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第一部卷三第二章 5. 父与女

《黑与白》第一部卷三第二章 5. 父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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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著名作家刘继明花费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新作《黑与白》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黑与白》描写了80年代以后数十年间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全景,是一幅改革年代芸芸众生的奇幻画卷。同时,它又以倒叙和补叙的手法,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写出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百年中国革命史。被认为是“一部形象化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人民现实主义的尖锋之作”,是一部改革年代的“伤痕文学”,它不仅写出了工人阶级的“伤痕”,也写出了农民的伤痕,女性的“伤痕”,青年的“伤痕”。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刘继明老师现授权网站对《黑与白》进行连载,敬请广大网友关注。欲购此书,请点击此处(https://book.kongfz.com/777769/6736302495/)。

5.父与女

已经过了中午12点,保姆从楼下上来,迈着小碎步走进宋乾坤的房间,小声问:“宋老,晓帆还没有回来,您要不要先吃点儿?”

“晓帆说回来吃午饭,肯定就会回来的,再等等吧!”宋乾坤靠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地说,目光还停留在面前的那叠照片上。他捡出其中一张,放到近处端详着。

照片上是宋乾坤和安娜·路易的合影。他们都穿着八路军军装,站在延河边上,清澈的河水像玉带一样从他们身后飘过,远处是巍峨的宝塔山,以及连绵起伏的陕北高原。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耀眼的波光,再反射到两个人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

有一阵子,宋乾坤闭着眼睛,头靠在沙发上,稀疏的白发从沙发靠背上耷拉下来,整个人好像睡着了,可他的大脑却特别活跃,一幕幕往事像放幻灯片那样在脑际浮现,又倏然消失。他仿佛又回到了在楚州中学读书时的青葱岁月,在同学剧社演出话剧《雷雨》,他扮演的周萍和崔莺扮演的繁漪的海报张贴在楚中校园里,赢来一双双歆羡的目光。画面突然变成了一支迎亲的队伍,一顶披着红缎带的轿子从楚州的大街上走过,坐在里面的新娘脸色苍白,泪眼婆娑,骑马走在轿子前面的新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这个男人正是他的父亲黄耀祖。接着,画面转到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带领锄奸队潜入邳镇那座他从小长大的深宅大院,几个红军战士将穿着绸缎睡衣的父亲五花大绑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押到镇东头的老银杏树下,不久,静夜里响起两声枪响,像过年时放的爆竹那样清脆。他将自己亲手写的标语张贴到那棵粗壮的银杏树上:“判处黄耀祖死刑,为红军烈士报仇!”“工农红军万岁!”“一切权力归苏维埃!”……画面再次切换了,在中央社会部的窑洞里,两个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干部满脸严肃地坐在一张简易长桌边,他坐在窑洞中间,表情有点儿紧张。“你当初带领红军锄奸队潜入黄府,枪毙你的亲生父亲黄耀祖,究竟是因为他夺去你的恋人崔莺,以泄心头之恨,还是真正为了替红军烈士报仇?”“你走上革命道路,是因为信仰共产主义,还是为了自己出人头地?”类似的提问,他从军统特务头子白寿和嘴里听到过。“宗达事件”发生后,在五十年代后期的“东江叛徒案”,以及文革期间,他又曾无数次地接受过这样的审问……我回答了吗?怎么回答的?他记不清了。但他肯定回答了,否则不可能在历次的组织审查中过关。然而,他虽然过了组织审查的关,最终却没有过安娜·路易这道“关”。五十年代后期,他俩双双从北京调到东江省委工作,他担任省委宣传部长,安娜在省广播局工作,不久,他突然受到了审查。被审查的原因,是有人检举揭发他在解放前夕担任东江省委城工部长时出卖过党的秘密。检举信是写给中央的,中央和东江省委成立了联合专案组。他被专案组从家里带走时,只允许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本高尔基的《母亲》,译者是早已被定性为中共历史上最大叛徒之一的原东江局领导人宗达。这本书是宗达送给他的,扉页上还有他的签名:“乾坤同志惠正!宗达,1939年7月”。不过,“宗达事件”发生后,他就把扉页上的签名用橡皮擦掉了。但专案组的同志发现他把高尔基那本《母亲》带在身边后,严厉地质问:“你为什么保留大叛徒宗达翻译的书?你是不是宗达的同伙,要不,当年他为什么轻而易举就跑到国民党那边去?宗达失踪那天,他身边为什么没有一个警卫,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给特务造成可乘之机……”“你不仅娶了宗达以前的老婆,还抚养他的儿子,这充分证明你们是一伙的……”一个个问题连珠炮似的砸过来,使他晕头转向,穷于应答。折腾了两个月,专案组也没有找到他叛变的确凿证据,只好放他回家了。可他刚进家门,看到的却是一张离婚协议。“对不起,宋,我是为了革命才来到中国的,我不能跟一个革命的叛徒继续生活下去了……”安娜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他依稀记得,当初在延安宣布跟宗达离婚时,安娜脸上也是这种表情。“可是,组织上还没有做出正式的结论……”他嗫嚅道,但安娜没容他说完,耸了耸肩,“可我无法面对同事们的歧视和不信任,还有宋喆,他已经小学毕业,你别忘了他随你姓宋,他的同学背后骂他叛徒崽子呢!”他看见安娜眼眶里冒出了几粒泪珠,不由垂下了头。安娜和他离婚后,带走了她和宗达的儿子。由于没有找到他“叛变投敌”的确凿证据,审查近半年后,中央决定恢复他的东江省委宣传部部长职务。不久,他同省委疗养院的女护士罗伊结了婚。一年后,女儿宋晓帆出生了……

