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写了一篇“改稻为桑”这步棋,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
这篇文章从算账的角度分析了为啥改稻为桑是一步死棋。然后我看到后台有人问,为啥就不能把买田换成租田?为啥大户沈一石们就非得通过买田的方式来改稻为桑?
如果是租田的话,沈一石需要50万亩田,他前20年积累的钱财一共买了180万石粮食。这么一算,沈一石每亩田如果付给农民3石稻谷一年的租金,那么只需要150万石粮食就够了,他自己还能结余30万石。
这个租金农民是否愿意呢?一定是愿意的。
通过建德知县王用汲的计算,一亩田丰年可产稻谷2.5石,欠年可产稻谷2石。所以,如果只是用租的话,实际上一年2.5石每亩的价格已经是顶天了,沈一石完全可以承担得起,农民完全愿意,因为他自己种也就2.5石的收益。
当然,这里面如果农民自己种,按照王用汲的分析,每年一季稻谷之外,还能再种点茶叶、桑麻之类的用来缴纳赋税,以及换点油盐、粗粮。如果租出去的话,这部分收益就没有了。但是,农民如果租给丝绸大户,自己还可以给丝绸大户打工,帮大户家种桑苗,也能换取一部分工钱,至少是能弥补一季之外的那点收益的,多半还能多赚点。
而桑叶所产丝绸的收益,是远远高于租金的。更何况,沈一石多织20万匹丝绸,就需要50万亩田,是因为刚刚赶插下去的桑苗,其桑叶太嫩。如果过两年,桑苗长成了成年桑树,则20万匹丝绸,只需要20万亩田就够了,多出来的30万亩又能多产30万匹丝绸,这天量的利润,还不够弥补那点租金吗?
所以,是不是把以改兼赈,换成以租兼赈,事情就能完美解决了呢?
答案是:不能。
不管你怎么改,只要你那个分配结构不改,只要官僚系统还拿那么多,任你设计出如何巧妙繁复的改革方案,都是死棋。
原因很简单,郑必昌给沈一石算过账了,1000万石粮食,折合白银700万两。也就是一石粮食,折合银子0.7两。
一亩地,你如果按照2.5石粮食的价格进行租赁,那么折合银子就是1.75两。
看过昨天那篇文章的是不是已经很明白了。
成年桑树一亩田,刚好够产一匹丝绸。即使都按照成年桑树计算,也相当于1匹丝绸,在租金上就要付给农民1.75两银子。
丝绸国内市价6两白银,出口海外15两白银。
但是,在这个分配结构里面,代表整个官僚集团的嘉靖国库,需要将其中9两用来补亏空,这就相当于每匹丝绸还是只能卖6两。
而这6两里面,按照过去沈一石20年的平均分配额算,他只能分到6两里面的四分之一,也就是1.5两。
(20年一共织了400万匹,其中210万匹分给了朝廷织造局,这部分等于分给整个官僚系统;100万匹分给了各级官员,这部分等于各级索要、贿赂的支出;剩下90万匹才是沈一石自己的,实际上还不足四分之一)
事情到这里就很清楚了,他一匹丝绸按卖价分,也就是1.5两,这里面还包含了织机、人工等各项成本。结果你让他支付给农民1.75两银子的租金,这事你觉得他能干吗?他干得了吗?
即使按照欠年的租金来算,也就是2石一亩的价格算,每亩田也需要支付1.4两白银。而欠年每亩田所产的稻谷2石,就是百姓刚好能够勉强糊口不饿死的标准线,你再低于这个价格,不是饿死就是反民。
再退一步,你租金再低一些,把租金和人工支出加在一起支付给农民,底线也不能少于2石每亩,也就是每亩1.4两白银。而每亩产一匹丝绸,一匹丝绸沈一石只能分1.5两,这1.5两是营业额,不是纯利润。
所以沈一石为什么要买田,而不是租田,这里就非常清楚了,他压根租不起。
有人可能还有疑问,你买田不也得雇工,雇佣的支出不也得勉强够养活工人吗?既然养活农民的最低标准线是2石一亩,那工人的工钱低于了2石一亩不还是得饿死工人吗?这样算,即使土地不要钱,不还是亏本?
这才是全剧里面没有具体交代,但最黑暗的一幕。
按照建德县27万百姓,29万亩稻田来算,差不多一个人需要一亩地养活。一亩地产粮2.5石,差不多300斤稻谷,脱粒成白米250斤,每人每天7两左右。(这还排除了一部分农民租地主的地,需要给地主分账的情况)假设一个六口之家,共有6亩田地,那么日子也就勉强能过,无非丰年能吃得多点,欠年日子更艰苦些。
但是一个家庭6口人,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劳动力,我们按照两个劳动力,两个孩子,两个老人来算,实际上的劳动力只有两人,就算老人也能干活,小孩也能帮忙,我们按3个劳动力算也就差不多了。封建社会需要劳动力维持延续和生存,所以往往还多生,这里大致按三个劳动力估算已经算保守了。
也就是差不多一个人耕两亩地,需要养两个人,这还是老人和小孩都不能闲着,多少都得干点活的情况。
所以,为什么沈一石要买地雇人来种桑苗?我们昨天说,按照那个分配结构,必须极限压榨、极限剥削才能勉强维持运营。这里的极限压榨和极限剥削此刻就具像化了。
也就是说,沈一石必须依靠大量的自有田地,从而通过雇佣大量失去土地的无产者来桑田里面进行劳动,这些无产者因为失去了土地,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在封建社会则可能是完全出卖整个人,彻底沦为农奴身份来为庄园主劳动。这些人并不需要一个人劳动养活两个人,养活自己的家庭,只需要勉强养活自己就行了。因此,他可以一个人耕两亩、三亩田,但只领取自己一个人的口粮。哪怕沈一石很良心,让一个雇工耕3亩田,给1.2个人的口粮,也就是让雇工吃得比一般人好点,他仍然是赚的。如果他们耕种田地之外,再帮沈一石充当织布工的话,那沈一石会赚得更多。
但这样做的代价就是,大量沦为农奴的无产者,这辈子就不要再想什么结婚、建房、生孩子的三件套了。青中年时期,这些人就老老实实给大户家劳动,晚年干不动了,自己找个地方了此残生也就是了。
这就是沈一石为什么一定要通过买田的方式来改稻为桑的真相。
除了能统一收购,统一管理之外,根本的原因是他只需要让一个人耕两亩以上的田,但只支付给他一亩田的粮食能养活他本人就可以了。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从那原本被官僚系统瓜分完后,只剩1.5两的银子里面挤出一部分来充当自己的利润。
而这一切,都不可能建立在租田之上,甚至不能建立在一个工人能够养活全家的基础上,只能建立在大量农民无产者勉强养活自己,不结婚生子的基础上。
而毁堤淹田,小农破产以后只能出卖土地,又反过来制造出一批农民无产者供应沈一石的织造厂。然而这样,就意味着大批的农民家庭要走向毁灭,能不出反民吗?
所以结论是不会变的:只要整个的分配结构不变,改稻为桑这事无论换谁来,无论怎么更改方案,走到最后都是一步死棋。
只不过他们在总结原因的时候,并不会承认这一点,大多数只会像马宁远一样思考:原来是有倭寇在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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