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琉球的历史问题,目前琉球人和京都大学正在展开一场“文化战争”。藉由遗骨的返还,琉球人便可以用自身的话语去叙述自身的过去,并恢复琉球的主体性。这也关乎民族本质的政治问题:我们是被其他人同化的,还是主动异化?琉球人希望能够摆脱作为研究对象的被动身分,努力成为和日本人对等的主体。
原编者按:今年5月,北京大学历史系、《战略与管理》杂志社,及北京市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会联合举办“第三届琉球‧冲绳学术问题国际研讨会”。龙谷大学经济学部教授松岛泰胜在会上发表的论文详述了日本近代以来针对琉球的学术殖民主义问题,以及琉球人反抗日本殖民主义的具体作法和最新发展。松岛指出,日本的学术研究机构和人员,一直以殖民主义的心态在研究和保存盗掘的琉球人遗骨,这不仅是对琉球先祖的羞辱,更彰显出琉球人次等于日本人的象征意义。而琉球人已对此展开具体行动,在琉球、日本和国际领域发起讨还遗骨、反殖民、反歧视的运动。《远望》将此篇重要论文译成中文,供读者参考。
*目前知识界关于“学术殖民主义”(academic colonialism)、“学术帝国主义”(academic imperialism)、“学术依赖”(academic dependency)皆有明确定义。其通常表示:在某学科或知识领域内,某个或某些国家占据了知识主导的地位,而其他国家则处于学术代工的边陲地位。而且主导国家会藉由标准化、制度化及社会化的方式(如学术认证机构、制度和指标性论文期刊的设定等),迫使学术代工国家接受他们的知识、观念和思想。本文所称的“学术殖民主义”不同于上述定义。而是指帝国主义国家在规划或施展殖民地政策时,派遣学术机构和人员到殖民地从事调查研究工作的作法。
日本在殖民地琉球展开的研究活动
时至今日,有许多日本研究人员在琉球这样一个有着高度政治性的地区进行过一系列的调查活动。琉球并不是日本的“固有领土”,而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而且获得来自西方欧美各国的承认。1850年代,琉球国和美国、法国、荷兰都缔结了修好条约。然而,这些条约的原件都被日本政府强行侵夺,目前收藏于日本外务省所管理的外交史料馆中。
琉球国曾经和中国(明朝、清朝)的朝贡册封国,如李氏朝鲜(现今的韩国、北朝鲜)、安南国(现今的越南)、以及暹罗国(现今的泰国)等,拥有同等的政治地位。在1879年的“琉球并合”时期,日本政府利用军队和警察将琉球国灭掉,并设立为冲绳县。一直到甲午战争结束之后,流亡中国的琉球王室家臣们都仍致力于琉球复国运动。此外,从二战后的美军统治时期开始至今,琉球人推动的独立运动也从未停止过。
琉球人推动的独立运动
《旧金山对日和约》第三条,明确的指出琉球在美军占领的过渡时期之后,应(送交联合国)托管统治,但是这一条文并未被履行。1972年,琉球再次被作为“冲绳县”回到日本的统治。相较之下,在战前曾经身为日本托管统治地区,并在战后成为美国战略托管统治地区的密克罗尼西亚群岛,则在联合国托管统治理事会的监管下进行了公民投票,最终有权选择成为自由联邦,或是成为美属国家。
设立“冲绳县”的国际法依据为《冲绳返还协议》,但这项协议只是日美两国缔结的秘密合约,其过程排除了琉球政府。将琉球置于联合国监管下,通过公民投票争取琉球的新政治地位,以及去殖民化的进程都没有得到认可。日本在1879年消灭琉球王国、并吞琉球领土;在“冲绳战役”中采取刻意牺牲琉球的“弃子作战”;还将原本位于日本本土的美军基地迁入琉球,并把琉球作为军事基地的安排固定化;美国在琉球的统治和美军基地的进驻,长期在琉球制造出多起平民伤亡。对于以上种种事件,日本政府不仅没有进行认罪以及做出赔偿,现在还打算在琉球兴建新的基地,进一步实施殖民政策。
