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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问苍茫》第五章(19)

  19

  有两间公司早几天就出事了,一家是公司老板欠薪三四个月,索性跑回香港不露面。那个叫华仔的因为是文氏的族人,公司连租

  金也没交。工人闹起来,总公司也没办法。

  而寰宇公司则是因为出了人命。这一批四川妹子年纪太小,太不懂事,来了就连轴加班,一心想挣钱。这家公司是做涂料的,本身就有职业风险,加上水土不服,很快就染上了毛病。老工人还不能劝,一劝就以为是跟她们抢饭碗。这样,一个叫晓晓的孩子临送医院还死活不肯脱工装,说是打完针就回来加班,结果去了就没

  能回来。晓晓的招工表上填的是16周岁,后来才搞清楚她还不足14。

  这天早晨,一两千打工仔集体行动,在写字楼前静坐示威,又打电话又喊口号,他们是决心把事情闹大的,把市区两级政府都惊动了。劳动局的摩托车多老远就响起警笛。

  这天正是接待村里一个中央参观团的日子,各大机关来的干部都站在窗前朝下看,看得赵学尧心惊肉跳。村里干部见过罢工,可没见过中央机关的大干部,都不知该怎么应对这阵仗,吓得门也不敢出。

  怨气十足的老郭可能郁闷得太久,居然兴奋得嗓子都哑了,在走廊上来回窜,看看,出事了吧,罢工了吧,这回真的闹大了吧?

  赵学尧一把揪住低声骂:你搞女人搞昏头了?你不想干我还想干呢。

  老郭这才有点发懵,说我老早讲过嘛,不听嘛,不听就要出事嘛。

  其实赵学尧也早就想清楚了。这几天村里气氛不太好,他也早就和何子钢通过气,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开始何子钢还听不懂,问气氛不太好是什么意思?赵学尧就告诉他,有些公司几个月没发工资了,现在打工仔都在嗷嗷叫。

  何子钢喊了一声,说我当是什么事呢,你老是这副忧天倾的样子实在没劲,打工仔声音再大,市里也听不见,北京更听不见。你的目标是把文念祖推出去,别为打工仔分心,你现在想退也来不及了。

  赵学尧说,不是我想退,我是怕后院起火。

  何子钢说,后院起火不就烧屁股吗?脸能保住就行。你越怕出事越出事。

  赵学尧就笑,你小子真可以从政了,有点政治家派头。行,我跟你干革命了。

  何子钢便有些张狂,做出不屑的样子来,说你以为从政很难吗?用眼睛说话,拿嘴巴看人,鼻子会听风耳朵能识字,不就是这一套吗?

  赵学尧说,脑袋反而不用了?

  何子钢道,很简单,脑袋替老板长着。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种事一定要冷处理,最要不得火上浇油,也立马就想到了唐源,只有这个车间主任能组织起这样大规模的行动。他有点后悔那天没有及时介入进去,否则早把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中了。但反过来一想,早把它消灭了,还有你赵学尧什么事?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它不流你怎么显?

  赵学尧早就设想在打工仔和老板之间倡导合作了,他早就知道这样的矛盾无可避免。他甚至还有点欣赏唐源,喜欢这种爱动脑子的青年。可你唐源在这种关键时期来这一手,简直就是跟老赵过不去了。老赵不为老板着想可也得为自己着想不是?怎能让你坏了大事?赵学尧是个人道主义者,赵学尧历来主张公平正义平等博爱的,甚至他刚听说时还有点血管膨胀,特别是听说了那个晓晓的事,他眼都红了。这都没有问题。这和良心没有关系。良心必须服从身体。

  想清楚以后他就去见文总。文总躺在沙发里脸色铁青,正在对几个副总发狠,说养你们乜用啊?没办法?没办法就回家想去,把自己椅子扛回去,不要讲我不给面子给你。

  几个副总谁也不走,还在那东扯西拉,说不知“冰果”打的头,要先把领头的治住,不治不得了。

  赵学尧说,你们这时候千万不要胡来,矛盾不能激化。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人稳住,不能搞对立,如果他们再游行到市里去就不好收拾了。

  副总们说,又不是我们欠他的钱,公司老板跑了我们有什么办法?跟我们闹有什么用?眼看到年底了,不把领头的治住,其他公司也会跟着闹。

  赵学尧说,你们要治谁?你能把2000人都抓起来?又说,难怪文总批评你们,到这时候还不出个好主意。这时候一抓人不就火上加油了吗?

  副总们这才老实了。

  赵学尧说,这些打工仔不是对幸福村有意见,但村委会是政权组织,他们认为公司不管村里就该管,这也合情合理,何况村里还叫总公司。所以我认为,文总你应该出去见见他们。

  文总坐起来,想想又躺回去。

  赵学尧把嘴舔了又舔,说,文总你放心,话我来替你讲,你只要站在旁边就行。他们要打就打我,你掉头就回来,不行吗?又说,你们大家算一笔账,就算村里替公司垫发两个月工资,给晓晓的家属垫发抚恤金,也不过几十万的事,大不了最后变卖这些公司的设备,也亏不到哪里去。你们怕什么呢?

  一个副总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样一搞村里还有什么面子?总公司以后怎么管?

  另一个说,这个头一开,“冰果”来投资啊?

  正讲着,何子钢领着劳动局监察大队的人进来了,他们也七嘴八舌说,罢工早就不稀奇了,饭吃多了就要拉屎,钱赚多了就要罢

  工,你们要正确对待正确处理。怕是没有用的。

  何子钢说得更绝:管理也是生产力,领导艺术更是生产力,文总你拿一点风采给中央同志看看!

