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人碑|盼红军,十五年的等待与坚守(中)

党人碑|盼红军,十五年的等待与坚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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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船工,1917年,(美)甘博(SidneyD.Gamble)摄

  红军长征路过贵州半年后,“旅行家”薛子中来到这里。

  薛子中,河南济源人,中共地下党员。在失去党组织联系,地方党组织多次遭到破坏,找党未果的他,在报纸上看到红军长征的信息,决心从山东濮县(今河南范县濮城镇)南下,以“旅行家”的名义,沿着红军长征路线,寻找红军长征部队,回到党的怀抱。

  他先后走过福建、江西、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四川八省,虽然最终没有追上红军长征部队,却留下了珍贵的社会生活史料。

  比如在贵州,薛子中就见证了土豪劣绅的“黔味”。

  “旅行家”薛子中

  滇黔古道上一处歇脚的小地方,叫做腰站(今属威宁),两个保董为争夺交通控制权,各领保商队百余人,展开血战,死伤无数。

  所谓“保董”,原是保甲制中的保长角色,基本相当于今天的村干部。传统上多由有功名的士绅担任,然而在后科举时代,乡村社会在政治上出现了权力真空。过去长期处于乡村社会的边缘化人物,如土豪、地痞、流氓、反动会道门头子、帮会分子等趁机控制基层社会,占据乡村社会的权力中心位置。摇身一变就成为了民国乡村社会的“新士绅”阶层,从而导致土豪劣绅化。国民党反动派和地方军阀,为了镇圧人民和反共的需要,又为其披上一层合法的制度外衣,结果就是基层权力被这种恶势力所吞噬,农民所受的压迫愈发强烈,乡村政治也更混乱。

  薛子中一家

  威宁境内的保董,不下三百,都是当地土豪,各有势力范围,在其势力范围内的农民,多数都是他们的佃农,佃农的生命财产完全掌握在土豪手中,所以必须为之驱使。这种保董战争,经常发生,死伤的都是佃农,而且善后各种花销,都要自己承担,死伤都跟老爷无关,都是你自愿的!

  大开眼界后的薛子中,进了威宁县城,赶紧找县长反映情况,县长冷笑道:“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在威宁境内,这一类事没有半月不发生,他们这些保董都是有枪有势的人,打死人谁也不告状,告状政府又无实力我制他们,只有装聋作哑,任他们随便干好了。”

  告别威宁,薛子中下一站是赫章。

  这里的特色风味是“保商队”,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保护商人,保护商路,实际上呢?

  1910年,四川小相岭北侧的村子,(德)魏司(Fritz Weiss)摄

  乱设税卡,私字征税不说,关键是名为保商,实为土匪。

  “保商是他,抢商也是他,杀商还是他。小商人则保之,货物较值钱者即抢定,货物多而又值钱者,则不惟抢其货物还要杀其人。咸宁保商队,大都是如此。”

  问题是交了买路钱,就能保平安吗?

  答案是否定的,保商队和土匪各管一段,两拨人两笔费用,一个都不能少,这还得是你不值什么钱,如果是外地商人,本地没有关系户,那基本是管杀不管埋的节奏了。

  没人管管保商队和土匪吗?

  重庆的乞丐,1917年,(美)甘博(SidneyD.Gamble)摄

  当然有人管,这两拨人其实是一个主子,就是本地土豪,手心手背都是肉,土豪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不过土豪老爷“仁义”,也有“心善”的时候,有三种人:公务人员、军人和外国人,既不许保商队收过路费,也不许土匪抢劫杀害,而且要严加保护。

  此时在六百多里外的黔北,国民党赤水县淋滩区(今属习水)区长刘纯武,也在筹建一支保商队。刘家是当地兼营工商业的大地主,刘纯武的父亲刘春和,也曾担任过淋滩区长。

  失散红军刘湘辉,正在古蔺太平渡艰难谋生。但他时刻不忘自己红军干部和共产党员的责任和担当,深入群众,组织群众,一个又一个把失散在当地的战友们集合起来,希望能重新归队,或者能找到当地党组织。

