次离开家的关系,我经常在宿舍里一边哭鼻子一边给妈妈打电话。但这几乎也是不被允许的。
我们有一个同学间的举报制度,每隔一段时间每个同学都需要上交一张「学习情况调查表」,主要让同学们互相揭发检举:谁总是在学校哭、谁总是往家里面打电话、谁总是讨论放假日期、谁总是传播负能量……
我就被同学举报了经常打电话给家里哭,老师就会跟我们宿舍长说,你们宿舍不要老是打电话哭,这是传播负能量,容易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情绪。
所以后来我就不太敢哭了。
我都是一下课,不去吃饭,就跑回宿舍,偷偷给妈妈打电话,等有人回来了赶紧悄悄抹干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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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 老师的到来,与混乱的开始
我本来的性格比较文静,但我却很希望自己上大学之后可以成为那种,在讲台上叱咤风云的人。
所以上了高中以后,我都在尽量培养自己的社交能力,发展出了一票饭友、水友、澡友,来一起合作打饭、打水、占位洗澡,时间长了我觉得自己在与人打交道的方面已经变得越来越从容了。
但是现实很快打破了我的设想,我真正的噩梦是随着一个新老师 L 的到来开始的。这位男老师最初是一个秦皇岛的导游,后来去了一所普通中学工作,不久前他被我们学校挖了过来,两年的时间已经做到了教育处副主任,如今又成了我们的新班主任和级部副主任。
一开始我们都觉得这个 L 老师人很好,虽然很严厉,但确实是一个利落办事的人。
他来的第一天表现得很和善,但是他和级部主任一起转班,到我们班的时候,正好我在跟我的同桌递一张卷子,就被他们发现了。
主任立刻把我们俩扽了出去,并对我们大吼,「你们俩干什么?」
我说,「我们在递卷子。」
他不信,愤怒地追问我们,「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有没有说话?!」
后来他试图去查监控,但是刚好那个时刻的监控没有转到我们所在的位置。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再问你们一遍有没有说话?没有?没有的话你继续就在这儿站着,不要进班去了。」
话音未消,他就拖着他盛怒的背影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同桌不明所以地呆站在门口。
这时新来的 L 老师(他是我们的新班主任,也是级部副主任)凑了过来,他看起来倒是很温和的样子,说,「你们俩是不是傻?怎么会这么低情商呢?」,说着还用手里卷子轻轻地碰了碰我的额头,仿佛想要点醒我的样子,「你们快去找刘主任承认错误。你们没有说话这件事我认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们承认了不就没有事了吗?」
我当时觉得这位 L 老师好像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他好像是帮我们来化解危机的,站在那里的当下,我们好像确实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就听从了他的建议,违心地跑去主任那里承认了错误。
主任又开始吼我们。与此同时,刚才和颜悦色的 L 老师也突然变了脸,站在主任旁边用同样愤怒的声调骂我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说话!还有规矩吗?再有下次的话,就算你是老子班的学生,老子也照样处理你。赶紧回去!」
我回到教室坐下后,突然觉得心情特别复杂——为什么呢?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一开始好像是很愧疚的,很多时候我的表现很轻率,而这个时候这位老师站出来保护了我的轻率。可是他之后的表现却让我感到非常迷惑……
我不知道谁在保护我,而我又应该警惕谁。
之前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那种坦率大方的人,可是这件事之后我好像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我觉得很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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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挖鼻屎一边读我的日记
在采访的过程中,蛋仔一直攥着一沓纸,那是她上高中以来的日记,说是日记,但其实不是一个本,而是一沓厚厚的机读卡,上面都是小小的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要非常仔细看,才能看得清。
蛋仔说,之所以写在机读卡上,是出于安全考虑。因为学校里的老师对于写日记的态度并不明确,有时候写日记会被认为是在做耽误学习的事情,所以她还是希望「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这几乎是她在这次采访中提到最多的四个字,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被这个老师逮到了。
