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主任直接把我丢在主控室:“老黄给你带个徒弟”,转身就走了。老黄眼睛都没转,“嗯”了一声,声音小到让人以为是错觉。这是全厂最神秘的地方,平时进来都有点困难,没想到竟会把我调这里来。不管怎么样,挺兴奋的。车间主任嘴里的老黄,我怎么以前在厂区没见过呢!这个干干瘦瘦的老头,估计不会太老吧,我在心里嘿嘿几下。反正今天心情好,老黄虽然屁都没放,理都不理,我也没啥感觉,眼睛在老黄的背后转来转去。
主控室的操作台刷的是天蓝色,稍稍有点褪色,估计每年都会刷一次,老漆新漆都能看出来,可能刷漆的工友也是漫不经心的。但那些仪表一点也不含糊,整整齐齐。仪表的最下方是一排绿色按钮,再下一排是红色按钮,按钮上方是电流表和温度仪。奇妙的是,操作柜旁边竟然还有个方向盘,就是那种汽车的方向盘。看到主控室里竟然有这个玩意,我差点笑出声来。我是绝对不可以出声的,起码要装得不动声色的样子。
这个死老黄,根本就没看我一眼。我怀疑这老头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家伙。老黄突然把记录夹扔在操作台的右边,啪嗒一声,“记录”。这么突然,着实吓我一跳。我丢人地结巴着:“啊!记啥?”老黄头都没歪:“自己看。”我的头“轰”地一下大了。上来就给个下马威。我惶恐地摸过记录夹,我个妈呀,头比刚才还大!我抱着个夹子傻愣着,老黄用干瘦的手指向操作台一指,说你不会看啊!刚才光顾着新奇根本没注意每块仪表的下方,都镶嵌着字条:粗低温、粗中温、粗顶温、精中温、精底温、精顶温,楞看半天,哪看得过来。还有回流泵和三号泵,温度和电流,后边还有半成品的化验指标、成品化验指标、原料消耗量,每一项里又有多种指标。这是故意难为我呢!我的汗呼啦就下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黄师傅这个怎么记啊?他说,先记能看到的,后边不要你管。故意难为人的话竟然也说得没有一点烟火气,看来老黄是个不好对付的茬。
你也别说,这种笨方法竟然让我快速地上路。老黄惜字如金,绝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但是他给我讲解的每一句必须得记住,否则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会来一句那个啥啥,如果回答不上来,立马就给一句:“你没带脑子啊?”幸亏我记忆还算好。
主操作和副操作是截然不同的,老黄一上班就跟老僧入定一样岿然不动,我就得上上下下跑腿,取样化验,跟其他工段协作、交涉。那个神秘的方向盘我一直就想摸一摸,可是老黄一上班就坐在那里窝都不挪一下。操作台前放一条凳,左边的位置永远都是他的,他的位置我从来都不敢沾,我也没机会沾。那种条凳也奇怪地漆成和操作台一样的颜色——天蓝色。我一看这种天蓝色就心里发慌,都是被老黄治的。凳子比普通的凳子高大笨重,就是维修工用角铁焊的,椅背和平面都是没刨干净的木板,毛茬非常多。这种破凳子也能坐人啊,真是高不成低不就,就我这1.74米的条杆,竟然坐在上面脚不着地,要么半坐半站。老黄每次都拎一只50斤装的天蓝色添加剂塑料桶垫在脚底搁脚。老黄做啥事都是一个风格,慢条斯理,我就服老黄这个,那些青工、半老不老的叔叔阿姨哪个不是左摇右晃,整天叽叽喳喳,天天闹腾得像炸窝,只要老黄往那儿一坐,立马整个主控室安静得就像这儿根本就没有动物们出现。别的工段的人也很少到主控室来串门,甚至有事在外面叫一声也不愿意进来。但是,我能看出来他们并不讨厌老黄,因为老黄是个极好的合作对象,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车间里的很多指标都是患难与共的,如果一个工段出了问题一定也会涉及其他工段。