読谷村溶洞惨案:1945年4月1日,美军登陆冲绳岛読谷村,140名当地居民躲在当地的溶洞避难,他们听信日军恐吓,害怕落入“英美鬼畜”之手而不敢投降,于是选择自杀。琉球人民是日本人在这场毫无胜算的冲绳战役中被牺牲的弃子。
美国驻琉球的普天间空军基地,美日刻意使琉球居民围绕著基地密集居住,其目的便是利用琉球人充当美军基地的人肉盾牌。
日本政府将阿伊努岛(包括北海道、千岛列岛、桦太/库叶岛)、琉球、台湾、朝鲜半岛、满洲、南洋群岛、关岛等地殖民化,藉此壮大其帝国主义势力。二战结束后,外界认为日本的帝国主义已几乎消失了。但是对琉球来说,日本的帝国主义以及殖民主义却并未了结而是依然存在。
日本大学的琉球人遗骨盗掘问题
曾任京都帝国大学助教授的金关丈夫,在1928-29年期间所进行的发掘调查过程中,从百按司墓挖掘出多具人骨,并将其中26具捐赠给京都帝国大学,33具捐赠给台北帝国大学。金关的行为仅得到了警察部门的许可,没有经过墓主氏族和当地民众的了解与同意。琉球被吞并后,包括警察在内的行政、教育等相关部门的上层人事多半都由日本人掌控,在这样一个殖民体制之下,金关的盗掘行为顺利得逞。当时“琉球知识分子”对盗掘和调查活动的协助,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殖民主义问题。*
*金关丈夫,《琉球民俗志》,法政大学出版局,1978年。
金关丈夫
引发上述盗掘问题的起因,是金关的指导教授──足立文太郎曾经对金关阐述过针对琉球人进行体质人类学研究的必要性。1928年,在获得帝国学士院的经费资助后,足立便派金关到琉球,并对他下达了收集琉球人遗骨的任务。此盗掘行为可以说不仅是金关个人的问题,也是京都帝国大学主动干涉的“大学问题”。另外,除了百按司墓,金关也在琉球的其他地区盗掘遗骨。
京都帝国大学教授清野谦次的学生三宅宗悦,在1933-1934年间,从奄美大岛收集了80具人骨。他还在1935年,同中山英司一道,从喜界岛和德之岛收集了70具和80具人骨。这些被盗掘的人骨,后来被作为“清野珍藏”收藏于京都帝国大学。而京都帝国大学收藏的遗骨总数约为1,400具,根据记录其中有72具来自于冲绳岛,263具来自于奄美大岛。*
*清野谦次,《基于古代人骨研究的日本人种论》,岩波书店,1949年。
侵华战争时日军在中国成立的731部队,曾经实施过以细菌战为目的的人体实验。731部队的核心人物石井四郎中将便出身于清野研究室。*所以清野谦次除了将自己培训的研究人员送入731部队之外,也为大东亚共荣圈的构想做出了学术方面的贡献。**
*关于731部队和研究人员之间的关系,可参照:常石敬一,《医学者们的有组织犯罪─关东军第731部队》,朝日新闻社,1999年。常石敬一,《七三一部队─生物兵器犯罪的真实》,讲谈社,1995年。
**关于清野的大东亚共荣圏构想,可参照:清野谦次,《太平洋民族学》,岩波书店,1943年。平野义太郎、清野谦次,《太平洋的民族=政治学》,日本评论社,1942年。
石井四郎
直到今天,京都大学依然保存了琉球人遗骨,而且京都大学还保存了阿伊努(爱奴)、中国、朝鲜、俄国、东南亚、南美等地的人类遗骨,这些遗骨象征了日本帝国主义不可否认的掠夺本性。
针对京都大学所展开的琉球人遗骨返还运动
2017年5月,笔者向京都大学综合博物馆提出了针对“百按司墓遗骨”的阅览请求以及几点问题,但是全部遭到了博物馆方面的拒绝。博物馆方面同时也拒绝了来自《琉球新报》、《冲绳泰晤士》、《东京新闻》、《京都新闻》等媒体对于此事件的采访。京都大学博物馆声称“谢绝回答外界单方面所提出的,关于所有馆藏数据,以及收藏状况的咨询。并拒绝进行原因说明,也一概不回应任何讨论和对话。”