“晓帆回来啦?”

“嗯,有点事耽搁了,赵姨,你们吃了么?”

“还没呢,饭菜早好了,宋老说一定要等你回来……”

“哎呀,都快两点了还等什么,老爷子一定饿坏了吧!”

楼梯口响起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房间门砰地一声打开了,随脚步声到来的还有一串悦耳的叫声:“爸,爸!”

是女儿宋晓帆。晓帆回来了。

宋乾坤微微睁开眼睛,仿佛刚从另外世界周游了一圈回来似的,迷迷盹盹地看见女儿像一阵风地走到自己面前,他松弛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但不等脸颊的笑纹漾开来,就故意板起面孔,装作生气地皱皱眉,“呣,不是说好了上午就回家来的么?”

“还不是因为那部电视片,几个人在一起讨论来讨论去,就把时间给忘了!”宋晓帆说话连珠炮似的节奏很快,许是因为在父亲面前,不自觉地带点儿撒娇,“爸,你是不是又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了?早跟你说这样容易着凉,就是不听!”她一边嗔怪地说,一边搀扶起正要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父亲。

“別扶我,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的年纪吧!”宋乾坤摆了摆手,话虽这样说,一只手已经握住宋晓帆的手。他觉得,女儿的手还像小时候那样,小巧、纤细,像一块温润的宝玉。

父女俩手牵着手,一起向楼下走去。

“对了,爸,东大摄影班那个杜威上午来过了吗?照片修复的咋样?”晓帆忽然问。

“呣,来过了,不错。”宋乾坤满意地点点头。

“嘻嘻,爸,我给你推荐的人才没错吧?”宋晓帆得意地说,“你不是想物色一位懂摄影的年轻人,陪你沿着过去战斗过的地方考察一趟么,这个杜威咋样?”