  这样文总就答应出去,说,赵老师我就靠你了。

  于是文总跟在赵学尧身后,几个副总护在旁边,一个个跟出去砍头示众的样。于是赵学尧大出风头。

  口才正是赵学尧的强项,来特区还没有机会给他展示。赵学尧是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他可以列举无数事例来证明这一点,并不像唐源挖苦的那样。可他不好跟一个工人说自己高尚正直,那样未免浅薄。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从打工这个词说起,论证了不叫打工仔叫来深建设者的必要性。说你们远离家乡亲人,来支援特区建设,让青春迸发光辉是何等光荣,一直说到村长文念祖也是苦孩子出身,村长就是你们的父母亲人。他报出了一连串打工仔打工妹的名字,有些名字他自己也不知怎么蹦出来的。他说晓晓的不幸去世,正是全国人民对改革开放做出的牺牲和贡献,说晓晓的精神就是青春无悔,就是勇往直前,是奉献是大爱。说到晓晓临去医院还想着回来加班时,他哽咽了,说这就是对工作的热爱呀,对劳动的热爱呀,把自己感动得不行。他说你们都是为了追求理想到深圳来的,你们是寻梦者不是淘金者,你们中间将来肯定会涌现出一批总经理董事长和大老板,在深圳,你们人人都有机会当太阳。你们当了领导就能体会到,领导其实也很艰难,我们大家都要分享这个艰难。

  赵学尧自己也没有想到效果会这样好。有几个女孩子当场就哭昏过去。

  文总也被他激动起来,当场宣布拿花名册来,当天给大家垫发两个月工资。晓晓的后事由村里负责安排抚恤。

  赵学尧又趁热打铁,说村里早就考虑要维护来深建设者的文化权力,满足大家的文化要求,正准备创办图书馆和文化夜校,今天正好给大家宣布一下。

  另外他也注意到,讲话过程中有几个打工仔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呼喊口号,而唐源则戴个大墨镜站在最后。后来口号越来越稀了,知道没戏了,这几个人才重新聚到一起。

  散了以后赵学尧想了一想,还是对分管企业的副老总说了唐源的情况。交代他千万不要难为人家,不要提罢工的事,也不要解释什么理由,发点路费请他走路就完了。

  晚上宴请劳动局监察大队,大队长非要跟赵学尧干三大杯,大队长说,我要有你这张嘴起码可以增加十年阳寿。

  何子钢因为也见到了全过程,第一次对赵学尧表示了赞赏,眼底的那种凶光减弱了许多。在洗手间里,他一拍赵学尧屁股,说,行了,你终于进化成深圳人了。把赵学尧裆下那点内容惊缩回去,小便淋了一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有打工仔来敲门,说是有个朋友想请他去火车站见面。赵学尧立马就想到是唐源。

  这两天的诸多变化令赵学尧心里七上八下,老郭突然消失,家里是冷清了,可也让人觉得空虚。好像是少了一个参照物,反而看不出自己的优势。唐源的事也是一块心病,他不知他们是怎么跟唐源谈的。他希望是礼貌一点客气一点,而不是强迫,但他们那些人可不是这种风格,那个副老总听说经常在外头惹事的,威猛得很。

  坐上中巴,那小伙子突然问:你不会以为是去挨揍吧?赵学尧惊道,怎么会?唐源是我朋友。

  小伙子却不吭了。赵学尧想想,心就悬了上去,热汗立刻喷涌不止,某种预感正在逼近,后悔也来不及了。

  果然,唐源憔悴了很多,一只胳膊还吊着绷带。赵学尧想去握手,看周围几个都阴沉个脸,手便垂了下来,连嗓音都发抖了。唐源说,你不用怕,也不用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赵学尧两股战战,说找个地方喝点酒吧。

  找了个小饭店,坐下来闷头喝了几口,便问怎么回事。

  唐源没拦住,一个打工仔就叫起来:你们要炒鱿鱼就炒鱿鱼,何必害人呢?没水平。

  原来唐源被炒后来到市区,在大街上被几个保安拦住要查身份证,唐源不知有诈,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反抗。这样就被保安撕掉了证件,一顿胖揍不说,当夜就给送到了樟木头。到了樟木头人家可不听你解释,拿不出证件就是三无人员,一关就是三天。下午才找人花钱保出来。

  唐源摆摆手说,这些跟你都没得关系,我请你来,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认为幸福村好成那个样子吗?你给我讲一句掏心窝子话。

  赵学尧尴尬着,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太简单嘛,说好,说不好,都有片面性的嘛。

  唐源说,那你就简单一点儿说,剥削好不好?压迫好不好?欺骗好不好?

  赵学尧叹口气,说你钻这个牛角尖有什么意思?剥削不管好不好,你都要接受它。压迫不管好不好,它都是客观存在。将来这个社会只讲合不合法,不讲合不合理。我这都是心里话。又说唐源啊,你要认清时代,你回到内地,也还是有这个问题,深圳的今天,就是内地的明天。

  唐源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回过头想想,也只有毛主席才是真心为工人农民的,可惜我们大家都看不清楚,也跟在后头骂。然后就大口喝啤酒,跟着眼角那儿就渐渐有了湿斑。

  喝了几杯酒,他们也就不再为难他,不再追问那些没有意思的问题了,酒精似乎化解了隔阂,了结了恩怨。赵学尧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硬要塞给唐源。

  唐源看看那钱,扔在桌上,说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想听你一句话?因为我总以为知识分子能有点良心。也不等他答话,一伙人掉头就走。

  看着他们很快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华灯初上,大放光明,赵学尧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了一种失落一种怅惘,好像是流逝的岁月,好像是淡忘的乡情,依稀记得却又很模糊,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感慨。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和良心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