百按司墓第1号墓
京都大学是透过公民纳税钱来营运的国立大学,但却对日本公民的一切采访、提问、要求都强行拒绝,这是身为公民所不能容忍的。京都大学方面对于日本公民的咨询视而不见,针对琉球民众所提出的关于先人遗骨的问题更是避而不答。这明显是“殖民主义的作风”,也违背了《日本国宪法》第二十一条的“知情权”。
2017年8月,笔者向京都大学申请公开法人文献《按照人骨标本序号所记录文献》,并在同年11月阅览了此文献。然而,当中记录的与琉球人遗骨相关的文献却只有一件。*当笔者再次提出了对于更多信息的公开请求后,京都大学却声称:关于“清野珍藏”的文献和信息均属于清野谦次的个人所属物品,和京都大学无关,所以不属于可公开的文献与信息。
*此份关于琉球人遗骨的论文为:金高堪次,《在琉球国头郡运天所知现代冲绳人人骨的人类学研究》,《人类学杂志》,第44卷第8号,1929年8月。
2017年12月,笔者向京都大学理学研究科的自然人类科学研究室提出骨骼阅览申请。研究室方面回答:“申请已受理,但本研究室所管理的数据文件中,不存在申请人希望阅览的标本。”为什么不存在?或什么时候被调走了?关于笔者所提出的这两个问题,研究室方面至今没有给予任何答复。该研究室在官方首页上公开了以下告知:“在自然人类学研究室,收藏着日本屈指可数的发掘人骨资料,称为‘清野珍藏’。此数据对于日本列岛人类群体的变迁以及生活方式的研究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且曾提供给多数研究人员阅览参考。”*京都大学一方面对笔者称“清野珍藏”为个人所属物品,但是对外又将其视作“日本屈指可数的发掘人骨资料”,将其标榜成大学法人的收藏。这样的行径充分反映出京都大学的欺诈性,以及忽视当事人权利的傲慢嘴脸。
*京都大学理学研究科,自然人类学研究室官方首页(http://anthro.zool.kyoto-u.ac.jp/research/index.html)。检索日期:2018年4月20日。
2017年9月,众议院议员照屋宽德动用其国政调查权,通过文部科学省确认京都大学关于百按司墓琉球人的遗骨资料。终于,京都大学首次承认了对有关遗骨的保管,并回答:“遗骨使用塑料容器进行保管。大学方面没有完整的掌握遗骨的研究成果,也没有对遗骨进行整理纪录。京都大学也没有计划成立‘阿伊努人骨保管状况之调查工作组’。”
从京都大学对遗骨的保存方法来看,其对琉球人的遗骨丝毫不抱有敬意。也就是说,即使京都大学不对遗骨进行研究,也要强行保管,并拒绝“单方面的咨询”,也没有将遗骨返还琉球的意愿。
琉球人士以及研究人员、团体也要求京都大学返还遗骨。2017年4月,“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便向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申诉了“百按司墓遗骨”返还的正当性。
2017年8月,笔者作为琉球民族遗骨研究会的代表,向京都大学总长山极寿一提出了琉球人遗骨返还的要求以及咨询表,同时也提出公开遗骨相关信息的请求。对此,京都大学做出了以下回答:“关于此事项,无法对单方面提出的咨询给予答复。也谢绝针对此事的到校来访。今后也不会对任何其他形式的提问和咨询做出答复,敬请见谅。”
京都大学完全拒绝了笔者的访问,也没有明示不予答复的理由。这根本就是典型的殖民主义心态所呈现出来的冷酷应对方式。殖民主义在京都大学渗透得非常彻底。2017年8月23日,笔者在京都大学访问时,受到警卫的阻挡,无法进入总长室的办公楼。负责人在办公楼外接受了“请求和咨询表”。笔者原本要拍照记录受理过程,却被警告“如果拍照,便拒绝受理。”