“这个么,我考虑考虑……”宋乾坤模棱两可地说。其实,他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长期担任领导干部的习惯,使他从不轻易地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别人,即使是自己的女儿。

宋乾坤一直很宠爱这个女儿。他和第二任妻子罗伊结婚时,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安娜因“叛徒案”跟他离婚后,他独居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便官复原职了,但持续不断的审查,使他的身心受到不小的摧残,所以复出后省委安排他到省疗养院去疗养。其时,罗伊在省疗养院当护士,专门负责他的护理工作。这位长着一双漂亮丹凤眼的年轻护士,不仅业务出众,而且对他照顾得特别细心,态度总是那么亲切、温柔,很少像某些护士那样不耐烦,给他打针之前总是先用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在涂过酒精的部位轻轻按一下,打完之后,再重复一遍这个动作。每当这时候,宋乾坤的身体便像触电似的微微一颤。当他离开疗养院时,心里竟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后来,宋乾坤才明白,他舍不得的并非条件舒适、风景如画的疗养院,而是女护士罗伊。

不久,宋乾坤再次结婚了,第二任妻子便是罗伊,并于一年后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宋晓帆。那一年,罗伊刚满二十二岁,而宋乾坤已经四十多岁了。从此,他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年轻漂亮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女儿,这样的幸福,对于一个从战争中走过来,并经受过复杂政治考验的中年男人来说,无疑是弥足珍贵的。他渐渐忘记了安娜以及那个后来改名叫宗小天的养子,把全部感情投入到了罗伊和女儿晓帆的身上。每次出差,他都要给母女俩带几样他们喜欢的礼物回去,每逢节假日,他再忙也要带女儿去逛公园、少年宫、博物馆。那时候,罗伊已调到省人民医院住院部当护士长了,经常忙得连节假日都没有,女儿跟他这个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多。时间长了,女儿似乎对爸爸更依恋,对妈妈变得有点生疏了。直到上中学后也是如此,连罗伊也有几分嫉妒,背着女儿调侃他:“老宋,你眼里只有女儿,把老婆都快忘了吧!”

罗伊说这话时,那双丹凤眼里荡漾的其实同样是一种做妻子和母亲的柔情蜜意。这使宋乾坤再次体验到了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身边有美妻爱女相伴,事业上也再上一层楼,他刚由省委宣传部长升任省委书记处书记兼副省长,工作比以前更忙碌也更重要了,其时,他的长篇小说《大江壮歌》出版了,凭借这部作品,他赢得了一顶作家的头衔,在党内赢得了“才子”的美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处在人生中最美好、最得意的一段时期。可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宋乾坤又一次被卷进了政治风暴,五十年代那场不了了之的“叛徒案”再度被人翻了出来,这一次,他不仅失去了省委书记处书记和副省长的职位,还被戴上“叛徒”的帽子投进了监狱。妻子罗伊虽然也受到了牵连,倒也没有像当初安娜那样跟他离婚,但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晓帆却嚷着要跟他划清界限,为了表示跟他彻底决裂,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宋卫红”,初中毕业、便到广阔天地的农村插队落户去了。晓帆下乡时,宋乾坤关在监狱里,没去为女儿送行,还是妻子罗伊来探监时告诉他的。“乡下那么苦,孩子怎么受得了……”在探视室,罗伊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宋乾坤只好安慰她:“到农村去锻炼一下也有好处……”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其实也不好受,毕竟还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女孩子呢!所以几年后,当他再次复出后回到领导岗位时,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儿从乡下调到了东江钢铁厂文工团。晓帆中学时就颇有文艺天赋,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到文工团工作也算人尽其才。女儿回城后,尽管不再嚷着同他划清界限了,但同他的关系还是不冷不热,放着家里的大房子不住,偏要去住钢铁厂文工团又窄又挤的集体宿舍。这也就罢了,晓帆还背着父母,同东江钢铁厂的一个造反派恋爱上了,为这事儿,宋乾坤第一次动了肝火,让晓帆要么跟“造反派”分手,要么别再回这个家!可晓帆还是不管不顾地同那个造反派结了婚,为此,父女俩彻底“闹翻”了,晓帆也几年没回家,再次见面时,已经是粉碎“四人帮”了……

