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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问苍茫》第一章(1)、(2)、(3)

  1

  台风就像是一个暗示,一道命令,不知道是哪个喊了一声,不干了!然后大家都停了下来,在这之前谁也不曾商量过。不干了的意思就是罢工了,就是跟老板、管工叫板了,造反了。

  管工急得直蹦,问是哪个喊的不干了,哪个不干就炒掉哪个,但没人理他。管工只好去抓拉长,拉长们自己去做也做不过来,一条拉停了,60几条拉全部都停。只有传送带还嗤嗤地走,线路板越积越多,像一条漂满树叶的小河,最后终于卡死在那里。有两个男的还想去砸打卡机,那个打卡机每天都会把时间记错。不知哪个说,砸它有个屁用,都是故意错的,这才不砸了。

  其实早几天,就有一个消息在传,说是下一批工人又要来了,有200多,是广西来的。消息是他们湖南佬打听来的,他们是上一批的,比柳叶叶他们早三个月,眼看试用期就要满了。也就是说,公司要把湖南佬炒掉200多才能腾出工位。湖南佬来的早,已经亲眼看到过前面几批人是怎么走的。他们不想走。好容易熬到试用期快满了,凭什么要他们走?

  这样的流水线工人,新手一两天就能上岗,公司有60几条拉,2000多人换上200个新手根本影响不了什么。试用期只发200块生活费,正式工700元工资,这笔账傻子都能算过来。再说十个人的工作量只安排七个工位,做不了就加班,公司只要付一点加班费就可以永远用新工人。新工人如果当不上拉长,就只有被炒,公司永远只付生活费。

  另一条消息是,公司又接到一个大单,要做两个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消息,这从每天的加班时间就能知道。以前加班加到八点,现在要加到十点。加一次班能多得五元钱,有人就骂,说老子一天当两天活,才多吃两包方便面,真不划算。不过也有人喜欢加班,因为加班给的是现钱。比方毛妹,她就能把五元钱省下来,她说出来就是苦的,怕苦就不要出来,人家有活给你做,应该高兴才对。但柳叶叶就是高兴不起来,她两条腿都做肿了。她还算好的,毛妹脚背上一摁一个坑。

  听他们说,以前每到一批工人被炒,总是有人哭有人闹,但闹也闹不出名堂,因为合同写的清清楚楚,试用期六个月。试用期满不合格的就是要炒,这是公司的规定,你自己能力不够你怪哪个?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离开,不愿意走的顶多在公司大门外赖两天。大门有保安守着,你想进又进不来,你想说理又没有人听,最后还是一个走。

  但这一次就不同了,这一次的湖南佬很抱团,他们得到的消息早,抓的机会也好,就在新人要来不来的时候,就在公司刚刚接到大单的时候。还有,就是这场台风帮忙助威的时候。

  马经理着急了,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想这些有什么用?公司是有规定的,跟你们大家都签过合同的,签字画押,不是假的吧?人才流动,末位淘汰,这是政府定的章程。有意见你们跟政府去提。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打工一族。表现不好也要被辞退的,当然表现好了可以继续干嘛。公司欢迎大家留下来,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挣钱的,谁跟钱有仇?你?你?你们不要叫我难做好不好?

  2

  刮台风居然刮出一场罢工出来,你想得出吧?宝岛电子股份有限公司的铜牌牌不大,挂在墙上也不起眼,可在幸福村却也算是一家主力外资企业,它的一举一动自然非同凡响。所以文念祖一听说宝岛电子出事了,连夜就往回赶。傻瓜都想得出,幸福村有上百家企业,一旦打工仔们互相通气,连锁反应起来,局面就不可收拾了。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只要不出事情,你闷声大发财好了,有钱大把赚好了,什么都好说,这话是市领导亲口对他讲的。但出了事情呢,领导没有讲。他明白,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至于什么叫事情,什么不叫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另外这次事情来的有点邪,他总觉得不合常规。要在以前,他也不会在意,一两个工厂罢工,太家常便饭了,但这次确实有点邪。好像真是电视里讲的,是这个塔娜在捣鬼?罢工的规律其实跟种庄稼差不多,春耕秋收,是有节气讲究的。一般是春季招工,夏季跳槽,到了秋冬,过年关了才会出点乱子。这才七月份,刚过端午,搞乜鬼呀搞?

