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是世界影视剧大年，全球争先恐后致敬1894年卢米埃尔兄弟发明摄影机。1994年，也是华语影视剧的特大年份，《阳光灿烂的日子》《东邪西毒》《活着》《大话西游》《三国演义》《过把瘾》等层出不穷，无论在类型、质量和传播上，都为世纪末开启的黄金十年国产剧作好了准备。而从1994年的视野回头检讨这三十年，既可以发现，国产剧的危险早就有伏笔，也能看出，今天国产剧道路越走越窄，实在是三十年文艺的一个临界点。
本文试图从时空、人设和高潮设置来回望国产剧三十年，检讨为什么国产剧于今变得如此贫穷。《新白娘子传奇》（1992）风靡大陆后，“三生三世”的时空设定成为仙侣剧的常用款，1994年，《大话西游》横空出世，更把“三生三世”带到平行时空的位格，但三十年过去，为什么我们反而只剩下格式化的彻底空洞的三生三世剧？同时，在三生三世扩大圈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小三”和“渣男”，格格剧是不是负有原罪，这么粗鄙的两大人设，怎么成了当代最活跃的工具人，搞得“手撕小三、手撕渣男”成为当下最热门戏码？热血时代过去后，为什么狗血成了新的抒情高点，为什么满屏都在迷幻地转圈亲吻，甜点和爽点何时成了国产剧的两个基本点？电视剧的PPT化，是偶像剧内置的病毒？我们还能期待国产剧黄金十年的再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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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剧照
一、三生三世
三生三世是仙侣剧的时空配备，国产玄幻剧仙侠剧穿越剧等基本是三生三世的设定，关于三生三世，有很多来历，包括“三生石”所代表的“前世，今生，来世”，情人间的“缘定三生”等等，都浪漫美好又风光旖旎。《白蛇传》故事各种变体，也都没有逃开三生三世演绎。前世善举，今生来报，来世再续，这些民间传说既是国产仙侣剧的群众基础，观众很容易接受三生三世的设定，各款三生故事也构成了国产剧的宝藏资源，《新白娘子传奇》就是经典案例。
同时，就戏剧结构而言，五四以来中国戏剧用得最得心应手的情绪规划，是起始、发展、高潮、结局四幕剧，这类四幕剧拉开的时空点位，也是三世布局，像《雷雨》，周朴园和鲁侍萍的第一世，周朴园、蘩漪和周萍的第二世，周萍、周冲和四凤的第三世。这种三世结构内在包含的轮回和惩罚，一直也是中国影视剧的经典谋局和伦理架构。香港鬼片、神怪片，也一再使用这种三世结构，刘镇伟的《大话西游》（1994）即为三世排比。第一世，孙悟空护送唐僧取经西天，但他妖性未除，准备合谋牛魔王杀害师傅，气得观世音准备灭了他，但唐僧不忍，终于让孙悟空领了山下镇五百年再转世的惩罚了事。五百年后第二世，孙悟空成了强盗头头至尊宝，和预谋吃唐僧肉的妖怪姐妹春三十娘、白晶晶发生了各种神乎其神的交往，至尊宝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白晶晶，直到紫霞仙子出现，在他脚底打上三颗痣，让他举起照妖镜，发现上世的使命轮回，如此进入第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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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海报
《大话西游》奠定了仙游仙侠包括历史剧的基本伦理：戴上金箍不能爱你，放下金箍不能救你。但这个人生难题，挟裹在无厘头的电影风格中，丝毫不构成影片负担。全片极尽癫狂极尽过火，加上平行时空和月光宝盒的时空倒转，给影像世界送上了久违的彻底粉碎感。而在高潮迭起星河灿烂的电影节奏里，加上周星驰真真假假的眼泪和誓言，加上刘镇伟非常灵活的时空切换，所谓的“不能爱你”和“不能救你”也不过就是个平俗的议题，转瞬即被天马行空的“我爱你”和“一万年”一揽子解决了。