宋乾坤清楚地记得,那是1977年元旦,他参加完省委书记处的会议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妻子罗伊和女儿晓帆相拥着坐在客厅的一把简易沙发上,母女俩的眼圈都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痕。几年不见,晓帆比以前消瘦了许多,那双酷似罗伊的丹凤眼显得更大了。见了他,便从简易沙发站起身,怯生生地叫了声:“爸……”。宋乾坤心里原本还有几分生气,但一见女儿像小时候犯了错误等着受罚的可怜样子,心一下子软了。“呣,回来了?回来就好……”话音刚落,晓帆就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扑簌簌地从脸上掉下来。那一刻,他彻底原谅女儿了。年轻人嘛,冲动起来总是容易心血来潮、不管不顾,自己当年为了参加革命同那个封建家庭决裂不也是如此吗?而且比晓帆走的更远,带着“锄奸队”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杀了……不久,宋乾坤就把晓帆从东钢文工团调到省歌舞团当了创作员,尽管晓帆只是初中毕业,但受他的熏陶从小爱好文艺,已经在省报和《东江文艺》上发表了几篇作品,所以到省歌当创作员也算人尽其才。关键是,晓帆已经和那个被判刑的造反派离婚了,应该让她尽快从过去的阴影下走出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总之,晓帆一度偏离的生活轨迹又回到了正途,不久前,作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晓帆进了东江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圆了她的大学梦,这当然不排除宋乾坤的帮助。但作为省委副书记兼常务副省长的女儿,晓帆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难道不是她早该得到的补偿吗?……

“好久没喝过赵姨的排骨藕汤了!”晓帆一见保姆端上来的大钵藕汤,便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勺,先给自己舀了一大碗,然后又要给宋乾坤舀,但被他挡住了,“少舀点儿,我血糖高,医嘱少沾荤腥……”

“是啊,宋老平时不沾荤腥,只有你回家才煨汤呢!”赵姨也对晓帆说,“你要是想喝藕汤,就多回家来吃饭呀,省得宋老在家里经常念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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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姨是罗伊的表亲,以前在市内一家大集体工厂里上班,比罗伊大几岁,由于厂子不景气,刚过五十就提前退休了,闲在家里,罗伊就让她来帮忙料理家务。罗伊自从调到省外办当上处长后,比以前在医院时更忙了,家里的事情根本顾不上,的确需要请一个保姆。赵姨不仅爱整洁,平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她煨的排骨藕汤,晓帆每回都要喝几大碗的。自从她来了之后,罗伊就没再下过厨房。只可惜自从前两年宋乾坤查出糖尿病后,饮食就严格控制,再好的美食他也只能尝尝而已了。

菜早已凉了,赵姨把菜回锅热了一遍端上来后,就回厨房去了,餐厅里只剩下了宋乾坤和宋晓帆父女俩。

宋乾坤去北京开会,前几天才回来。离休后,除了党内规定传阅的一些文件或个别领导主动找他征求意见,他很少过问省里的工作。但作为中顾委委员,每年一次的中顾委全会,宋乾坤还是要参加的,主要是趁这个机会见见表姐夫同时也是老首长的洪虎将军。表姐韩英多年前就去世了,表姐夫身体也不大好,一年中几乎有三分之一时间住在301医院……

“你妈昨天还打电话回来,想在日本给你买几件衣服,却忘了尺寸,问我,我哪里晓得,幸好你赵姨还记得……”宋乾坤一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藕汤,一边说。

宋晓帆揶揄道:“爸,我妈自从当上处长后,比你当省长时还要忙,又是出国又是考察的,只怕还要往上升吧!”

宋乾坤瞥了女儿一眼,“你最近的风头也不比你妈妈差哪儿去嘛。”

宋晓帆听父亲话里有话,忙问:“爸,你在北京听到什么啦?”

“你那篇小说获奖,你表姑父也知道了……”宋乾坤说,“连太行和雁北提起你都竖大拇指,让你把新出的书给他们寄两本去呢!”

太行和雁北是韩英、洪虎的儿子和女儿。

宋晓帆说:“不会吧?他俩平时可拿大,从不正眼瞧我的……”

宋乾坤说:“不要刚取得一点成绩就翘尾巴,你这才刚刚起步呢!”

