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

阿尔都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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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都塞提出 , 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历史科学 , 但哲学并不是科学。马克思所开辟的历史科学新大陆 , 最重要的理论基石就是生产方式理论。在反对线性因果观和机械决定论的同时 , 阿尔都塞提出了以科学面对历史的结构因果观和多元决定论。

  

阿尔都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

  张一兵

  摘 要:阿尔都塞提出 , 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历史科学 , 但哲学并不是科学。马克思所开辟的历史科学新大陆 , 最重要的理论基石就是生产方式理论。在反对线性因果观和机械决定论的同时 , 阿尔都塞提出了以科学面对历史的结构因果观和多元决定论。

  关键词:西方马克思主义; 阿尔都塞; 历史科学; 结构因果观; 多元决定;

  作者简介: 张一兵

(1956-) , 男, 江苏南京人, 南京大学副校长, 教授, 博士生导师, 从事马克思文本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

  阿尔都塞坚持认为, 马列主义理论包括一种科学 (历史唯物主义) 和一种哲学 (辩证唯物主义) [1] (P21) 。哲学不是科学, 所以辩证唯物主义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这是非常古怪的推论。更有意思的是, 阿尔都塞认为哲学总要落后于科学, 科学决定着哲学的存在与变迁。哲学不过是一种理论的阶级斗争, 而历史科学 (历史唯物主义) 才是马克思主义中最重要的内容。我不客气地说, 这是阿尔都塞学术研究中最蹩脚的东西之一。在对所谓历史科学的规定中, 阿尔都塞以结构主义的观念重置了生产方式在社会历史中的地位, 这也是他正面阐述马克思主义的基础的核心内容, 由此, 他还提出了结构因果观和多元决定论。

  

1.哲学非科学

  1968年, 阿尔都塞的思想有了一定的变化。他说自己在《保卫马克思》一书中, 曾经指认“认识论的断裂”发生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 而现在看来“显得太突兀了”。决定性的思想革命确实发生在1845年, 但是到能够形成马克思的科学理论体系, 还“需要一段很长的革命加工时期”。断裂还存在, 只是科学并不是在断裂中完整形成的。这是其一。第二, 阿尔都塞承认, 他对“‘认识论上的断裂’以后继续存在着所说的哲学范畴, 注意得并不够。那是因为我把‘认识论上的 (=科学的) 断裂’与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等同起来了”[2] (P79) 。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不等于认识论上的科学的断裂。

  “因此我在谈论哲学时, 把它看成仿佛就是科学, 而且完全合乎逻辑地写道, 在一八四五年马克思实现了科学的和哲学的双重断裂……可是, 不能把哲学归结为科学, 不可能把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归结为‘认识论上的断裂’。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是先于马克思的‘认识论上的断裂’。它使得这种断裂成为可能”[2] (P80) 。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 与阿尔都塞对哲学与科学的重新划分有关。

  首先, 阿尔都塞这时给了哲学一个内涵十分狭窄的定位:“1.哲学不是科学, 在科学有对象的意义上, 它没有对象。2.哲学是一种以理论方式进行政治介入的实践。3.它主要是在两个特别领域介入:起阶级斗争作用的政治领域和起科学实践作用的理论领域”[1] (P133) 。我们来做一点分析。哲学不是科学, 原因是在科学研究有具体对象的意义上, 它没有对象。科学面对的是事实, 哲学面对的是观念。我们能感到, 阿尔都塞此时对哲学与科学的比较研究中, 明显对哲学抱有一定的贬意。哲学没有实证对象, 所以它主要表现为一种实践, “一种以理论方式进行政治介入实践”。与理论相比, 实践总处在意识形态的阴影中。“世界观是由哲学展现在理论 (科学+围绕科学和科学家的‘理论的’意识形态) 的领域中。哲学在理论中展现了阶级斗争”[1] (P25) 。哲学只是围绕着科学的某种意识形态运作。甚至阿尔都塞说, “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领域中的阶级斗争”[1] (P25) 。这是一种非常夸张的说法。