遗憾的是，国产剧没有接着推进《大话西游》的形式和风格，他们接过风靡大江南北的“我爱你”和“一万年”，开始制造各种廉价的爱情故事，同时，他们扔掉周星驰的大话和无厘头风，不仅野性消费“我爱你”，还兢兢业业落实“万年”的度量衡。仙界凡界魔界妖界从此拿下国产剧的半壁场地。
本来，三世有神话格局又有江湖色彩，成为21世纪影像份额占比越来越大的网络玄幻仙侠等类型文本的主线设置也很正常，三生三世确实也方便开出十里桃花千里气象，可惜的是，新世纪以来的三生三世剧，全程依赖复制黏贴。现象级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7）就是白浅和夜华不断更换IP账号的三场恋爱，全部剧情就是女主倒，男主倒，男主倒完女主倒。换个地界，男主倒女主倒，女主倒完男主继续倒。再换个地界，男倒女倒男倒女倒倒倒倒。21世纪的这些设置，跟20世纪青春剧里的绝症车祸一个原理，主人公丧失全部记忆，再次碰到再次爱恨情仇一番，如此，人间复制天界再黏贴到魔界，大家换点服化道，一遍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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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海报
在这个三生三世框架里，封印、结界、历劫、重生、黑化、归来是关键词，这些概念一出，男女主就能转场另一世界。同时，男女主一律是最高级人种，天尊帝尊魔尊级，每个人出场都是几万岁，见面都是五百年不见，他们的口号是“拯救苍生”，他们的事业是“甜爱虐爱”，再加上绝情丹、柏溪这些人为施虐道具，当然，绝情丹的核心机密就是催情，柏溪则是男男戏的助攻。以最近五年最红的流量剧为例。2018年，《香蜜沉沉烬如霜》，第一世，女主被喂了灭情绝爱丹，但天帝两儿子都为女主上头，一来两去，三角虐恋；第二世，男女主到人间历劫；第三世，庶出的男二黑化，兄弟两站到对立面，最后女主接下他们的兵戈，爱火熄灭战火。2019年，《招摇》，第一世，女主被名门正派心上人辜负，黑化进入第二世，魔王之子无意中拿到万钧剑，直接导致女主被封印，再然后，解除封印后的女主落到第三世，男主也以霸总体质把女主变回甜蜜纯洁玛丽苏。2020年，《三生三世枕上书》基本复刻《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第一世，凤九以灵狐身份相伴帝君，在得知帝君要迎娶帝后时，离开。第二世，帝君去凡间渡情劫，凤九相随而去。两人男欢女爱一番又因情生隙，各自断肠来到第三世，几番折腾东华凤九终成眷属。2021年，《斛珠夫人》，第一世，男主救女主，并收她为徒；第二世，男主问女主，是想安逸地当个女孩，还是经历风霜刀剑当个男孩，女主毅然选择后者，接下来她就是女扮男装当了个安逸男孩，全部任务就是和男主谈恋爱，男装增加一点趣味而已；第三世，女主回归女装，入宫开虐男主，因为男主和皇帝是柏溪关系，最后撒一地狗粮狗血收场。2022年，《苍兰诀》算是近年最好看的一部仙侠剧，但三生三世的设定依然中规中矩。第一世，魔尊灭魄心族；第二世，魄心族神女万年后重生成天界低阶仙女小兰花，无意间复活了封印在昊天塔的灭族仇人魔尊，断情绝爱的魔尊爱上小兰花；第三世，小兰花神女上身，和魔尊一起拯救三界。
国产“三生三世”剧都是连续剧（serial）的形式，剧集的铺展方式，又包含了系列剧（series）的样态，如果做得好，倒是可能发展出中国特色的连续系列剧，还能在时间形态上做出多元时间新探索。可惜三十年过去，没有一部在叙事上超过《新白娘子传奇》，也没有一部发展出结构新可能。上述五部剧，《香蜜》63集，《招摇》56集，《枕上书》56集，《斛珠夫人》48集，《苍兰诀》36集，情节容量也都没有超过88分钟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或《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更别提形式创新。他们不仅固化了大话西游的“三生三世”，而且把三生三世变成了复制代码。上世纪的至尊宝在每一世里都有不同的生命状态和人生理想，本世纪的仙尊们，永远就是换一个场地和花神花仙花圣谈恋爱，换一个房间受伤疗伤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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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美味奇缘》海报