宋晓帆见父亲一副认真的口吻,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在您这位老作家面前,我哪敢翘尾巴呀!”说罢,埋下头去大口喝汤,眨眼工夫,一碗藕汤已被她喝光了。

“最近东江大学没发生什么新鲜事儿吗?”宋乾坤问道。

每次回家,女儿总要讲讲学校发生的大事小事,让他获得了不少高校领域的信息,他虽然已经退下来了,但调查研究还是必不可少的。谁知这一问不打紧,宋晓帆“咦呀”一声,刚喝下去的藕汤差点儿呛出来,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说:“爸,你别说,还真有一件事儿呢!”她停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何校长最近惹上麻烦了……”

宋乾坤哦了一声,“东江大学的教育改革最近搞得风生水起,他会惹什么麻烦呢?”

“爸,您先听我说么,”宋晓帆有几分神秘地说,“前不久,何校长去国家教委开会回来,在北京火车站上车时,碰到了鹿东进……”

鹿东进是新上任的东江省委书记。

“碰上他有什么好奇怪的?”宋乾坤咕哝了一句,漫不经心地听女儿往下讲——

“……那次,何校长购的是软席卧铺票,上了火车以后,依照规定办理换牌手续。可在火车即将开动时,突然有几个公安干警赶他离开铺位。何校长据理力辩,再三说他的铺号没错,可公安干警说,不管你错不错,总之你不能用这个铺位!何校长见公安干警气势汹汹,只得忍气吞声,提起皮箱转到别处去了。不一会儿,一位派头十足的大干部被恭迎进去。何校长事后向列车员打听,才知那位大干部是刚从国家审计署调任东江省委书记的鹿东进。鹿书记购的铺位靠近软卧车厢的卫生间,人进人出太嘈杂,味道又难闻,所以才让乘警逼着车厢中间的何校长换了铺位……”

“哦,不过是换一个火车铺位嘛,”宋乾坤轻描淡写地说。“芝麻大一点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可没这么简单,您听我往下说呀!”宋晓帆像说书那样清了清嗓子,“何校长从北京回来不久,在接待香港一个文化教育代表团时,把这件事透露出去了,这件事很快上了香港大大小小的媒体,矛头直指鹿东进书记,给他扣了‘官僚作风’‘特权习气’和‘不尊重知识分子’好几顶大帽子。鹿书记很生气,亲自打电话给何校长,要他针对境外势力的反共舆论写一份声明,以消除负面影响,可何校长拖着不肯写。结果您猜怎么着,教委原本准备将东江大学教育改革的经验向全国推广的,新华社还采写了一篇何校长的专访,称他为“敢吃螃蟹的教育家”,却因为这件事胎死腹中。您说这事儿是大还是小?……”

宋乾坤听了女儿的讲述,一时没有吭声,脑子里却闪现出这次在北京301医院听表姐夫洪虎跟他讲的那番话。“中央原本打算让你延期退休,接替调到中央工作的老袁,当一届东江省委书记的,”表姐夫说,“以你的资历,如果不是那桩所谓的‘叛徒案’,你早就担任更重要的领导职务了。况且,你在东江当了那么久的副书记和副省长……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人向中央纪委写信反映,前两年你们东江在南湖边给老干部修建了几十套别墅,不仅动用国家财政给老区的拨款,还强迫一所小学校从南湖边搬迁,群众影响很坏。你作为审批这个项目的常务副省长,应该负主要责任……”

表姐夫洪虎长期在军队和国防部门担任领导,并不过问地方工作,但他是中顾委常委,对中央决策和人事变动比较熟悉。

“可是,这件事最后拍板是袁书记,并不是我……”宋乾坤说,像是替自己辩护。

“道理是这样,问题是,向中央举报你的是你以前的那个部下。”表姐夫说,他再次翻出了东江解放前的那桩‘叛徒案’, 指控当年东江省委和军区医院在娘子湖被还乡团包围,导致一百多名干部战士和伤病员被杀害的情报是你泄露的……”