  好, 现在我们将这种讨论还原到阿尔都塞讨论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语境上去, 结果就成了: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有对象的历史科学, 辩证唯物主义作为没有具体对象的哲学, 则不过是围绕着历史唯物主义科学理论所展现的“阶级斗争”。再俗一些说, 阿尔都塞的观点又像是说, 马克思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 恩格斯与列宁为了捍卫历史科学, 才有了反对种种意识形态的但在同一意识形态战场上的理论样式, 即辩证唯物主义哲学。这是极其简单粗糙的诊断。

  在阿尔都塞看来, 人类思想史的发展中, 总是科学革命才导引了哲学的变革:

  “每一次伟大的科学发现都在哲学中引起伟大的变革。那些开拓出伟大科学大陆的科学发现, 构成哲学分期中的主要时期:第一个大陆 (数学) :哲学的诞生。柏拉图。第二个大陆 (物理学) :哲学的深刻变革。笛卡尔。第三个伟大的大陆 (历史学, 马克思)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第十一条提纲中宣布的哲学革命”[1] (P111) 。

  由此, 阿尔都塞说, “马克思主义哲学或辩证唯物主义不能不落在历史科学后边”[1] (P111) 。这是因为, “哲学只是靠落后科学的诱发而存在。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应该落后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看来的确是这样。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反杜林论》之间的三十年荒芜时期证明了这一点”[1] (P49) 。

  我以为, 阿尔都塞关于科学与哲学的界划是空洞无物的。这种观点起源于传统哲学解释框架的斯大林二元体系。为了替这种二元结构的哲学构架打圆场, 阿尔都塞制造了这种无根据的观念。按照这种界划, 辩证唯物主义作为理论形式的阶级斗争几乎就成了意识形态, 历史唯物主义则是光亮无比的科学理论。这是极其牵强附会的。特别是他这里关于“哲学没有对象”的说法是站不住的, 即使按照阿尔都塞自己原来的说法, 哲学的对象就是问题式, 哲学以发问而超出 (有具体感性对象的) 常识, 哲学的对象是整个世界。这也是常识。另外, 科学引发哲学是一种特定的历史现象, 哲学的发生发展的历史远远早于科学的产生, 就是在近代以后, 这种科学与哲学的发展也不是一种机械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因果关系。历史总会出现不平衡的状况。

  以马克思思想发展的真实情况看, 他的哲学方法论革命与科学发现是一致的, 在一定意义上, 二者是一个东西。在马克思的历史性哲学之外, 没有另外的什么阶级斗争哲学。也根本不存在一种马克思主义的具体科学, 马克思只是将他的新世界观运用到他所涉猎的所有研究领域中, 经济学、政治学和历史学等等。1845年之后, 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始终有活跃的发展, 从1847年一直到1858年, 历史唯物主义在经济学的研究中冲上了第三个重要的理论制高点[3]。只是由于阿尔都塞对哲学的理解仍然是旧形而上学式的东西, 所以他无法看到真实发生的历史, 特别是马克思所开辟的颠覆形而上学之后的哲学之思。这是他的可悲。

  

2.历史科学的新大陆

  在1965年阿尔都塞宣称, 马克思开辟了人类思想史上一系列意识形态断裂后科学上第三个新大陆, 即历史科学的大陆。可是, 此时阿尔都塞却又改口。因为这个新大陆的发现不再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 而是在《资本论》中。“《资本论》这部巨著所包含的内容, 可以说是整个人类史上三大科学发现之一, 即概念体系 (因而是科学理论) 的发现, 由于这一发现, 一个可以称之为‘历史大陆’的领域向科学知识敞开了大门”[1] (P75) 。这算是一个自我纠正。但是, 这个历史科学本身的建构也是一个过程。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并不是按照古典的理性主义架构没有问题或内部冲突, 由它自己控制, 从“认识论上的断裂”这个“不归点”出发沿着一条简单的直线向前发展的[2] (P82) 。看来, 阿尔都塞又要制造什么新观点了。

