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骑手

数字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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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编者按:本篇最初的想法源于作者对数字劳动初步的法学和政治经济学研究,在看了贾冰的小品《当外卖来敲门》后,作者发现有些无法以论文表达的大量具体想法都可以更加形象地通过一个故事串连在一起,于是就写了这篇具有学术色彩的小说。在小说完成后不久,就有新闻报道说有近年来全国有7万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去当外卖骑手(且专业为数学的有很大优势!),美团也已经在开发小型无人送货车提升竞争力了。看来现实永远比小说虚构的更魔幻。

  壹

  流浪 vagrancy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行了行了”,章晋不耐烦地打断来自耳机里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每天开场白都给我整这么一段儿,您倒是有点新意啊!”

  “你小子就是不知道怎么尊重前辈,过去这么多年了,一点儿没变。”耳机里的声音无奈地说。

  “还说我呢,您不也是嘛,脑子里总是那么一部老电影,翻来覆去地说,比我爸还唠叨。”

  “那毕竟是你小子请我看的第一场电影,我怎么能忘呢!”耳机里的声音突然来了兴致。

  也是唯一一场。章晋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赶紧换了一个话题:“好好好,老马,咱们现在走哪条路不堵?”

  不管走哪条路,流浪都是我们的宿命。老马用不到一秒钟的功夫迅速计算出三条路线,同时惊讶于自己偶然也会发出这种带哲学意味的感慨。

  选择(之一) choice

 贰

  章晋此时正骑着一辆电瓶车在马路上飞奔,两分钟前他刚从一家麦当劳取餐出来,这一趟要给七八个顾客送去。上海进入梅雨季节后,天总是阴沉沉的,时不时来个暴雨蓝色和雷电黄色双预警。章晋挺喜欢雨天,这意味着有更多人叫外卖有活儿干,路上的人也会少些。

  章晋的本科专业是哲学,他当年的高考成绩一般,一本没考上,只好落到二本一个市属高校。大部分哲学专业课基本上照本宣科,不过一些理念却神奇地在他心里生根。章晋平时喜欢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大脑放空,就琢磨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课堂问题来。困惑他的一直是,既然自己进了这个学校,应该算是明确的自我选择,自己就应当承担由此而来的一切后果,例如努力学习专业知识。但事实上,他周围的同学都在摸鱼,不是去修个辅修学位,就是早早到外面实习,因为大家知道从这里出去如果不改换专业就是死路一条。章晋想不通,斯宾诺莎、霍布斯和康德都没能说服他,为什么人们的大量日常行为居然非出于自己本心?所谓的自由意志背后究竟是什么力量?科学哲学课上有趣些,讲到神经科学实验发现人的自由意志不过是接收先于自我决定的大脑指令而已,这固然令人耳目一新,但又是谁给大脑下指令呢?

  章晋始终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他无法设想自己会像其他同学那样考取公务员或当编辑,坐在办公室里从早到晚忙碌,但他又隐隐觉得哲学太飘逸,于是又在迷茫中考了本校的法律硕士,以为将来至少能做点实际的事情,最终发现带给自己的只有更多困惑。法学教育浓重的教义学风格和实用性一开始让他大不适应,想要点时间消化完本科时留下的哲学思考。好在法学院里谈论人工智能法律已然成为一种时尚,多少还能让他提起一点精神,好从本科专业知识中获取一丝关联。然而当章晋读着一篇篇高度重复的法学论文,煞有介事地分析AI是否能成为法律主体承担责任、AI生成物是否是知识产权法保护的对象,就很快丧失了兴趣。这些研究避开了基础的意向性哲学讨论,给人感觉只是在用一种枯燥的笔法描绘作者内心偏颇甚至偏执的想象,既丧失了小说家的美感,对当下技术和制度而言也几乎不现实,那种吊在半空的感觉让他觉得失望。另外,他偶然发现自己最喜欢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提出的机器人四定律居然被人写成论文专门研究,感到很不爽。

  硕士读书期间,经济没有好转的迹象,同学们和本科时一样忙于参加各种考证和实习,而且想要从事纯粹法律职业的人不多。章晋再次落后于他的同龄人,在勉强通过司法考试之后发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未来道路将朝向何处?究竟是什么在决定自己的选择?他总觉得自己就像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那些男主,内心纠结太多而无法动起来。一想到居然在拿自己和虚构角色做对比,章晋就觉得无比荒谬。