“我这位部下的未婚妻是在凤凰岛惨案中牺牲的,他悲痛过度,加上又急于给未婚妻报仇,脑子里产生了妄想症。”宋乾坤苦笑道,“这些情况我多次向组织上反映过……”

“可是,‘南湖别墅’这件事一捅出来,事情就比较复杂了,”表姐夫皱着眉说,“中央领导同志很震怒,小平同志还做了批示,要求严肃处理……”

后来,宋乾坤就从省委副书记兼常务副省长位置上离休了,尽管他被破格增补为中顾委委员,但那纯粹是一种安慰。从北京回东江的火车软卧车厢里,宋乾坤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位“老部下”的影子,心头掠过一道阴影。难道他这辈子都咬住我不放了吗?……

此刻,宋乾坤听女儿讲到新任省委书记鹿东进,忍不住想: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我的啊!但涌到嘴边的一句话却是:“也难怪,东进书记初来乍到就被人推到风口浪尖,搁在谁身上也够喝一壶的……”刚说完,他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便改口道,“何校长毕竟是个知识分子,不懂政治啊!”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偏向何首乌的,不单因为他跟何首乌在干校的那段交情,还因为在任期间,他对东江大学推行的那套改革方案一直都是大力支持的,并且推荐何首乌担任了东大校长。现在,新来的省委书记抓住这件事情小题大做,让他很不舒服。可有什么办法呢,鹿东进是京官,才五十岁出头,而且是搞技术出身,符合中央关于干部“年轻化专业化”的要求,比起他们这些打仗出身的老同志,锋芒和派头不只是大了一点点……

宋乾坤的心头涌起一丝酸溜溜的滋味儿,但他并没有让这种微妙情绪在女儿面前流露出来,而是换了个话题:“你们那个电视片《大江东去》,筹备得怎么样啦,啥时候开拍?”

《大江东去》是前不久宋晓帆和东江大学作家班几个同学发起创作的一部大型电视片,在宋乾坤和何首乌的支持下,得到了省财政和东江大学的专项经费支持。

“《大江东去》的剧本由我写初稿,二稿时我把郎涛也拉了进来。”宋晓帆说,“最近请几个学者开了个讨论会,基本定稿了,万事俱备,财政厅的专项拨款一到账,就可以开机啦!”

“呣,这部片子的主题不是‘从内陆文明走向海洋文明’吗?”宋乾坤赞许地说,“让郎涛参加进来好,他是从国外回来的洋博士嘛,学术素养和眼光都比你们作家班这些‘杂牌军’强……”

“杂牌军又怎么样!”宋晓帆噘了噘嘴巴,“爸,你也太崇洋媚外了吧。当年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叫你们土八路,还不是被你们打败了么!”

“哈哈,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可是改革年代,不能照搬战争年代那一套,教育和文化艺术都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嘛!”

“您这话让郎涛听了,他肯定高兴……”

“哦,他高兴,你呢,高兴还是不高兴?”

听了父亲这句话,宋晓帆不知怎么脸一红。

父女俩说话间,午饭不知不觉吃完了。这时,赵姨进来收拾桌子,他们便起身走出了餐厅。

宋晓帆挽着宋乾坤的胳膊往楼上走去时,忽然说:“程国军……出狱了。”

宋晓帆的声音很低,宋乾坤没听清楚,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宋晓帆重复了一遍。宋乾坤没有说话。宋晓帆瞟了父亲一眼,见他的脸色阴郁下来,也沉默了。

程国军就是宋晓帆的那个“造反派”前夫。当年,就是因为他,父女俩的关系冷冻了很长时间,宋晓帆离婚后,虽然跟父亲的关系回到了从前那种亲密的状态,但全家人一直都像对待一块旧伤疤似的,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程国军”这个名字。此刻,宋晓帆突然提起来,父女间刚才那股融洽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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