同年11月13日,笔者同“古丹会”(コタン(kotan)の会)代表清水裕二一起前往京都大学,对于阿伊努和琉球人的遗骨进行咨询。虽然这次有进入到该办公楼的传达室,但是却不允许我们使用警卫管理的内务电话,所以笔者只好使用自己的手机,联络管理阿伊努、琉球人遗骨的总务课。结果负责人并未与我们会面,也拒绝了清水提出的“出面受理提交‘阿伊努人骨保管状况等调查工作报告书’”之要求。甚至声称“没有必要”和清水交换名片。京都大学摆明就是民族歧视。
2018年1月,在琉球大学所举办的“东亚共同体、冲绳(琉球)研究会”上,由笔者起草的《对于琉球人、阿伊努人遗骨返还问题中存在的殖民主义进行抗议之声明》得到了来自各方的认同。此声明被送至京都大学相关机构,和琉球、京都、北海道等地的报社,以及照屋宽德、系数庆子、伊波洋一三位由冲绳选出的国会议员手中。另外,从奄美大岛前来参加本次座谈的大津幸夫和原井一郎共同成立了“京都大学奄美人遗骨争取返还会”,并展开各种运动要求京都大学返还从奄美大岛盗走,现在仍被其强行保管的遗骨。
2018年2月,照屋议员向现任日本政府提交了《关于琉球人遗骨返还之提问宗旨》。但在琉球所展开的遗骨返还运动却没有得到政府的认可,日本政府就这样正当化了学术殖民主义。同年2月,AIPR(琉球原住民会)向AIPP(亚洲原住民联合)的评议会提交了笔者所著的关于琉球人遗骨问题的报告书。
同年3月和4月,照屋议员两次向京都大学总长提交了附带公证内容的公开询问文件,要求其提出详细的遗骨相关信息,并返还遗骨。在答复中,京都大学承认已经就此问题,与当事方之一的今归仁村达成了一定的协议,但是却没有公开协议的详细内容。
目前,遗骨返还运动在琉球的影响越来越广。如真夜中深夜(まよなかしんや,琉球和平运动和遗骨返还运动先驱者,同时也是“团结阿伊努族宇流麻协会”之成员)、具志坚隆松(遗骨发掘人)、目取真俊(小说家)、安仁屋真昭(琉球王府神歌“奥莫罗”传承者)、《月刊琉球》编辑部、东京琉球馆、“生命是宝”琉球自决权协会(命どぅ宝琉球の自己决定権の会)。这些组织以及人士都已加入队伍,争取琉球人遗骨的返还和再次风葬。目前,笔者正和大阪的丹羽雅雄律师、普门大辅律师、定冈由纪子律师一起草拟《琉球遗骨返还请求诉讼》,控诉京都大学总长。
真夜中深夜
世界范围内的原住民遗骨返还运动
原住民的遗骨返还运动,是一个范围遍布全世界的潮流。美国在1990年制定《美国原住民墓地的保护和返还法》(NAGPRA)。该法规规定,所有接受联邦政府财政补助的博物馆、研究机关等,均必须将曾作为研究对象而收集的遗骨和陪葬品,返还美国原住民、阿拉斯加原住民、夏威夷原住民。买卖、运输遗骨和陪葬品的人将受到惩处,而联邦政府对于遗骨返还活动则会提供补助。
在美国历史上的“西部开拓”时期,曾经出现过正当化盗掘行为和歧视、驱逐原住民的“科学研究”。美国最大的博物馆──史密森尼博物馆,于2010年12月31日为止,将其收藏的4,330具美国原住民遗骨(占相关藏品总数的四分之三),和99,550件陪葬品(占相关藏品半数),返还给了原住民。*
*LaurentB.Daville (ed.) Repatriation of Indian Human Remains-Efforts of 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Nova Science Publishers Inc., 2013, p.3. 关于美国原住民的遗骨返还可参考:Devon A. Mihesuah (ed.) Repatriation Reader: Who Owns American Indian Remains?,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0.