  以他的看法, “著名的1858年‘序言’ (《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 还充满着黑格尔主义和进化论。1857—1858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本身打着黑格尔思想的深刻印记”, 就是到了《资本论》第一卷问世时, 马克思还残存着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影响。“马克思 (《资本论》) 是黑格尔 (德国哲学) 对英国政治经济学+法国社会主义加工的产品, 换句话说, 是黑格尔辩证法劳动价值论 (R) +阶级斗争 (FS) 加工的产品”[1] (P113) 。阿尔都塞独断论的老毛病又犯了。凡是看见还在讨论形上之道的问题, 不管是人、主体, 还是其他什么古典哲学曾经涉猎过的东西, 他都会觉得这是旧哲学的影响。

  阿尔都塞举例说, “价值”这个词就体现了黑格尔观念的影响, 使用价值完全可以叫“产品的社会有用性”。还有马克思用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来描述“剥夺剥夺者”。最严重的问题莫过于“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那一节, 以阿尔都塞的观点, “这是最露骨和最有害的一条, 因为所有‘物化’和‘异化’的理论家都把它当做他们对马克思思想进行唯心主义解释的‘基础’”[1] (P95) 。

  什么时候马克思才真正战胜了黑格尔呢他说, “《哥达纲领批判》 (1875年) 以及 《评瓦格纳的 〈政治经济学教科书〉》 (1882年) 就彻底地摆脱了黑格尔影响的一切痕迹”[1] (P93-94) 。此时, 马克思真正清除了任何主体性的观念, 使历史还原为一个“无主体的过程”。于是, 历史科学才真正诞生了。按照阿尔都塞这里的逻辑, 只要马克思的著作中还有主体、异化这样的概念, 只要马克思还在用思辨哲学的理论规定性, 这就是旧哲学的残存物。一直到马克思完全使用实证科学的术语, 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建构才得以完成。

  我不得不说, 阿尔都塞这里的分析是一种独断的可笑的逻辑。

  在阿尔都塞看来, 只是在19世纪70年代以后, 马克思才真正完全拒绝了古典哲学范畴的基本体系:“ (起源= ( (主体=客体) =真理) =结局=基础) ”。这个旧哲学的体系是循环的, 其最重要的逻辑基础是:“主体和客体的符合是一切真理的目的论来源”[1] (P118) 。为了表示对黑格尔式的旧哲学的拒绝, 阿尔都塞说:我们在马克思那里发现了:“一种非黑格尔的历史观”;“一种非黑格尔的社会结构观 (带主导因素的结构化整体) ”;“一种非黑格尔的辩证法观”[1] (P118) 。请一定注意, 这些观念都已经不是哲学, 特别不是历史哲学, 而是历史科学。这意味着, 马克思从此不再用哲学来描述历史。“马克思创立了一种新的科学, 就是说, 他在以前只使用意识形态概念的地方制定了一个新的科学概念体系。马克思在以前只有历史的哲学的地方创立了历史的科学”[1] (P45) 。这倒是原先他曾经说过的东西:“这是一种新的理论即以正确的形式提出问题的体系的结果, 是一种新的问题式的结果。任何理论就其本质来说都是一个问题式, 都是提出有关理论对象的全部问题的理论的、系统的母胚”[1] (P178) 。这是因为, “一门科学的对象的第一次革命 (一门科学的新见解) 都必然会引起这门科学的术语的革命”[1] (P169) 。

  阿尔都塞的意思是, 当马克思真正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时候, 他使用了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基础与上层建筑等等一系列重要科学概念, 而不再使用人、主体、异化等那些古典哲学的范畴。“他用与这些术语关系甚远的术语代替了它们。他甚至打乱了这些术语之间原有的关系。在马克思那里, 无论术语还是术语之间的关系在性质上和含义上都发生了变化”[1] (P86) 。这一点阿尔都塞没完全说错。“基本概念以体系的形式存在, 这才成为理论。理论的确是基本科学概念的严密体系”[1] (P79) 。同时, “任何术语都同一定的观念范围联系在一起, 或者可以说:任何术语都是同作为这一术语基础的理论体系相联系的, 任何术语自身都包含着特定的、有限的理论体系”[1] (P169) 。阿尔都塞的这种说法没有什么新意。