更悲剧的是，上神上仙们的这种游戏打怪操作，也彻底弄坏了人间。类似《美味奇缘》（2017）这种当代偶像剧，为了加戏，也活生生搞出匪夷所思的三世恩怨，你妈不是你妈，我妈也不是我妈，剧方的营销概念是，“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令他们备受考验，”但终究是观众扛起了所有，五分钟能整完的情感戏，剧组考验了我们整整五十三集。凭空降临的老爸老妈混乱史，既没有周朴园身上的多重社会话语组合，也没有鲁侍萍的阶级标记和身心纠结，他们单是为了增加集数而来，为了加持男女主人公的待剧时间而来。
当然，编导也知道，三生三世这种长度，光是男女主人公也玩不出太多戏，如此，各款小三上线。
二、小三渣男
国产剧中，最常见的一类人设叫“小三”。“小三”这个称呼是新世纪的粗鄙产物，以前各有各名，统称第三者，电视剧套路固化后，“小三”成为专有名词，也成为全类型标配。当代偶像剧中，涌现很多男性第三者，但“男小三”常是真善美角色，也总被赠与男主位置，比如《今生有你》（2022），钟汉良以“男小三”身份出场，不仅各种情虐观众，还以一己之力洗白自己“小三”身份和上代恩怨。相比之下，“女小三”从上世纪末的女主位置走到今天，基本失去翻身可能，她们被牢固在女配故事线上，且始终对标“渣男”，至今而言，“小三”也几乎被性别标签了“女”，和“渣男”一起双双发育为经典工具人。
1990年，启动国产电视剧新征程的《渴望》出街，刘慧芳、宋大成成为国民媳妇、国民女婿的同时，王亚茹、王沪生加上肖竹心成为老百姓口伐的对象，但当时也没有人用“渣男”形容王沪生，也没人称呼肖竹心为“小三”，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世，线索和理由。比如肖竹心，她是王沪生门当户对的初恋，辗转文革，高知家庭的王沪生娶了工人阶级刘慧芳，但竹心一直也没能忘记王沪生，在沪生姐姐亚茹的推动下，她又来到沪生身边，两人学英语做翻译听音乐，刘慧芳和王沪生的婚姻也被成功撬动。但竹心的形象始终又是具体的，她沉静、漂亮、书卷气，当她面对朴实好看的刘慧芳，她有诉诸话语的直接羞愧，她对慧芳和沪生的儿子，也全心全意而且不计回报，包括她对沪生的婚姻情感状态，也有准确的判断。至始至终，她没有对刘慧芳动用过心机。所以，尽管她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但观众也感受到她情感的诚挚和无奈，更重要的是，肖竹心的存在，并不搅动叙事链的反复，也没弄出花开两朵的双女主叠架戏，《渴望》的整体叙事，始终围绕刘王两家展开，而刘慧芳的牺牲型圣母人格，也有令人扼腕的可批判处，甚至，在宋大成夫妇的关系中，刘慧芳明知宋大成对她有万年不悔的爱恋，也一直没让自己的闺蜜、大成媳妇月娟真放心，刘慧芳在这个位置上的白莲花表现，尽管受到编导各种保护，但其实多少复刻了肖竹心在她和王沪生婚姻中的黑鲶鱼作用。换句话说，当年编导在人物角色的处理上，一般是具体情境具体创作，类型套用还没出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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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渴望》剧照
张凯丽饰演刘慧芳