那天我们正在写限时训练,这个训练要求「零抬头率」。
我写着写着题,突然听到有人喊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听起来跟我的很像,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看见了 L 老师,我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叫我,但是我已经抬头了。
我完了。
L 老师已经看到我抬头了,冲我大喊,「xxx 你抬头看什么!是不是想抄啊!你手底下藏了什么?」
他让我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讲台上,开始一页页地翻,然后他就翻到了我的日记,突然开始笑,那个笑容好像在说「我又逮到你了」。
我觉得后背发麻。
他说,「行了,啥也不用说了,你这就不怨我开除你了,把你家长叫来吧!」
第二天,我父母正在往学校赶, L 老师把我叫到一间空教室里,拿出了他没收的那张日记,开始一边挖鼻屎一边读。
那段时间有一个关于艾滋病患者报复社会的新闻热点,我在日记里也记录了我和朋友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其中提到,这个病可能因为约炮传播。
看到这个字眼, L 老师突然用那种奇怪的语气问我,「呦,你还想约呐?你知道的还挺多,反正你们也比我龌龊,你懂的还挺多是吧?」
我说,「这是电视上说的艾滋病的三大传播途径之一。」
他又接着往下看,下面记录了我跟我一个同学的聊天内容,那位同学之前分享了一张她小时候骑着木马拍的照片,描述她当时拍木马,我用了一个拟声词「啪啪啪」。
他看见这个词突然又笑了,「啪啪啪?啪啪啪谁啊?啪啪啪你啊?」
我什么也没有说,怔怔地愣在那里。
我一直很珍视我的日记,写日记是我在那个学校里唯一的慰藉,日记里记录的都是我非常珍惜的回忆,所以当我看见他一边挖着鼻屎,一边用那种猥琐的语气读我的日记的时候,我真的崩溃了。
后来我的家长来了,他开始威胁我,「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告诉你,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直觉得老师这个职业也不用特别光辉,但你不可以说你随便就可以毁掉一个人这种话。
他当时吓唬我,让我自己转学,但其实他也跟我家长说,我反思以后过段时间可以回来。
起初我还说,「老师,再难我都能坚持下去。」我是想说,老师你不要放弃我。
但他说,「你认真考虑一下」,就让我走了。
我走了之后,突然就开始畅想,如果我转到一个新学校里面,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儿,我会怎么样去努力,我当时真的觉得光是有这些幻想我就解脱了。
一直以来,不是那些严苛的规章制度令我害怕,而是我们周围的那种状况,那些我需要谨言慎行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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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海中头破血流的画面
我转学了。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先休息了一段,早上爸妈叫我起床,我觉得我怎么也起不来,我就呆坐在那儿,任凭他们拽我。那时候,我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种头破血流的画面。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自残过,我不会做委屈自己的事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些可怖的场景。
后来我开始在家附近的一所学校上学,逐渐调整了过来,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听说 L 老师被抓走了,原因是强奸女同学。
我是在原来的年级QQ群里得知了这个消息,被猥亵的女同学是我认识的一位美术生。
关于这件事,学校的老师讳莫如深,群里的同学也都是匿名讨论,跟相熟的人聊起来,对方也只会感叹一句「你知道那个xx老师强奸女同学被抓走了吗?绝了!」。
但是我总是希望能把这件事说出来,希望有更多的人认识到这件事,我不希望一切都还像之前在那个学校里那样,大家都沉默、匆忙地活着,都生怕说错了话。
转学之后,我也在一点一点调整自己的状态,在新学校里有时候甚至会逼自己多跟同学们说说话,也尝试着去开一些玩笑,哪怕说得不够好,哪怕有时不够得体。
我后来在日记里写过、也摘抄过一些话,那是我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
我希望我不要忘记自己之前是一个怎么样的小孩,我希望我可以一直是你们所见过的那样活泼、爱说笑说、说起来还说个不停,我希望我能随和、温暖、热心、善良、正直,充满了信心。
我希望我有悄悄相信和坚持的原则,不会变成不动声色的大人,不会对发生过的事视而不见,不会因为越长越大就坠入了习惯的泥潭,然后叹口气继续这样过下去。
希望我以后还能继续做着自己喜欢和骄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