  和荒谬哲学不同,法学的思维方式简单而粗暴:如果你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会有国家强制力出手约束。法律的功能是为所有人提供稳定的预期与激励,人们可以根据成本收益平衡需要遵守的规范,最终使社会处于某种正当秩序之中。至于人们是不是真的拥有自由意志,法律只是给出合乎经验的假定而已,并不关心科学事实,那些碰巧不被社会认为具有行为能力做出自我选择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家长监护或是精神病院。虽然自己多年思考的问题仍然像一个黑洞,在内心的某个地方悄悄吞噬着什么,但章晋开始清楚地意识到它被一股强大的实用力量掩盖起来。他没有阻止这个过程,期待自己能够摆脱困惑,真正付诸行动。

  在章晋准备他的劳动法毕业论文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老乡介绍他到一家比较有影响的外卖平台调研,平台处于扩张期,风头正盛,一直为商家和顾客提供补贴,在多个城市都有业务。他采访了很多骑手,详细了解他们的生活和想法,后来虽然调研素材没有太多用到论文中,他却莫名地发现自己对外卖骑手这种年轻人看不上的“不正经”工作产生了浓厚兴趣。骑手拥有的不正是章晋想象中的自由选择:灵活安排时间,工资能养活自己,特别是有足够多时间可以用来观察、思考,和那种被安排好的办公室生活完全不同。章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毕业后加入了这个平台,对未来则没有想太多。

  这大概是我做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而黑洞仍在蠢蠢欲动。

  叁

  老男人俱乐部 old men club

  章晋在送餐时常常路过一个大工地,施工不畅荒废了很长时间,慢慢在工地外路边就有不少退了休的老男人聚在那里放风筝,他们开着面包车从周围赶过来,坐在小板凳上,迎着风,下棋,听广播,喝小酒,开心的像孩子。章晋已经暗暗在心里把这个聚点称为“老男人俱乐部”,他从不羡慕找到好工作的同学,却打心眼儿里羡慕俱乐部成员,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不再为生计和工作劳神。

  有一次居然是一个俱乐部成员点了一份烧烤,章晋很是兴奋地抓紧送过来,怕凉了难吃。他看到一个光头大叔正聚精会神地缓步后退,转动线板放长,另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眼镜大叔则帮助他在几米外扶线保持平衡。因为风速的缘故,那只风筝怎么也无法起飞,在距离地面几米的高处打转。

  “宝贝儿,快去吧,给你自由!”光头面带渴望。

  “飞上去之后还不是老哥你说了算嘛。”大胡子眼镜不怀好意地咧咧嘴。

  章晋目送一只飘着长尾的五彩凤凰扑腾着终于上了天,越飞越高,加入众鸟齐鸣的喧嚣队伍,迎风招展。

  “它们自由了”,柏拉图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叹口气说,“但终究不过是提线木偶。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非得有像我这样的哲人带领才行。不过我的老师也因此丢了性命,看破不说破很难。”说着柏拉图消失在他身后的一个旋涡中,原来黑洞已经破茧而出,不知不觉变大了好多。

  十字路口 crossroad

  肆

  章晋几乎忘了老马的本名,只知道初次见面时他年纪不到五十,老家在北方农村,干过建筑工人,离婚多年,带着儿子在外漂泊。儿子争气,考上了上海的大学,自己也就跟着转行做个快递骑手,时间灵活些,正好照顾下儿子。老马的年纪在骑手里面已经算老人了,一般的老年外送员只能就近走路送餐,太远了不够他们折腾的,但老马天生有股子冲劲,喜欢到处跑,他在平台干了六七年,总是得意地对章晋说起当年他如何在工地上一口气背起四块钢板的壮举。

  作为一个新人,章晋平时不大说话,和老马却很唠得开,成了忘年交,尽管老马经常是说话最多的那个。老马的声音充满磁性,让人不时想起张涵予。他们俩经常在送餐路上通过耳机闲聊,时间久了,就不由自主地说起自由选择这个话题。

  “我是不懂你们大学生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反正对我来说没有多少选择,有了活儿到眼前你就得干,不然谁管你吃住。”的确,人需要选择,但有时候也不得不顺势而为。

  老马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仍能敏锐地用自己观察到的经验举出一些例子。骑手生命中最常见到的就是十字路口。他们判断走哪条路更快,直行还是转弯,判断何时遵守交通规则,何时不得不闯红灯,每次都是一个选择,一个关乎本月业绩的选择。甚至也是关乎性命的选择。

  “有时顺利的话,等红灯的行人会自动给你让开一条路,商量好一样,就像地铁里乘扶梯的人们也会自动排在右边,让别人从左边快走,很有意思。”这叫社会规范,我们每个人的行为其实都是在释放信号,动态地维持各种规范不断生成和遵守下去。