  摆脱了一切旧哲学痕迹的历史科学, 就是马克思创立出一整套基本科学概念的体系:这里的科学概念就是抽象的观念, 这是一个基本的工具。但是, “科学的抽象丝毫不‘抽象’, 而是相反”, 因为“使抽象具有科学性质的正是这样一个事实, 即它表示的是肯定存在着但又不能‘用手摸到’或者‘亲眼看到’的具体现实”[1] (P79) 。这些现实比那能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要“更具体、更实际得无可比拟”。比如马克思所讲的社会关系, 就不是什么可以感知的“一种实体或一个主体的自然性质、自然属性”, 当你在实存的意义上理解生产关系的时候, 恰恰是由于你正处于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机制所产生的拜物教幻觉之中[2] (P63) 。这一点, 阿尔都塞说对了。

  下面, 我们来举一个重要的例子, 即阿尔都塞对历史科学的核心范式——生产方式的研究。

  

3.生产方式:马克思主义科学问题式的基本要件

  阿尔都塞认为, 马克思历史科学中最重要的概念是生产方式, 这也是马克思历史概念的本质。“马克思生产了生产方式这一关键性概念, 因此他能够说明生产对自然物质加工的不同水平、‘人与自然’之间统一的不同方式以及这种统一的各个发展阶段”[4] (P201) 。这个人与自然的结合方式和不同水平也就是生产力。阿尔都塞没有使用这个词。他说, 生产方式即“人—自然关系与生产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统一。因此, 生产方式概念是这种双重的统一的统一概念”[4] (P201) 。有意思的是, 阿尔都塞为了避免“人”这个概念, 他在规定生产关系时只用“生产的社会关系”, 而不用马克思原来使用的“人与人的关系”。为此他还专门界划道:

  “生产的社会关系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还原为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不能还原为仅仅涉及人的关系, 因而不能还原为一个普遍模式, 即主体间的 (inter-subjectivity) 相互关系的各种转化关系 (承认、威望、斗争、统治和奴役等等) ”[4] (P202) 。

  这一段话, 阿尔都塞几乎全部打了着重号 (原文为斜体字) 。在他看来, 马克思的生产的社会关系所表现的不是作为主体的“单独的人”的关系, 而是“生产的当事人 (agents) 和生产过程的物质条件的特殊的‘结合’”。这个观点是十分关键的。在经济过程中, 人只是:“生产当事人”, 只是一种客观功能的代理者, 即马克思所说的是劳动和资本的人格化, 而决不是主体, 不是“人”。这是阿尔都塞拒绝人本主义的具体化表现。

  显然, 阿尔都塞这里对生产关系的定位是有针对性的, 他时时忘记不了人本主义的主体哲学。生产关系如果是处于社会整体结构中的一种客观的区域性结构, 那么, “人本学 (anthropology) 理论的幻象消失了”。这是因为:

  “生产关系的结构决定生产当事人所占有的地位 (places) 和所担负的功能 (functions) , 而生产当事人只有在他们这些功能的‘承担者’的范围内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因此, 真正的‘主体’ (即构成过程的主体) 并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和功能的执行者。同一切表面现象相反, 真正的主体不是天真的人本学的‘既定存在’的‘事实’, 不是‘具体的个体’, ‘现实的人’, 而是这些地位和功能的规定和分配。所以说, 真正的‘主体’是这些规定者和分配者:生产关系 (以及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4] (P209) 。

  这是一段非常著名的论述。也是阿尔都塞反主体哲学和人本主义理论中的一枚重磅炸弹。他明确地指出, 生产关系是一种客观的关系, 即作为职能和他们的设置, 这自然是一种非主体化的结构, 我们不能把它们设想为“主体的范畴”, 如果任何人试图要把这些客观的生产关系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即还原为“人的关系”, 他就是在亵渎马克思的思想。在阿尔都塞看来, “马克思极其深刻地指出, 生产关系 (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 不能还原为任何人本学意义上的主体间的关系, ——因为生产关系只是在生产客体和生产当事人所占有和‘承担’的关系、地位以及功能的特殊结构中把当事人和客体结合起来”[4] (P209) 。