而回顾九十年代之前的第三者人物形象，尽管第三者不是被歌颂对象，但第三者实实在在个个都有自己的去程和回路。一直到九十年代初情形都如此。像《女人Taxi女人》（1991），撇开片中的“公路百合”新潮标签，潘虹扮演的女主，在今天很容易被解说成“小三”，但在当年的电影中，单纯是一个和学术导师发生了情感关联的知识女性。作为影片中的受同情者，潘虹的银幕形象也挣足了观众的好感度。类似的，《大撒把》（1992）中，葛优和徐帆扮演的男女主，按今天的逻辑，彼此成了对方婚姻中的“小三”角色，但这两人的情感展开，就是九二版的清洁的“花样年华”。这些第三者形象，人物都有基本的个体尊严和逻辑，他们存在于影视剧中，始终是自身第一身份优先，比如肖竹心，她的专业身份决定她的行事风格，她接受的教育和领受的坎坷也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刻保持警惕和内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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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新月格格》剧照
但《新月格格》（1994）《还珠格格》（1998）这些台风格格的入侵彻底改变了国产剧的角色规划。琼瑶爱情开启的低级模式，催熟了“小三”概念，也摧垮了言情剧。新月格格在全家被团灭的时候，带着弟弟一路逃亡，幸得大将军努达海搭救，姐弟两接着就直接住进了将军府。努达海全家对他们爱护有加，努达海夫妇认了新月为干女儿，努达海儿子也爱慕她，不过干爹动手能力更强，能搂则搂，百般呵护，深更半夜还到干女儿房中给她倒水怕她自己不会倒。观众在第一秒就认出的“小三”，折腾了六集，才被干妈发现。然后鸡飞狗跳，然后大将军主动请缨伐寇，然后新月也飞赴战场，战帐里，他们落实了身体，然后双双返乡。接着再一轮更大的鸡飞狗跳，终于将军儿子负气请缨伐寇，将军内疚跟着去保护，最后为救儿子身亡，新月跟着自刎。
这些格格剧的人物毫无逻辑，新月格格从奋力逃亡到住进将军府，都号称是“为了看着弟弟长大”，而后面的所有行动，尤其是最后的自刎，都是要作死弟弟，但此剧强悍地建构了当时风靡大江南北的“小三”排场。面对将军内府的责问，新月梨花带理：“我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拆散这个家。”这类台词俯拾皆是，成功把此剧送上话题的同时，也收汁了影视剧中的第三者形象，从此，“小三”成为固化人设。
小三人设确实非常好用，而且直接开启了未来渣剧人设的三大特点：随时空降，不用逻辑，来去自由。这些彻头彻尾的“自由人”全方位降低了影视剧的门槛，而且随着电视剧的广告生意在新世纪持续走高，这个自由人更掐住了商机的穴位。“小三”一出，必有死伤，失忆的失忆，失心的失心。总之，一个“小三”，就能引发三生三世的血仇，十集立马扩容到三十集。同时，影视剧的涟漪效应，只要一个人设固化，就会引发周边固化。《回家的诱惑》（2011）就是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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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回家的诱惑》海报
《回家的诱惑》是2011年收视王，此剧人物关系极为混乱，歌词大意是，“小三”缔造“渣男”。艾莉留法回来，不给男友打电话，先联系闺蜜老公洪世贤。三下五除二，两人开启虐洪妻的花式征程。此剧节奏紧凑，集集淋漓，倒是比现在的烂剧更有生猛的狗血，而当洪妻死而复生杀回来，她复制艾莉手法，成为洪世贤和艾莉之间的第三者，全部桥段重新来一遍，最终洪妻把他们双双送走。
“小三”复制渣男渣女，渣人复制心机男腹黑女，在这个影视环境里，角色上场，迅速机甲化，变成工具人。《还珠格格3》（2003）中的知画，《夏家三千金》（2011）中的夏友善，《我的前半生》（2017）中的凌玲，她们出场，从头到尾就是心机灼灼和女主争男人。争男人戏格式一样，上至宫廷，下至走卒，夺人夺子夺业，与之同场的女主，因为需要承受漫长的低智斗冠戏码，只能被对标成纯洁善良无瑕女。这是国产剧的“小三”/心机人效应，腹黑自己，顺便在对面的“纯洁善良”和“幼稚盲视”之间画等号，如此我们的主人公就经常情智飘忽，深一脚浅一脚。《我的前半生》中的罗子君就是例子，前面弱智到老公被劈腿都毫不知情，后面又童话到一年之内赤手空拳实现财务自由。