  “这时你就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穿过去转弯,感觉好极了!但有时候有人真是倔,说什么也不给你过去,你能怎么办,有选择吗?眼睁睁看着时间过去,急死人了。有几回害我没按时送到,被顾客给了差评。”得了吧,那可能也救了你一命。

  “对了,不是都说知识改变命运嘛,我当然希望我儿子好好念书,将来肯定不用走他老爸这么辛苦的路,我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给孩子提供点保障吧,当然,人家研究生快毕业了,到时候靠不靠我都难说哩。”没错,一个个独立的选择汇总起来共同指向一个遥远但清晰的未来,无时无刻不受到这只看不见的手的影响。

  老马不太喜欢看电影,只是爱在没事儿等订单的时候坐在电瓶车上拿手机看抗日神剧。在《流浪地球》刚上映那年春节,章晋没有回家,拉老马跑到五角场万达影城看了一场。对科幻原本毫无兴趣的老马看过后激动不已,说想不到自己这个岁数居然也能看得进去年轻人的专利。章晋猜想一定是刘培强和刘启纠缠的父子关系深深触动了他;如果后面有机会,甚至准备安利《星球大战》系列给他了,很好奇他看到维德在最后时刻牺牲自己保护了卢克那一幕会不会泪奔。可惜没有如果。

  “您已经接到尾号为3786顾客的外卖订单,现在开始计时,请在半小时内送达,不然将影响您的本月业绩。”

  “诶呦不赖,刚才又抢了一单,咱回聊。”黑洞在十字路口偷笑。

  伍

  蜂群 swarm

  自从2020庚子年那场世界范围内的疫情结束后,点外卖似乎一夜之间成了很多人的习惯,社会对外卖骑手的需求急剧增加,仅次于熔喷布和呼吸机。章晋工作的平台进一步扩张,装备也大幅升级了:原来只能用于聊天的耳机增添了新功能,有一个AI助手实时向骑手通报路况和天气信息,类似于机动车车载导航,只是林志玲的声音被换成了某位乘风破浪的小姐姐,尽管内容仍然不够智能。此外,耳机硬件也内置了更多精巧的传感器,可以动态识别经过改造的道路两旁的交通标识牌,甚至感应后方的无人车。

  但不是人人都能免费使用AI助手,根据平台的《智能助手项目计划》,月平均业绩最好的40%的骑手可以免费使用,中等的40%需要花一点钱租用它,而剩下的20%因业绩倒数而无法获取,他们往往是老人。AI助手一旦拥有,将无形中强化骑手的抢单和派送的优势地位,这迫使大部分骑手都希望开通这一服务,由从而将更多无力或不愿支付的老年骑手排除在外,形成了新的数字鸿沟。同时,平台加大了对骑手的监控,通过耳机关联电动车、头盔、外套上的传感器,获取他们更多的骑行数据并回传平台服务器。

  此外,快递市场也发生了较大变化。自动驾驶汽车在疫情期间测试的突破使很多快递平台和无人车开发商合作开始正式用于送货业务。它们联合起来游说监管部门争取路权和基础设施,专门开辟出一条供无人车驾驶的车道,为了名义上的所谓交通安全,其他交通工具不得随意进入该车道。小型无人机也趁势推广,被允许在某个低空域飞行送货。伴随着机器可识别的新型加密邮政编码的推出,每幢楼甚至每户都划有自己专门收货的数字围栏,当无人机投递到阳台边,或是无人车在门口卸载时,“滴答”一声就自动确认收货。

  这意味着拥有无人车或无人机的外送平台将在市场竞争中拥有更大话语权,而依靠血肉之躯进行最后一公里配送的骑手将不再具有明显优势,尽管智能助手项目试图稍微改变这一悬殊力量对比。随着老年骑手因无法负担耳机而造成业绩不佳逐渐退出,剩余的年轻人在更加拼命。章晋惊讶地发现,是智能耳机,以及耳机的机器竞争对手们联合起来将骑手打败,惨不忍睹。街上到处都是无人车,人反而变得渺小了,这加剧了章晋的卑微感。和机器赛跑。章晋想起了大学读过的一本预言性质的经济学书籍,没想到会在自己身上应验。章晋的业绩属于中等的40%,他咬咬牙花了半年工资租了一个基础版AI耳机,使用之后发现确实能帮助提高了效率,包括AI可以自动抢单,并成为自己的代理人进行多项功能操作,但平台对业绩的要求也水涨船高,更加苛刻。老马是少数几个没有退出平台也没有租用AI耳机的老人,他也在中等,但他认为凭自己的经验,根本不需要一个机器来告诉怎么走,还说这就是命,但章晋知道他其实是在为儿子攒钱。

  “听说公司还在开发黑科技,上传意识啥的,听起来怪吓人的,你小子知道这玩意儿吗?”