  淋滩、太平渡,分居赤水河上下,水旱码头造就了太平渡的繁华

  淋滩在赤水河上游,离太平渡不远。听说这里的刘区长为拉起保商队,收容了大批失散红军,而且据说此人名声不错,对抗日比较积极,对失散红军也非常宽容。再加上太平渡乡公所多次胁迫他当乡丁,地方反动当局显然是盯上刘湘辉了,所以他决定暂时离开太平渡,以卖黄豆做掩护,到淋滩和战友们见见面,顺便摸摸刘纯武的底牌。

  稳妥起见,刘湘辉先找了古蔺地下党负责人熊少阳,此前他们已经接上关系。同时,熊少阳也在做争取刘纯武的工作,希望后者能把保商队搞成抗日武装,换言之就是我党有联系的地方武装,以应对未来的局势变化。

  俩人一拍即合,一起去找刘纯武。当然作为地方势力,刘纯武有自己的小算计,毕竟阶级局限性在那里,但他的保商队的确可以庇护一些已经“红”起来的同志。于是刘湘辉就留在了淋滩,并暂时加入了保商队。

  

  曾流落太平渡的老红军刘湘辉

  到了1937年10月,一天淋滩街上,忽然人声鼎沸,甚至有人手舞足蹈,边走边喊:“中国军队终于打胜仗了,八路军在山西平型关,消灭日寇精锐部队板垣师团!”

  一问才知道,不知是谁,在街口的墙壁上,贴出了一大片“号外”。大家得到了胜利消息,就来自上面。刘湘辉也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去看,但他看完却疑窦顿生。

  “八路军”是干什么的,怎么原先没听说过,国民党的军队能消灭日寇精锐部队,以什么战法呢?以当年在中央苏区,跟他们过手的经验来看,实在想不通!

  毕竟刘湘辉是红军大学毕业,在部队曾是团参谋长,红军又进行抗日爱国教育,所以对前方战局非常关心。他先找了原红三军团警侦连连长吴正国和另一位伤员刘少武,又找了刘纯武打听。刘纯武上过学,也曾是个热血青年,有看报纸关心时事的习惯。

  古蔺地下党负责人熊少阳(熊绍阳)

  刘湘辉一问,刘纯武笑了,说:“嘿,这你都不知道吗?现在国共合作了,你们红军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从陕北渡黄河,开赴山西前线,打鬼子去了。八路军就是原来的红军,你们的队伍。”

  说着,刘纯武又找来几张报纸,把八路军相关的报道,也指给刘湘辉看。从中,刘湘辉知道八路军编成三个师,总指挥朱德,副总指挥彭德怀。

  刘湘辉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那我给八路军总部写信行不行?”

  “行,你写吧,我保证给你邮出去!”边说话,刘纯武边找纸笔信封信笺,递给刘湘辉。

  平型关大战中我军机枪阵地,1937年,苏静 摄

  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刘湘辉赶紧就近找来战友吴正国、宋加通、胡金标等,接着串联起五十多位失散红军,开了个会,一起商量如何给朱总司令写封信,要求归队,上前线打鬼子!

  今天的我们,恐怕很难理解刘湘辉同志他们当时的复杂心情:

  遵义会议召开后,红军上上下下,很多同志都感觉到,“毛泽东同志又回到中央来了,我们红军有希望了,我们党有希望了,中国革命有希望了。”但是怎么有希望,有希望之后,党和红军走向哪里,失散红军们并不知道,他们渴望胜利的消息,他们太需要胜利的消息了。如今终于听到长征胜利的消息,听到红军改编八路军,初上抗日战场就取得平型关大捷的消息,怎么能不激动呢?伟大的党,伟大的军队,亲爱的同志们,阶级深情和牵心挂肚的思念,怎么写得完啊?