  例如, 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就不是一种可见物, 或一个可计量的实在, 而是一种关系, 即“生产的社会结构”。所以, 当斯密、李嘉图面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剩余价值时, “他们也仍然停留在黑暗之中而不知道自己所‘生产’的东西为何物”。因为整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根本不曾设想过一个‘事实’可以是一种‘结合’关系的存在, 一种复杂的和整个生产方式共存的关系的存在”[4] (P211) 。这个分析是可以接受的。

  阿尔都塞认为, 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中决定和识别社会形态性质的决定因素, 并不是虚无缥缈而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经济基础合成的一个整体生产关系结构。因此, 历史过程的真正主体不是作为生产关系承受者的个人, 而是社会生产关系本身。人类主体不是他们社会关系的本质, 人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反倒恰恰是由生产关系的总体结构规定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历史才是一个“无主体的过程”。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研究的, 是使历史产生的结果作为社会而存在的机制, 因而也就是赋予这种历史产物即马克思所研究的社会产物以产生‘社会作用’属性的机制, 是使这一结果作为社会而存在, 而不是作为一盘散沙、一群蚂蚁、工具的堆砌、人的简单集合而存在的机制”[4] (P68) 。

  阿尔都塞认为, 撰写《资本论》时候的马克思也承认主体, 但这不是人本主义的先验主体, 而是指客观社会关系和结构的过程。“任何人, 即社会个体, 若没有主体的形式, 就不能成为实践的当事人。‘主体形式’实际上就是每一个个体、每一个社会实践的当事人的历史存在形式”[2] (P114) 。

  阿尔都塞对生产方式的理论, 如果除去他那种结构主义的独断论, 基本上是正确的。

  

4.历史发展的结构因果观与多元决定论

  还应该提到, 阿尔都塞在“马克思的巨大的理论革命”的标题下, 提出过一种方法论的新观点, 即所谓结构性因果观。在他看来, 在马克思以前的哲学方法中, 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因果观:即线性因果观 (linear causality) 和表现因果观 (expressive causality) , 马克思正是在否定这两种错误因果观的基础上确立自己的结构因果观的。

  所谓线性因果观也是一种机械因果观, 它发端于笛卡尔的机械论体系, “这个体系把因果性归结为传递的、分析的作用”。这种作用往往发生于平面空间中。

  “某种特定的结果是同原因客体即另一个现象联系在一起的, 而这种结果的内在必然性只能在一种既定存在的序列中得到理解。这个空间的同质性、它的平面性质、它作为既定存在的属性、它的线性因果关系, 所有这些理论规定在其体系上构成了这样一个理论问题式结构”[4] (P211-212) 。

  这是一个经验主义问题式。马克思的观点与此是相反的, “他不是在平面空间的无限性中, 而是在区域结构 (regional structure) 所规定的、并且是兑换结构的组成部分的特定领域中来说明经济现象的”。所以, 马克思始终将经济现象视为一个复杂而深刻的空间, 即“用生产方式的 (总) 结构概念来规定经济现象。总结构决定 (局部) 结构, 而这个局部结构作为经济学的对象构成并决定着处于整体结构的特定位置的这一特定局部的现象”[4] (P212) 。然而, “不过这个位置不再是一个点, 也不是一个定点, 它是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所支配的各种立场的接合体系”[4] (P215) 。这也就是马克思的结构因果观。

  表现因果观, 即目的论的因果观, 这种因果观源于莱布尼茨, 在黑格尔那里达到顶峰, 而得到卢卡奇、柯尔施等人的肯定。在这种因果关系中, 各种现象可还原为一个内在本质, 各种要素无非都是整个内在总体的表现。在黑格尔的观念逻辑中, 每一个现象都“要以某种整体的性质为前提, 也就是要以精神整体的这种性质为前提, 在这种精神总体中, 每一个要素作为‘整体的组成部分’都是整个整体的表现”[4] (P217) 。阿尔都塞认为, 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发现历史科学的新大陆, 关键就在于他彻底抛弃了上述线性因果观和表现因果观, 创立了一种全新的因果观, 即结构因果观。在这种新因果观中, 结构是存在于它的要素之中的, 而不是外在于它的, “结构的整体存在于它的效果之中”。例如, 我们说“生产关系的结构规定着经济本身, 那么, 一定的生产方式的生产关系的概念的规定, 必然要通过社会各个层次及其固有的联连的形式 (即作用形式) 的整体概念的规定才能完成”。很显然, 社会历史的真实制约是一种来自客观结构整体的规定性。这样, 马克思的结构因果观就能科学地描述社会历史中总体结构对局部结构的决定作用, 以及局部结构的相对独立性了。