  车子到家,走进办公室,身上雨水还没擦干,他已经口述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通知幸福村所有的工厂全部加班。没有事也要加班,没班加就组织工人会餐,没有钱村里给,反正要给老子把人留住。哪个公司要把人放出来,就给老子滚蛋,不要讲我这个人太好讲话。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币解决嘛,要几钱,话我知。

  第二件事是叫赵先生立刻跟他那个学生联系,问清楚有乜办法能让劳动局不插手。只要劳动局不插手,就不会闹到外头去。还有那些记者,怎么做你们都知道的啦。要几钱,话我知。

  第三件事是,宝岛电子的陈太现在在哪里?不管她在哪,在纽约在东京都给我找出来,要她跟我通话。

  电话铃是一种格格格格的啄木鸟声,响了一气,他才去接。这也是一种贵人相,听讲大干部从来都这样的,不亲自接电话的,电话响着跟没有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不知他们在洗手间里会怎么样?赤身裸体的情况下没人帮忙也不接吗?这样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足来,富他是足够富,贵还差得很远。

  是宝岛电子的陈太,陈太说文总啊你在做乜呀?搵你也搵不到,想你也想不到,你总归要留一点点时间给我,我不要你许多,你的靓妹厉害我是晓得的。

  他一下就笑到岔气,他说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陈太的名字叫陈徐钰仪,叫起来好麻烦,反正她老公姓陈,他就叫了陈太,后来也就叫开了。其实她不老,是个标准的靓女,无可挑剔。本来只要他愿意,他们也可以玩一玩的。但他犯不上在家门口风流,何况人家是个投资者,一个外商。只是因了这一层,这一步就跨不出去,对她多关照一些也就在里头了。他说,你那个破公司出毛病了,你知不知啊?你还一天到晚在外面疯,一下纽约一下东京,哪个天天来给你擦屁股啊?

  陈太说,放心啦,罢工不就是谈条件吗?谈就是了,我又不是谈不拢的人。实在谈不拢,只好麻烦你请警察了。不过你们的政策多变,确实让人吃不消。

  念祖大声说,哪个讲政策变了?保护投资环境从来就没有变。只是现在强调稳定,不希望搞出事情来。

  陈太说,怎么没有变?前年庆丰公司罢工,老黄哼都没哼一声,警察直接就把人带走了。

  文念祖噎了一下,说前年是前年,情况不一样嘛。你也不希望把事情做大,做大对你有乜好处吗?

  等他穿好衣服,赵先生已经在办公室外间等着了。

  赵先生是他请的一个大学教授,给他做顾问的,也叫助理。叫什么无所谓,反正质素高就是了,带出去有档次。如今场面上的胃口变了,带一两个美女还不够威水,显不出身价来,谈点什么话题还要有咬文嚼字的人站在旁边才行。

  赵先生说,他已经和小何联系了,小何的意思是,只要不闹大,就没事情,区劳动局那边他负责搞掂就是了。

  他点点头说,我现在顶怕监察大队的那帮人,又是摩托车,又是警笛,威得不得了,真有事情他们逃跑比哪个都快。可是想想又警惕起来,问,什么叫闹大啊?几大才叫个大?赵先生说,从政策法规的角度说,现在《劳动法》的立法意图是很明显的,就是规定用人单位同打工者之间只存在单一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是个劳动力的买卖关系。所有的法规条例都是以这个为准则的。

  他的两条卧蚕眉又开始打架了,说,那又怎么样呢?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赵先生说,奥妙就在这里,从前宪法规定的工人阶级主体地位没有了,工人只是一个劳动力,他和用人单位是个愿买愿卖的关系,是个用和被用的关系。他不愿意可以走人,但不可以胡来,因为《劳动法》就是管理劳动的法,不是保护劳动的法。

  念祖越听越糊涂,说,我是问你什么叫闹大?几大才叫大?

  赵先生说不好意思,说其实我已经回答你了,从根本上说他们闹就是大,不闹就是不大。小何说的闹大,是指上街了,堵车了,破坏生产资料了,这就有《劳动法》管着他们,《治安条例》管着他们。他的意思是,即使劳动局插手,也不会怎么样。无非是吃一点喝一点,还能怎么样?

  他这才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跟这个赵先生讲话确实很累,但有的时候,他也能把事情说的知根知底,看到很远。这就像下棋,走一步要想三步,三步都想清楚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其实他有句话跟谁也没有说,跟陈太说没有用,跟赵先生说还早了点。这个话就是:区里要推荐他做省党代表了,进了那个圈子,他就又进一步了,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要出,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想看见。

  他想,富是很容易办到的,贵却是要讲运气的。富豪他天天都能看见,可他们照样点头哈腰,跟狗一样,香港富豪阔佬他见的还少吗?他不想做那样的人。

  3

  柳叶叶认为,大家都恨着这个马经理是有道理的,她对毛妹说,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都恨他。毛妹说,还有一个不恨,就是想生吃了他。然后两个人都快活地笑了。

  其实马经理是个坏种,这在女工中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家看见姓马的就像老鼠见到猫,他在工房里一出现,个个都低下头,生怕被他注意到。可这个姓马的偏偏就喜欢挨着女工站,这时候十有八九要出错了,出错还不是自己倒霉?