  “呃,上传意识是个似是而非的说法,其实就是你生产出来的行为数据,放到一个黑箱算法中模拟,最后以你的形象展示出来,和真人差不多。”

  “哦?那和人不死还是两把事啊!”老马脑子转得很快,“要是能永生,我还考虑一下,要是人都没了,留数据有啥用,就是想不开呢……要是我有那么一天,可不干这傻事,痛痛快快烧了哈哈。”

  数据是石油,只要得到适当的收集和挖掘,就可以产出无尽的价值。章晋回想起前些年媒体上专家的各种吹嘘。问题是谁在生产数据呢?如果说人们可以自由地生产,那么为何最终要由平台来集中使用?黑洞一不留神就跳了出来。

  “老马,想过有一天要离开平台吗?”

  “唉,不是没想过,不过我们这号人这个年纪了,到头来也只能靠平台,平台是有各种问题,但也在慢慢解决了,不是吗?七八年前我刚来那会儿,也经常有骑手因为对工资和工作条件不满闹起来的,公司二话不说解约了。因为外卖生意好啊,能取代他的人太多了,劳动力不值钱没办法”。章晋完全理解老马的保守,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沉思。

  我们只能接受命运。黑洞中传出柏拉图的声音。

  “别看无人车在抢我们骑手的生意,但应该说它们比原来更安全了,原来我们送餐提心吊胆,就怕给机动车碰上了,我碰它还是它碰我都不是好事,无人车我听说它们是有一个集中的大脑控制,形成一张大网,不会失控对吧?所以我们的工作环境总还是改善了的,你说呢?”老马继续乐观。“另外,你小子想想,你们戴着智能耳机接受指令,和无人车有什么不同?不也是有个大脑控制吗?那个软件有猫腻的,别以为我脑子不清楚,你凭什么就相信它给你接的单,定的路线是最好的?”

  嗯,科幻作品中的常用设定,赛昂人、饕餮、萨曼莎都是这样的。网络化的无人车也终于成真了,而且居然在和人类抢工作。的确,骑手网络就像蜂群,每个个体最终按照一个集体意志活动,而这个意志具象为一个行使强大控制力的信息高度不对称的黑箱。

  “我正和一辆无人车并排开呢,看样子它还想和我比速度,老子今天要让你记住……”

  黑洞中的暗物质喷涌而出,吞噬了一切。

  行动 action

  陆

  2024年的一个梅雨季,一条新闻迅速登上了各大网站头条。

  “本报讯。昨天本市杨浦区一名外卖骑手在白天送餐途中,被斜后方一辆突然变道行驶的无人驾驶汽车撞倒。据目击者描述,该辆无人车直接将骑手挤出车道,撞到路边的围栏上。骑手经及时抢救已生还,但事故最终导致其高位截瘫。该无人车是外卖巨头必达公司自主开发研制的自动驾驶交通工具,于去年正式投入运营,并已经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大中城市亮相。据警方初步调查,本次事故的起因是无人车摄像头和传感器因雨水渗透同时短暂失灵,无法识别路边标识和正在骑行的快递员所致。这是最近该平台无人车连续发生的几起事故中最严重的一次。一项网络民意调查显示,有超过40%的网民反对无驾驶上路。另据了解,该骑手为手术花去几乎全部积蓄,且永远丧失了劳动能力,其家庭也无力支付其未来的护理康复费用,请社会各界献出爱心,踊跃捐助。”

  事故发生后,章晋一直自责:如果那天自己没有和老马聊天,他就可以聚精会神地开车;如果老马能租用一个智能耳机,就可以及时接收到无人车的信号避开;如果路上没有无人车,就不会发生这可恨的事故……我该怎么办?章晋闭上眼睛,大胡子眼镜不怀好意地出现了,从黑洞里探出头来咧嘴,这次他把眼镜摘了,看起来和柏拉图很像:“提线木偶”。

  章晋对黑箱的认识一下子深刻起来,无论是无人车大脑还是智能耳机,它们不仅从人类骑手那里夺走了工作,也从自己身边夺走了老马。他突然有种开窍的感觉,他要成为老马的代理人,用自己深藏已久的法律技能为老马寻求公正赔偿和补偿,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硕士专业如此有用。要行动。