  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和开赴抗日前线誓师动员大会

  大家七嘴八舌,最后决定,给朱总司令写一封短信,简单汇报这里的情况,提出明确的归队要求——死也要跟党在走,死也要死在革命队伍里,死在抗日前线!

  1938年9月,刘湘辉路过太平渡邮局门口,被邮局负责人陈良达叫住:“刘红军,前方给你来了一封挂号信!”

  这是一封周恩来同志从武汉寄来的双挂号信。

  所谓双挂号信,又称回执邮件,寄信人交寄国内挂号信件,填写国内邮件回执,随信交寄,经收件人签收后,邮局再将其寄退给寄信人,以证明挂号信已经妥收,相当于双重保障,确保邮件不会丢失。

  长江局负责人与新四军负责人在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合影。左起:张云逸、叶剑英、王明、秦邦宪(博古)、周恩来、曾山、项英。

  大致内容是:“你们给朱总司令的信早收到了,前方转告我给你们回信。对流落在川南地区的同志们,组织上一直非常关心,但限于交通阻塞,不便联系。祝你们早日恢复健康,投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去,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今后可与重庆机房街七十号八路军办事处周怡同志联系。”

  不久,中共泸县中心县委通过熊少阳,通知刘湘辉,组织上准备正式恢复你的党籍,约你到泸县(今泸州市)了解情况。

  熊少阳陪着刘湘辉,从古蔺步行二百四十里,赶到泸县。在一处茶馆的僻静处,化名“姜伯文”的一位中心县委领导,热烈欢迎他们的到来。要了一壶茶,大摆龙门阵,实际上却是刘湘辉汇报1930年9月在苏区入党以来的工作思想状况,熊少阳介绍刘湘辉流落古蔺后的表现。随后,姜伯文代表泸县中心县委宣布,正式恢复刘湘辉的党籍。

  二三十年代的泸县全境

  回到太平渡,刘湘辉找陈良达接关系,俩人这时候才知道,既是熟人,更是同志。他们又一起发展了前面提到的,刘湘辉刚到太平渡就认识的熟人,对红军极有好感的茶馆老板柳淮清。三个人成立了太平渡第一个中共党支部,支部书记刘湘辉,组织委员陈良达,宣传委员柳淮青。由此开始,太平渡支部在红军失散人员中,选择表现好的同志,陆续恢复党员的党籍,又发展了几位新同志。

  1938年12月,刘湘辉向古蔺和泸县党组织提出,他已经太“红”了,这样不利于地下工作的开展。征得地方党组织同意后,刘湘辉就找到重庆八办,联系周怡同志,正式要求归队。

  周怡是老资格的地下党,此时任八办副主任,实际上是周恩来同志的秘书,协助后者作情报工作,负责与大后方的地下党组织联系。周怡动员刘湘辉仍回太平渡,尽量联络更多的红军失散人员,以后相机奔赴前方。

  重庆八办最初办公地机房街70号,在当年苍坪街端头,毁于1939年5月日机轰炸

  1939年4月,周怡同志又寄来一封信,内容主要是说,为防止国民党以“八路军在后方收容红军掉队人员”为借口,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要刘湘辉立即停止组织红军失散人员。

  这下刘湘辉可急了,赶紧去找熊少阳,表示:“集体上前方不行,我一个人也得要走!”

  最终经请示泸州中心县委批准,熊少阳正式通知刘湘辉,可以去重庆找党,而且还要以“各界人民抗敌后援会”的名义,组织古蔺、泸州的几所中学的学生热烈欢送,同时宣传我党的抗日政策和成绩。

  听说这么要搞这么大阵势,刘湘辉立刻表示反对,说这不是明摆着把地下党组织和我们的干部,还有受我们影响的青年学生,都暴露给国民党吗?同志们就差把“共产党”三个字,直接写脸上了。今后的斗争形势必然是复杂的,国民党虽然现在抗日了,但阶级本性决定了,其反共反人民的立场,不可能从根本上放弃,所以必须做最坏打算,更做长远打算,不要暴露组织,千万别搞大张旗鼓的欢送会。