《三十而已》（2020）也是，出炉时候的标签是“关于女性独立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女主出场也人美心飒懂人情世故，很快，年度“小三”林有有出场，她茶言茶语，出场就对着开烟花公司的男主许幻山装可爱：“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简历投你这儿吗，我喜欢烟花。”这就等于直接上手了。然后，她各种花式夸男主，一起吃冰激凌，还要舔一口男主的球柱形冰激凌，茶到这里，男主很快上岗渣男。但女主顾佳此时又打折成纯洁善良盲心盲目主妇了，这样一个茶一个善，四十三集连续剧，林有有上线后二十集，女主一直还以为丈夫就是忙，到三十五集，林有有更嚣张跑到男女主楼下做起物业前台。最后，逼着女主掀开天灵盖，引发万众期待撕“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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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 六六著《蜗居》，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
右 | 电视剧《蜗居》海报
到现在，任何一个剧集，只要出现“小三”/腹黑/心机人设，基本就进入全套路时间。工具人出场前，剧集都还有各自的故事线和风格样章，工具人出场后，所有角色迅速模块化，“小三”周边一边降智配合“小三”进场一边圣人上身祸及自己。《蜗居》（2009）如此，《上阳赋》（2021）如此。甚至，三世模式真正的用武之地就是成为渣人时空体。而影视剧的最后高潮，或者，所有影视剧能登上热搜的题材都是，到第三世，手撕“小三”渣男。
如此，国产剧走过六十五个年头，工具人大肆克隆所有人设后，就剩下两个基本点：甜点和爽点。
三、甜点爽点
这些年影视剧成了偶像剧代名词，偶像剧的必杀技就是甜点加爽点。甜点就是主人公转圈圈亲嘴嘴，不停转不停亲直到观众上头，表现在偶像剧中就是大小事故不断，平均三分钟一次女主摔倒，男主接住，虽然主人公常常还是武林高手、运动健将身份，但自理能力约等于三岁，走路、滑倒、下雨、滑倒、下雪、滑倒；跳墙、撞到、坐轿、撞到、骑马、撞到；中毒、吸血、中箭、吸血、中刀、吸血……而观众被多年降维培养后，看到男女主或男男主每次幸福地嘴对嘴摔一起，就仓鼠般点赞上头。所以有些剧，为了让男女主可以常转常亲，索性设置一个牛逼前提，像《夜色倾心》（2022）就预设了女主有心脏病，一旦发病，只有姓穆男人的吻可以治好。
爽点，最常见的点位是剧中颜值、地位高配置的男女主，蒙冤含恨后杀回来把仇给报了，比如夜华和白浅，版本升级回来碾压心机婊时，网上飞出一千万个弹幕“爽”。爽剧的可取之处本来有目共睹，以前大冤种五年十年后回来报仇，常常还经受道德煎熬：坏人也是人，坏人也有感情有儿女等等，《刺客聂隐娘》（2015）里，那么刚硬的隐娘也要等坏人的家人走开才动手。但现在不用纠结了，男女主功力大增后回来直接出手。而且，这些年爽剧也对爱恨情仇作了提速，像《延禧攻略》（2018）隔一集就把仇给报了。在爽剧直接主义的影响下，《庆余年》（2019）也好，《少年游》（2020）也好，以前要搞半辈子的误会，现在一两集就扫荡了。《梦华录》（2022）中有一集，赵盼儿因为偷听到顾千帆和上司太监谈话，误会了顾，这种矛盾，搁其他古偶里，不折腾五六集不会收手，但《梦华录》一集就把误会给解了，既加持了女主，也加分了全剧。这种快手小事件很让观众有好感，既照顾了小视频时代观众的耐心，也去腻了旧时代留存的冗余。相反的，2021年最好的武侠剧《山河令》到二十集后，原来的邪魅男主善良上头下手犹豫，剧集节奏慢下来拖拉出五六集，严重影响了此剧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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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海报