2004年,英国制定《人体组织法》,该法规主张在殖民主义时期(100年到200年前)所收集的,包含原住民族遗骨在内的遗体组织,并不适合以研究为目的的保管行为,并承认了遗骨及遗体的相关亲族、文化社团、管理人员,以及学术组织对于遗骨及遗体具有请求权。2006年大英博物馆便同意了由澳洲原住民提出的遗骨返还要求。*
*植木哲也,〈英国的遗骨返还状况〉,收录于北海道大学开示文书研究会编着,《将阿伊努人遗骨交付于古丹的土地─对北海道大学发起的遗骨返还请求与原住权》,绿风出版,2016年,页224。
2005年,英国政府发布《关于博物馆所保有的遗骨类物品的管理指南》。当中声明“遗骨的发掘和收集不仅没有得到当地原住民的肯定,而且遗骨的搜集行为是在英国的殖民主义时期发生的。不能认为这些做法拥有公平性,应该以此为前提考虑该问题的解决方法。”另外,该指南中认为,不能光从家族系谱上来甄别与遗体或遗骨有着直属后代关系的个人或群体。只要是和该个人或群体属于同一文化圈,就应被看作是该遗骨返还的对象。*
*同前引文,页226-228。
2007年制定的《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中,第12条对“宗教传统、风俗习惯的权利和遗骨的返还”给予了明确记述:
【1. 原住民族有权展示、奉行、发展和传授其精神和宗教传统、习俗和礼仪,有权保持和保护其宗教和文化场所,并在保障私隐之下进出这些场所,有权使用和掌管其礼仪用具,有权把遗骨送回原籍。
2.各国应通过与有关的原住民族共同制定的公平、透明和有效的机制,设法让原住民族能够使用或取得国家持有的礼仪用具和遗骨,并(或)将其送回原籍。】
1996年以来,琉球人积极参加各种联合国会议、委员会,以及原住民相关国际会议,不断对于在琉球所存在的殖民主义进行批判,并依据自身拥有的自决权,长期主张去军事化、去殖民化。身为联合国非政府组织的琉球弧原住民族会和市民外交中心每年都会向联合国派遣琉球的报告人员。现任国会议员系数庆子和已故的冲绳前知事翁长雄志也都向联合国提出了倡导。笔者也在1996年,作为市民外交中心的成员参加了联合国原住民作业部会,并在2011年作为关岛政府代表团的成员,出席了联合国去殖民化特别委员会,在席间也做了相关的报告和交流。自2008年以来,琉球人的原住民族身分,在联合国的各项会议上得到了认可。而且联合国也针对琉球在历史、文化教育的实施,以及强行建立美军基地这些“种族歧视”问题上,向日本政府提出意见。
综上所述,身为原住民族的琉球人的遗骨被盗掘,并且被京都大学保管的事件,已经发展成触及国际法层面的问题了。
京都大学针对阿伊努人骨保管状况和调查工作所总结出的《阿伊努人骨保管状况调查工作报告书》中有如下纪录:“在关注阿伊努人以外的人骨数据时,能够向大学组织提出适当的建议,以此为宗旨,实施阿伊努人骨保管状况等调查工作。”*京都大学应按照同样的原则对琉球人遗骨实施调查工作,处理根本问题,公开遗骨信息,并将遗骨返还琉球。照屋宽德议员也藉由国政调查权提出同样的质疑和要求。
*京都大学阿伊努人骨保管状况调查工作编,《爱奴人骨保管状况等调査工作报告书》,京都大学,2012年,页193。
2017年8月,台湾教育部向冲绳转达了国立台湾大学同意将其收藏之63具琉球人遗骨返还的意愿。台湾的中华琉球研究学会与琉球民族遗骨返还研究会相互协力,通过台湾立法院的高金素梅委员,向台大传达了台湾原住民和琉球人的遗骨返还要求,台大很快就同意了。目前返还工作正通过冲绳教育委员会和今归仁村教育委员会积极进行中。一旦返还完成,遗骨会先暂时保管在冲绳县立埋藏文化财产中心,之后预计会转交给今归仁村教育委员会,并由其进行管理。