  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旧址

  交代完工作,一天深夜,刘湘辉乘一艘木船,从赤水河上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太平渡。为了避免暴露身份,走时组织关系都没带走,怕万一被国民党军警沿途搜查到,就不好办了。

  9月16日,刘湘辉到达重庆八办,随即被介绍到西安八办,坐着八办的卡车,一路到陕北,回到了组织的怀抱。接着进抗大学习,学习结束被分到太岳根据地,继续从事军事工作。并再次恢复组织关系,党籍仍从1930年计算。

  刘湘辉归队了,其他失散红军怎么办?

  人常说: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

  “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七团第一营之印”,木质印章,现藏古蔺红军四渡赤水陈列馆

  太平渡周围的失散红军里面,刘湘辉无疑是大家的主心骨,如今他走了,剩下的同志怎么想?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是自暴自弃,消极颓废,用今天的话说,来颗超级大药(要)丸(完)吗?是觉得党和上级都不要我们了,对不起我们的一片苦心忠心诚心,我们今后走哪算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别管谁了吗?是娶妻生子,就这样过小日子,混同与一般老百姓,躺平过生活,当个全身心的“日子人”吗?是这革命谁爱干谁敢,反正我不干了,革命不要我,我就彻底黑化,走黑道甚至跟国民党,跟地方“乡贤”同流合污吗?

  ……

  细思极恐啊!同志们。

  番外篇:找不到“故事”的隐蔽战线烈士

  查阅失散红军刘湘辉同志的史料,发现了一位神秘人物,时任第十八集团军重庆办事处主任的周怡同志。

  北京陆军医学院(北洋政府时期)

  通过手头的相关资料,可以大致勾画出轮廓:

  湖南人,毕业于北京陆军军医学校(后迁往南京改名中央军医学校),老资格的革命者和优秀的地下工作者,党的隐秘战线的先驱者,原北方特科成员。

  1930年初曾任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负责人,单线联系潘文郁,做张学良、黎天才的工作。

  抗战爆发后,任周恩来秘书,相继参与筹建和负责过八路军武汉、重庆办事工作。同时负责根据周恩来的指示精神,与当地地下党组织和民主人士接洽关系,指导地下党组织的秘密工作。

  1940年,重庆八办合影,中为处长钱之光,不知副处长兼情报科长周怡在里面吗?

  后调任晋绥根据地,担任晋绥分区社会调查部长兼晋绥军区情报处长。

  抗战胜利前,病逝延安。

  著名法学家李木庵同志在其《窑台诗话》中,曾有《哀周怡》,载曰:

  “周怡,湘籍,曾任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副处长,后任晋绥军区调查局长。一九四〇年,我过重庆来延,晤面于红岩嘴上,多承照拂。人极诚笃,办事明敏周到,心仪其人。今(1944)闻病故,年仅卅余。英才中折,为之惋惜。诗以悼之:

  忆昔巴渝路淹迟,红岩嘴上雨如丝。遇君戎马倥偬候,为我征车计划时。心热能宏阶级爱,才长不滞事机宜。匡时徒作英才想,日落风嘶树影驰。”

  陕甘宁边区各界妇女救国联合会驻渝代表团合影,左右两边分别为邓颖超、张玉琴

  顺便说,周怡同志的爱人和革命伴侣张玉琴同志,也是老资格的隐蔽战线工作者,更是经过红军长征考验的女战士。

  搜了一天,大致就这些资料了,中华英烈网上更是语焉不详。

  想想就心痛,就无奈。

  这么多默默无闻的革命者,他们当年的革命事迹,真的让我仅仅看这些自己梳理出来的资料,就感到真的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可有关部门都没有太多他们的资料,我这个体制外的“个体户”,又该去哪里找呢?

  只能留下愧疚,一笔带过。

  对不起你了,周怡烈士,请原谅我的糊弄!

  一片空白背后,能想到的只有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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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家庭、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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