爽剧快刀进快刀出本是好事情，说明影视剧的超现实拖沓风得到了修正，但爽剧的另外一面是，因为我们的编导课还没有进阶，没有《亮剑》（2005）《人间正道是沧桑》（2009）那样的史观，更没有《雍正王朝》（1999）《大明王朝1566》（2007）这样的史识，当代糖葫芦剧始终主攻文化下三路，主人公都达不到九年义务教育水平，剧组目标就变成不断投喂观众爽点和甜点，直接搞出全民糖尿病。像《少年游》，为了求爽求甜，六七个主人公，一会我中毒，一会你垂危，大家轮一遍。而这种爽剧的一个影视代价是，甜感快感取消了类型和风格，什么剧就都有了沦为神剧的风险。观众喜欢看男女男男主人公转圈圈，那就转到观众晕。观众喜欢看主人公揍人，那就隔三岔五揍上五分钟。观众喜欢看主人公发射发炮，那每次杀伐就用一千发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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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雍正王朝》海报
如此三十年，职场精英变成了KTV老板，将领士兵都美容院刚出来似的，刚刚启动的类型剧发育几乎全线重返困顿。以偶像明星中被票选为讲究演技的刘烨为例。《荆轲传奇》（2004）中，他一会瞪羚一样呆看屏幕，一会奶牛一样低眉自顾，引发观众舔屏的时候，把历史剧变成偶像剧。2014年度大剧《北平无战事》的敌我双方、历史层级刻画特别牛逼，但只要刘烨扮演的方孟敖上线，他哇啦哇啦说话，装神弄鬼耍酷，就能把革命题材剧变成偶像剧。《火线三兄弟》（2013）《国宝奇旅》（2019）开画也都令人精神抖擞，国恨家仇三千里，仁人志士四亿个，但刘烨拉风出场，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迷死全人类的帅腔和屌劲出场，直接把抗战剧变成偶像剧。
说实在，刘烨在偶像明星中，属于好演员，至少看剧时候，你会觉得他一直在卖力演出，但是这些偶像角色，不管处于社会什么位置，永远万千宠爱集一身的镜头，《北平无战事》中，像谢培东这样久经考验的老党员，遇到全剧最屌方孟敖，也立马低眉顺眼。《远大前程》（2018）里，上海滩小赤佬因为是陈思诚演的，所以他出场去见黑社会三大佬，大佬都谦恭地跟他谈笑风生。反正，偶像出场，电视剧里的所有人物都得莫名其妙仰视他赞美他，这种离题造成所有类型剧都成为偶像剧，而在偶像剧的视野里，不仅类型的限制被全部拆除，生物的限制也被打包发配。莫言小说《红高粱》没有偶像剧的体质没关系，把周迅送入剧组，藏獒马上变奶狗，不仅余占鳌变情种，九儿生下两个儿子还能在高粱地里掀起宫斗戏码。让观众嗑爽嗑蜜嗑CP，是当代影视剧工作者最拿手的，但嗑完这些，国产剧每年也就剩下两三部大剧和一地CP剧。
正常剧和神剧，说到底也就十个爽点或甜点的距离。主人公每次进入低等生物卖糖状态，剧情间歇性休克，这样折腾十次，爽点甜点成为高潮点，全剧就PPT化。电视剧PPT化，其实不仅发生在偶像剧，大量革命历史题材剧乡建政府工程剧为了获得社会效应也这么干，明星扎堆，张嘉译出来亮一嗓子，章子怡出来走两步，再跟着王一博等新生代咔咔咔各自亮相，观众光忙着辨认明星了。《建国大业》（2009）《建党伟业》（2011）这种偶尔为之不是坏事，顺便锤炼一下全国影星，但把明星拼盘做成基本盘，就是在影视剧里不断搞茶歇上点心。梅长苏下沉县委成了梅书记，霓凰郡主配合做了宣传部长，观众真过瘾了吗？
让观众过瘾，本来确实是电视剧的初心，是电视剧和电影分出跑道的主场原因，也是在这个初心激励下，三十年偶像剧兢兢业业造CP。影视圈里，制作CP剧的，常常把1994年头号偶像剧《过把瘾》当作始祖片，杜梅折腾方言，确实也把王志文、江珊折腾成了九十年代国产剧的头号CP，但这部《过把瘾》一共八集，满满当当讲的是爱的恐怖主义，和今天的各种花式转圈，恰恰构成反义词。杜梅也说，“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但这是她用生命的代价发出的绝叫，岁月还没流逝，这句“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已经甜蜜蜜成了爱情宣言，各路主人公用的还都是令人肠青的琼瑶语气，从《情深深雨濛濛》（2001）叫到《北京爱情故事》（2012），再叫到今天的《余生，请多指教》（2022），这个“控制不住”，已彻底沦为中二表白。