  阿尔都塞后来专门甄别道, “黑格尔把社会看成是一种总体性, 而马克思把社会看成是一种有主导结构的复杂整体这一说法”[2] (P212-213) 。黑格尔的总体是表现的总体, 而马克思的总体观是一个有主导结构的复杂整体。

  “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形态概念中每一种东西都是结合在一起的;一种要素的独立永远都不过是整体依赖的形式;而且差异在交互作用中是受到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的统一体所支配;不过正因为如此, 我不谈总体性, 因为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是复杂的和不平衡的, 而且是通过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来表明这种不平衡性”[2] (P214) 。

  并且, “如果你严谨地看待马克思主义的整体和它的不平衡性, 你一定取得这种不平衡性必然是反映在矛盾的多元决定不足决定 (underdetermination) 上面的这一结论”[2] (P215-216) 。

  好了, 这就引出阿尔都塞另一个重要方法论设定, 即多元决定论。如果说历史是一个无主体的过程,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 就是因为社会历史的基础和发展进程是历史诸因素多元决定 (overdetermination) 的结果。他自己说, “多元决定”一词也是从语言学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那里借用来的[5] (P178注1) 。“overdetermination”一词主要从弗洛伊德那里援用来的,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解, 那就是在一种高度丰富的幻想中一系列下意识的思念和冲动的汇集。他认为, 我们每个人的行动都是各种力量综合的结果, 所以每个人所作所为都是受到“多元决定”的。显然, 在弗洛伊德那里, 多元决定原来是指多原因同时起作用而引发的一种神经病症。在此, 阿尔都塞却要以此来表征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关于社会基础和发展中复杂矛盾群的决定力量的最终形成。

  阿尔都塞指出, 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决不是一种简单的线性进步观, 社会矛盾的存在不是简单的孤立的发生作用, 即“被压缩到纯而纯程度 (劳动与资本的矛盾) ”, “资本与劳动的矛盾从不是简单的, 而始终是矛盾在其中起作用的具体历史形式和历史环境所特殊地规定的”[5](P83) 。所以, “在任何情况下, 社会机体存在和发展的动因总是由复杂的矛盾群构成, 其中“有许许多多的矛盾在起作用, 而且为同一个目的在起作用, 尽管这些矛盾的产生原因、意义、活动场合范围不尽相同, 有些矛盾甚至根本不同”, 但它们却汇合成一个整体发生作用[5] (P77) 。阿尔都塞明确表示反对将历史唯物主义畸变成一种简单的经济一元决定论。“‘单纯的’、非多元决定的矛盾要领, 正如恩格斯所批判的经济主义那样, 是‘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5] (P91) 。这种解释可能有利于教学, 但这绝不是历史本质的真实反映。因为“一切矛盾在历史实践中都以多元决定的矛盾而出现”, 不能将社会历史的基础和发展动因归结为经济力量这样“一个简单内在本原”, 在社会历史过程中, “把构成某个历史世界具体生活的所有因素 (经济制度、社会制度、政治制度、法律制度、习俗、道德、艺术、宗教、哲学, 乃至战争、战役、失败等历史事件) 归结为一个统一的内在本原”, 这只能是黑格尔式的观念唯心主义意识形态。在阿尔都塞看来, 社会生活中“‘矛盾’在其内部受到各种不同矛盾的影响, 它在同一项运动中既规定着社会形态的各方面和各领域, 同时又被它们所规定。我们可以说, 这个‘矛盾’本质上多元决定的”[5] (P78) 。