  其实不是怕他炒鱿鱼。来到深圳,大家都明白过来了,想找工遍地都好找,就是被炒了鱿鱼换一家老板就是了。从前人傻,真傻,傻得要死。恨姓马的,是因为这个人太恶,也是因为自己太傻。柳叶叶觉得,就是再过一百年,她也不会忘记那件事,那个求人家“开处”的阴冷的夜晚。

  毛妹也说,他能在贵州这么干,肯定在湖南也这么干,肯定在广西也这么干,这个人!

  叶叶说,不是人,是鬼!

  山里人闭塞,不晓得外面的世界。从前也有听说进城打工的事,也晓得娃儿迟早是个走的道理。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圪拉里寻不到出路,这个都懂。也听说过别个乡年轻人进城就发达的传说,男的当老板了,女的嫁大款了,寄钱回来做屋了,都有。当然也有受伤的病死的,女娃儿当婊子的,但那个毕竟是少数。好在那些故事都是人传人,哪个亲眼见到过?当不得真。所以有消息传来说,县上要组织200人下深圳打工,村里头都轰起来了,都说是政府组织的,不比那些跑单帮的。当然最起劲的就是她们五个女娃儿。一个女娃儿,高中念完也就意味着青春过完,接下来她的全部任务就是等着嫁人。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就生娃儿操持家务,拿到毕业证,就等到打结婚证,像所有山里的女人一样。她真是不想这样。桃花她们几个,也都差不多,只是她们不愿意说,越说越没意思。

  但很快,村长老爹就回来说,没得指标。老爹说,没得指标我有啥子办法?乡长都没办法我有啥子办法?

  叶叶问,我们几个打伙拚,凑一份大礼,现在送晚不晚?

  老爹就冷笑,说你们有几多钱能凑一份大礼?你们有那么多钱还想往外头跑做啥子?再一说,现在外头人眼光都变了,吃的喝的玩的你想都想不出来,你送啥子礼才能撬得动他?省省吧。

  叶叶说,我就不相信。

  老爹说,讲了你们也不信,为这个事乡长都跑了好几趟。乡长也希望多输出几个劳动力,拉动经济嘛,他不想啊,他也想。别个乡有他没有,不好看嘛,多送走几个人他脸上也有光嘛。问题是人家工作做得好,做得早做得细,该打点的早打点了,现在迟了。针都插不进,水都泼不进!等下一批吧。

  可是下一批是哪一批?老爹不晓得,乡长也未必晓得。棋盘乡是他们县最偏远的县,娘娘不亲舅舅不爱,凡事都比别人吃亏一点,比别人慢了一拍。但出外打工能挣上钱,能买衣,能盖房,早就不是秘密了。她亲眼看见过的,那些出外做工的女娃过年回家,大包小包,手镯耳环,还有脚上的高跟皮鞋,一瘸一拐在山道上扭,扭得可小心可好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再说,她等得起,毛妹她们已经等不起了。

  转机是二一天出现的。村长老爹匆匆忙忙从乡里赶回来,叫柳叶叶把几个想招工的女娃儿通知起来开个会,说有重要的事要讲。问他是什么事,又支支吾吾不肯讲,好像是不能对她一个人讲,也不能对她们的家里人讲,只能到开会的时候讲。等到她把毛妹、桃花、小青、香香找齐,又抓抓脑壳不愿讲了。后来被逼不过,就领着她们到村外头去讲。

  到了沙河边那一排老柳树底下,老爹站住了,猛地一转身,把她们一个一个看了一遍,说有个事你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烂在肚里头,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只当没有听见过。做不做得到?

  见他讲得那样严重,大家都讲能做到。

  老爹就说了,要送几个女娃儿去“开处”,事情才能好办。说现在上头来的人胃口都变了,哪样希罕就玩哪样,你请他吃点喝点送点礼,他眼角角都进不去,非要来邪的。

  开头她们还不懂,后来想想也就懂了。懂了也就心里突突乱跳一气,而后哪个也没敢吭一声。不是害羞,是害怕。

  你们自己考虑吧,想好了就招呼我一声,老爹说,想招工只有这个法子了。而后就背个手回村里去,一边走还一边念,世道变了,真个是变了。

  后来,她们就真的去了,去“开处”。

  这件事过去几个月了,到现在柳叶叶心里还像堵着一块生铁,一想到就冷。什么叫指标?到了深圳才晓得。什么叫恶?见到姓马的才晓得。

  在柳叶叶的脑壳里,炒鱿鱼没啥子了不起,六个月试用期也没啥了不起,那都是摆在桌面上的圈套。上当是你自己愿意上当,吃亏也是自己愿意吃亏。可利用山里人的无知,吃过人还不吐卡,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那才叫恶!

 

 

孩子、家庭、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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