天地良心，《北爱》中，看着有钱男主，抢了贫穷朋友的女友，一句“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既脱罪自己又粉化自己，真的觉得国产剧应该禁哇哇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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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一口菜饼子》剧照
国产剧从《一口菜饼子》（1958）走到今天，几经起伏，1990年代中后期开始，电视剧大肆抢夺电影的跑道，国产剧确实也PK掉小说占据了流行文化的C位，但这个行业也生产了自己的掘墓机。本来，在积极的意义上，“binge watch”（刷剧）成为当代观众的主要看剧模式，倒不失为电视剧生产了自己的观众机制，但同时，国产剧自己也在拼命迎合“binge watch”制造产品，一边把自己当成抓娃娃机，疯狂批发甜点虐点，一边把观众当娃娃，吊起来扔下再吊再扔。三十年风雨兼程回头看，我们有过让外国同行都激情赞美的《无悔追踪》（1995）《雍正王朝》（1999）《大宅门》（2001）《走向共和》（2003）《暗算》（2006）《甄嬛传》（2011）《琅琊榜》（2015）《山海情》（2021），但一年又一年，烂剧比例持续走高，2022年，似乎就剩下《开端》《警察荣誉》和《天下长河》守住了节操
。赞美《警察荣誉》，只谈工作克制情戏的方式扼住了此剧变成偶像剧，就像当年《潜伏》（2008），每次我们以为余则成和翠萍会发生点什么的时候，镜头转场。这是革命历史影视剧留下的方法论遗产，同类题材剧的成功也大量借用这个影像伦理，《士兵突击》（2006）如此，《我的团长我的团》（2009）也如此。《警察荣誉》放弃了在张若昀和白鹿之间制造甜点和爽点，整个剧回到平民叙事节奏，集体收编了个体，团体荣誉超克了个人勋章，这是“平凡的世界”的逻辑，扔掉偶像剧的编码，国产剧就可能再现1999-2009的高潮十年。
矫枉过正地说，要走出今天的影视贫穷状态，国产剧或者可以禁用三年的“三生三世”和“小三渣男”，三十集电视剧，转圈圈行为也严禁超过三次。本质上，这就是把《大话西游》的情感伦理翻译成影视剧的金箍：放下金箍的影视剧已经充斥市场，试试重新“戴上金箍”并以“不能爱你”为方法呢？
影视剧是流行文化的主场，也构成一个国家的文化地基。最近三十年，国产剧也承担了越来越重要的软实力表达，新中国的文艺建设，长期来，对内是建设，对外是窗口，对内是行动，对外是斗争，但这个方式方法，今天看看，反而被美剧掌握，只要看看美剧中的“中国特供”和“中国表达”到了多么图穷匕见的地步，就能知道，中国电视剧太轻视自己的历史任务。把这个任务，说成是美学上的斗争行为，可能过于硝烟气，但在认识论意义上，在当代，在中国做影视剧，这行为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既选定了自己的鼓点，也选定了自己的噪音。所以，“戴上金箍”这个方法本身，就是一种重新清理概念和重新确立远景的行为。在这个界面上，重建我们的时空和人设就是第一步，包括，比如，重新发明爱情。否则，以“三生三世”的平摊公用面积能力，国产剧硕果仅存的文化遗产，都将被稀释干净。
重新发明国产剧，重新发明“一万年”，发明“我爱你”和“不能爱你”。对流行文化进行围堤重建，不要扔掉矛盾，矛盾从来都是深入的阶梯，也不要一律用文件解决矛盾，2023开年大戏《狂飙》最后的遗憾，就是用文件解决文艺。但现在迈步都还来得及从头越，在理论和政治都来到大反转的时代，我们必然同时向低俗文艺和教条文艺纳税，这是影视剧的天生货币兑换买家，就看我们能不能决定自己的汇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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