1995年科伊科伊人(Khoikhoi)民众组织,在南非总统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的帮助下,对法国大使馆提出了莎拉.巴特曼(Sarah Baartman,1789-1815)的遗体返还要求,并在2002年实现要求。巴特曼生前被当作“野蛮”有色人种的实体模板,在欧洲进行展示。在其死后,其身体模型、骨骼标本,以及生殖器曾被长期保存于巴黎的人类博物馆中。*
*山本直子,〈莎拉.巴特曼是否能够讲述─回复“赫丁得特.维纳斯”当中所遗失的历史〉,《黒人研究》86号,2017年,页25-33。
弗莱堡大学和柏林的夏洛特医科大学也曾保存过从西南非(现纳米比亚)侵夺来的当地人遗骨。约100年前,当地曾经出现大规模种族灭绝活动(即赫雷罗与纳马族起义战争,被认为是德国首次进行的种族灭绝大屠杀),当时在强制收容所死去的当地人头颅被带回德国。柏林大学的研究人员对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头颅进行测量,且声称“非洲人的面部肌肉和欧洲人相比是进化程度较落后的”。这些遗骨返还后,展示在纳米比亚独立博物馆。*
*小田博志,〈战后和解与殖民地后和解的落差─以德国-纳米比亚之间的遗骨返还为例〉,《和平研究》第47号,2016年,页45-66。
南非和纳米比亚都是在独立后成功推动了遗骨返还运动。法国和德国的遗骨保存分别被公认为象征两国殖民主义的行为,所以遗骨的返还在南非和纳米比亚独立后的去殖民化运动中,有着巨大的意义。
“学术殖民主义”的问题
以下是笔者对京都大学的殖民主义问题做的整理:
(1)京都大学将具有“体质人类学基础的专业知识”看作是所有人员“实际阅览”遗骨的条件。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京都大学方面对“专业性与否”的诠释,具有很大的主观裁量权。而且京都大学对于“专业知识和能力”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使其有“理由”拒绝任何人阅览遗骨。另外,为什么非专业人员就不能阅览遗骨?这也是一个需要声讨的问题。
(2)从京都大学对遗骨返还申请的态度来看,可以明确的看出其对于琉球人遗骨的“绝对占有意识”。但这些遗骨原本就不是京都大学的所有物品,应归还琉球人。探求明确的真相并传达给社会,才是大学机构应尽的责任。盗掘遗骨实属犯罪,而京都大学对此视而不见,还长期私藏盗掘之物品,这样的作法已明显构成协助犯罪的加害行为。
(3)京都大学强行占有和保管遗骨的动机,包括掌握研究对象与自身研究成果之欲望,以及对指导教授的忠诚。相关研究人员的态度和作风,也反映出他们对琉球人遗骨、琉球人信仰和风俗习惯的蔑视,而且也诋毁了琉球人民的尊严。
(4)京都大学一度拒绝任何对遗骨的“咨询”。这代表他们没有将琉球人看作是可以平等对话的对象,这是赤裸裸的民族歧视行为。绝大多数的琉球人反对在边野古和高江地区建造新的美军基地,并多次将此民意传达给日本政府,然而日本政府最终漠视这些民意,持续强行建设美军基地。京都大学的行径和日本政府对琉球的歧视有着明显的一致性。
近代以来,为了确立日本人的民族本质,阿伊努民族和琉球民族的遗骨受到了相关研究人员的关注。琉球被纳入日本国“领土”后,日本研究人员将在琉球发现的港川人(约1万8千年前旧石器时代的遗骨)认定为日本人的祖先。如今在国家科学博物馆、东京大学等地也还在研究和学习这些遗骨。
对琉球人来说,琉球自身民族本质的确立,也和遗骨返还问题密切相关,所以主张琉球独立人士也同样呼吁遗骨的返还。也就是说,琉球人的先祖们为琉球王国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他们的遗骨必须按照琉球人的传统风俗来埋葬和供奉,否则就违反了正义和人道。