  章晋通过查找法条得知,上班途中因交通事故受伤并负次要责任的,应认定为工伤,那么老马完全可以获得交通事故和工伤事故的双重赔偿。他决定先从交通事故人身损害赔偿入手。

  在这第一场官司里,主要争议焦点集中于无人车硬件和软件的缺陷致人损害,在没有保险时平台服务提供者应否承担赔偿责任。必达平台的代理律师不耐烦地展示着一件又一件被称之为商业秘密的证据,传唤了一个又一个计算机、经济学、法学专家,并信誓旦旦地说明,尽管是算法识别的偶然缺陷导致了无人车偏离既定路线撞到了老马,这种缺陷是可以通过软件更新解决的;平台无法为算法本身不可预知的深度计算过程负责;而且无人车整体而言出故障的概率比人类驾驶员低很多,实际上挽救了更多生命……

  毫无新意的策略。章晋很久以前就研究过相关论文,发现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长进。还没有等他自信地反驳,开了两次庭后,必达担心媒体舆论,主动提出了私了。当下正值送货无人车和无人机在各地城市推广,类似失控的案例也有所耳闻,如果不平息舆论,势必给必达业务扩张带来极大不利影响。必达最终同意向老马支付全额医疗费用和部分误工费用,但要求其同意不再以任何理由接受媒体采访或对此事进行公开评论。从老马急需护理费用的情况看,章晋同意了。

  第二个认定工伤的官司则有些棘手。章晋知道骑手和平台之间没有明确的劳动关系,他们签订的协议有的是劳务派遣,有的干脆就是一般的合作协议。因此按照协议,老马不是平台的雇员,不能适用《工伤保险条例》认定工伤获得补偿。章晋心中的荒谬感再次油然而生。骑手们风餐露宿,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为平台拼死拼活地卖命,最后只落得个毫无关系的地步。

  好在之前出现过若干外卖平台被事后认定为劳动关系的判决,可以参考这些思路进行抗争。章晋又把一些论文翻出来:虽然外卖行业被叫做分享经济、零工经济,但平台与劳动者之间仍然存在着很强的无形的人身从属性和控制力,例如平台通过声誉机制给骑手打分,通过严格的时间控制最大限度压榨骑手,通过算法对骑手进行分流等,最终实现平台自身利益最大化。社会舆论同样有利于章晋,无人驾驶的广泛使用正引起部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关注,他们在两会期间广泛提案,试图推动一场保护数字劳工权益的运动。在这个大背景下,老东家也妥协了,开了一次庭之后就同意向老马支付另一笔相当于工伤的营养费,但同样要章晋就此封口。

  章晋觉得并不完满,但总算有了相对好的结果。如果没有选择和抗争,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人生是一连串选择,没有终点,而非一劳永逸,哪怕这选择看起来像是提线木偶。

  柒

  选择(之二) choice

  章晋从未想到和老马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当他在耳机中听到张涵予的声音时,还以为是自己一时恍惚。

  事实上老马因伤势过重没能挺过第二年,章晋已经答应照顾他儿子,但他仍然对这个世界依依不舍。得知自己大限将至,老马出乎意料地和那个他曾经依靠的、那个抛弃过他的平台签订了协议,同意平台把他当成小白鼠,永久排他地使用他过去大量骑行、语音数据,并通过AI合成为个性化的智能语音助手。这也是平台第一个以真人数据为基础的AI服务,如果运行良好,可能会成为平台创造性开发老年骑手用途的新方向。谈判的过程不得而知,章晋后来只听说,除了一次性支付一笔钱外,老马唯一的要求是在第一年只能给章晋一个人免费使用。也许看中了那独特的磁性嗓音,平台全都接受了。

  老马自由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某种意义上他与平台和解了,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有陪伴,只要保持他们在送餐时一直快活地聊天就好。哪怕自己变成一只受算法摆布的风筝。

  章晋更加坚定,他知道受托的责任重大,重要的是认清周围环境,积极行动,必要时挑战甚至改变它。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在平台干多久,不过至少要走完和老马同行的最后一程。他知道的只是,黑洞再次被强大力量掩盖起来,而且绝不是最后一次。

  在路上 on the road

  捌

  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三条闪动的路线。

  “我给你仨选项,一是走这条路,先给这位女士送去,再是那位先生,然后是这位……这样花费的总时间最少,也安全些。二是走这条小路也可以,稍微绕一些,三是走高架线下面大路,但雨天可能会堵。我建议还是第一条线保险。”

  “是嘛,我怎么感觉走高架线更好呢,我以前来过这边,没觉得多堵啊!”章晋故意抬杠。

  “你小子听我的准没错,大路上无人车不少,你懂我的意思。”

  有选择真好。章晋笑着,在手机上按下了“1”。

  “您已经接到尾号为8450顾客的外卖订单,现在开始计时,请在半小时内送达,不然将影响您的本月业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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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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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家庭、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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