  那么, 什么是阿尔都塞所讲的“多元决定”呢以他之见, 在任何社会历史过程和现象之中, 矛盾的存在既不是简单的线性状态, 也不是一个杂乱无章的无序状况, 而总是呈现一种矛盾群中的主导结构统摄情境。社会矛盾总是一个复杂的统一体, 这个“复杂整体具有一种多环节主导结构的统一性”[5] (P174) 。每个矛盾、结构的每个基本环节、主导结构中各环节之间的一般关系, 都是复杂整体的存在条件, 可是, 这“并不取消在矛盾中占统治地位的主导结构 (就社会的情况而言, 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经济) ”, 因为, “任何复杂过程中必有一个主要矛盾, 在任何矛盾中必有一个主要矛盾方面”, 这就形成了在矛盾的多种作用、多元决定之下仍然建构出一个占统治地位的主导结构。

  对此, 普兰查斯曾经有一段解释:

  “这种关系既不是一种直线性的因果关系, 也不是一种具有表现力的中介关系或类比的相互关系。那只是这样一类关系, 在其中居统治地位的结构对这些部门结构的体制 (性质) 起着控制作用, 使这些结构各利其所和各尽其职。可见, 构成每个层次方面的那些关系并不是简单的, 而是受到其他层次方面关系多重影响即多元决定作用的 (overdetermined) ”[6] (P4) 。

  所以, 在阿尔都塞看来, 即使是经济力量也只是作为矛盾中的主导结构在归根结蒂的意义上成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因素, 但作用于历史的因素是多元的, 特定的条件下, 其他矛盾方面也可能成为整体的主导方面, 发生一定的特定作用, 这就构成了社会矛盾整体中“主导结构的可变性和总体的不变性”的多元决定。这样, 他就“既维护了经济决定论, 又没有把它降低为一种凝固单向的过程”[7] (P107) 。阿尔都塞说:“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从不把各因素的排列、每个因素的实质和地位一劳永逸地固定下来, 从不用单一的含义去确定它们的关系;只有‘经济主义’ (机械论) 才一劳永逸地把各因素的实质和地位确定下来, 不懂得过程的必然性恰恰在于各因素‘根据情况’而交换位置”, 真实的情形是, “归根到底由经济所起的决定作用在真实的历史中恰恰是通过经济、政治、理论等交替起第一位的作用而实现的”[5] (P184) 。

  “只有多元决定才能使我们不把有结构的复杂整体 (如社会形态, 这是迄今以来的马克思主义实践所真正致力的惟一对象) 的具体演变看做是外界‘条件’作用于一个固定的有结构的整体 (以及它的范畴、范畴的固定顺序) 而产生的偶然演变, 而把这种具体演变看做是复杂整体内部的具体的结构调整, 每个范畴、每个矛盾以及通过结构调整得到反映的主导结构各环节, 都在结构调整中起了本质的‘作用’”[5] (P181) 。

  阿尔都塞自称, 他的这种多元决定论理论还来源于毛泽东的矛盾学说[5] (P78注1) 。

  阿尔都塞的这一观点似乎在后来东、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意外地获得了普遍的叫好。施米特认为, 阿尔都塞的观点在“驳斥朴素进化论式理解历史的过于顺当的直线性、一种完全赞同于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中, 包含着一些真理的要素”[8] (P7) 。马克思学家的麦克莱伦也肯定地说, 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论, “摈弃了认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只存在着简单的矛盾的思想”[9] (P324) 。就连正统的前苏联学界, 也表示可以接受阿尔都塞的这一观点[10] (P419-421) 。

  

参考文献

  

[1]  阿尔都塞列宁与哲学[M ]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

  [2]  阿尔都塞自我批评文集[M ]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

  [3]  关于这些内容, 请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 第6—9章.

  [4]  阿尔都塞读《资本论》[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1.

  [5] 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4.

  [6] 普兰查斯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2.

  [7] 沃尔芙艺术的社会生产[M ]华夏出版社, 1990.

  [8]  施米特历史与结构[M ]重庆:重庆出版社, 1993.

  [9]  麦克莱伦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M ]东方出版社, 1986, 324

  [10] 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986.

  来源:张一兵.阿尔都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J].理论探讨,2002(05):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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