琉球人普遍的认为遗骨是人体的一部分。重新埋葬遗骨,就可以让遗骨从单纯的“物”转变为“人”,其和生者的关系也会被重新确立,这个过程意味着遗骨将“从死者转化为祖先”。从2017年初以来陆续展开的琉球人遗骨返还运动,说明了百按司墓遗骨已经成为了琉球摆脱殖民化的政治象征。因为遗骨问题,琉球人的过去重新受到关注,也和琉球人摆脱殖民化的未来紧密衔接。
学术研究的意义应该是为全人类作出贡献,为了达成这样的成就,就必须牺牲当事者的人权作为代价吗?如果学术研究的地位凌驾于人权之上,就会导致殖民主义的出现。琉球人的过去和历史并不属于研究人员,但在琉球人遗骨问题中,多数研究人员和专业人士肆意定夺和干涉琉球人的历史。这种极其明显的姿态是必须加以批判的“学术暴力”。*
*关于“学术暴力”可参照:植木哲也,《新学术暴力─阿伊努人的墓地为何会被暴露于世》,春风社,2017年。植木哲也,《殖民学的记忆─阿伊努歧视与学术责任》,绿风出版,2015年。
从体质人类学的角度来看,琉球人遗骨的性质仅仅是“标本”或“人骨资料”。这些大学组织和研究人员无视琉球人的人权,把他们对近代以来的学术研究成果之所有权,视为具绝对性和优先性的珍贵财产。这种作法与希望保护自身生活、信仰、权利的琉球人是相互对立的。这实际上也就是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存在的支配与从属关系,是存在于殖民主义中的对立。
结语:贯穿琉球人生与死的日本帝国殖民主义
基于琉球的历史问题,目前琉球人和京都大学正在展开一场“文化战争”。藉由遗骨的返还,琉球人便可以用自身的话语去叙述自身的过去,并恢复琉球的主体性。这也关乎民族本质的政治问题:我们是被其他人同化的,还是主动异化?琉球人希望能够摆脱作为研究对象的被动身分,努力成为和日本人对等的主体。
盗掘和强行保管琉球人的遗骨,违反了研究伦理和国内外的种种法规。同时,这种行为也是对琉球人信仰、生活、风俗习惯的破坏和人权侵害。对遗骨表示敬意,也是对相关生者本身及其人权的尊重。
京都大学将琉球人遗骨看作“收藏、标本”,将其作为研究对象和物品进行管理。但对于琉球人来说,这些遗骨是他们的信仰、生活、风俗习惯中不可或缺的神圣物品。祖先们的遗骨离开原本安息的场所,得不到应有的供奉,这意味着祖先和后代之间的联系断裂,琉球人的精神生活也因此出现极大的危机。
琉球人习惯将遗骨埋葬在亲族墓地中的龟甲墓、破风墓、洞窟墓等地方。在清明或十六日祭的时候,对祖先进行供奉,和祖灵取得交流。通过这种方式,同族之间,以及祖先和后代之间的亲情和联系得以巩固。遗骨象征了祖先们的灵魂(琉球语MA BU I),是琉球人绝不能失去的遗物。研究人员私自攫取遗骨,博物馆和大学机构强行保管遗骨,这些行为如果被容许,那么琉球人的信仰、生活、风俗习惯将无法受保障。
现在活着的琉球人,沦为美军基地问题中的殖民地受害者。已经过世的琉球人,在前往乐土(琉球语NI RAI KA NAI)后,仍然被日本殖民。京都大学或日本政府都可以冷酷地拒绝琉球人的遗骨返还请求,并禁止琉球人供奉祖先,而琉球人正被迫生活在这样的体制之下。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体制下,他们不论对琉球的生者还是死者都能够为所欲为,如果不挣脱这个体制,琉球人无论生死都将受到彻底的迫害。
琉球人的遗骨返还带有以下重大意义:琉球人的自主权;身为原住民族所拥有的遗骨返还,和再次埋葬遗骨的权利;信仰自由的人权;自我民族本质的确立,以及琉球独立等。通过琉球人基于自主权发起的遗骨返还运动,加上琉球人与全世界原住民族,以及东亚人民之间的相互协力,是时候将京都大学、日本政府的殖民主义锁链彻底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