所以,一个好的合作伙伴是极为重要的。有了老黄在这里,不知道要少了多少麻烦事,我们这个班也因为有老黄在大家都争着挤着想到来。月底工资一发,我们乙班人人都乐呵呵的。用工友们的话说,我是走了狗屎运。但是也不是谁都能跟老黄干下去的,这老头太闷,比闷葫芦还闷一百倍,他就是一只实心的铁葫芦。谁能忍得了老黄的臭脾气。可是你看人家老黄却是那么无辜,不问世事,说话从来都是慢声细语,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性别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肯定就是老黄,叫第三性,不过这话我可从来也没跟别人说过。本身我也是只闷葫芦,只不过我还是比较爱热闹的,看着别班整天热气腾腾不知有多羡慕。羡慕归羡慕,还得老老实实跟老黄地干活。
这样无盐无味的日子,过得也挺踏实。车间领导看到竟然有人能跟老黄摆活,换做以前早就闹着要调岗了,也算是对我的工作认可。如此我也就安心地给老黄当徒弟了。工厂里日新月异早就不讲传承了。我对老黄总有很多好奇。黄师傅是什么时候进厂的,76年。老黄竟然是从这条线开工就在这里了。我又问,黄师傅你一直在主控室吗?这回老黄只是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算是认同了。黄师傅你家是哪儿的?黑埠。黄师傅你家师母是做什么的?黄师傅猛然站起来,夹子一摔,骂道,狗日的,你给我滚出去。我一下子愣住了。老黄发完火,似乎又觉得不对,身子一软又坐下来,鼻子哼一声,已经没有了脾气。我疑惑又委屈地退在一边,不明所以。我们虽然在一个主控室里混了一段时间,脾气怎么也摸得差不多,从来没见老黄跟谁发过火。但是我对老黄的背景一点也不清楚,也没听别人说过,工友背后好像从来不提老黄,真奇怪。
以后又恢复了老样子,只是工作任务越来越紧了,老黄想再这么无风静浪地过日子也不行了。各种指标逐渐提高,让我们再想拿到那些指标和奖金越来越困难了。我想老黄也不是无知无觉,已经感到了压力。做了那么长时间副操作,基本也能应付得差不多,看着别人工作紧张的样子,我暗自庆幸在老黄的手下不用那么操心,老黄毕竟是这个厂高精尖的一把好手。
老黄也累了。市场经济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厂里的日子也不再好过,甚至到了我们出一个不合格产品,厂里就没有放库存的地方。一定的成品提取量,必然伴有一定比例的半成品,以前这些半成品都会低价卖出去,现在好的产品都卖不动,半成品更找不到门路。那么这些市场压力必然转嫁工人身上,也从另一方面加速了工人之间的分化。老黄不得不每次上班都对本工段的所有设备进行巡查。如此老黄也不可能安稳做他的主操作,必然顺应形势让我偶尔也坐坐他的位置。
老黄做事并不需要过渡。
主控室是本地区第一高楼,塔体高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也代表着本地区最高的工业水平、本地的财政支柱。有句话说,我们厂如果效益不好,政府都吃不上饭。可是极具讽刺的是,政府吃上饭了,可不管你工人吃不吃得饭。在这样的背景下,不管是管理还是劳动强度已经有了根本的不同,这个车间已经开始减员增效,岗位工人已经减去大半,厂里经常敲打工人“你让厂里没饭吃,厂里先让你没饭吃”,大幅标语悬挂在厂区中间通道,还未进厂就可以看到。确实是要没饭吃了,工资也不准时发,物价飞涨,工资下滑,拿到手的钱马上要不够买山芋的。
老黄虽然不说,时间长了他的事多少我也会知道一点。老黄76年进厂的时候,因为那些年家庭成分不好,耽误了个人问题,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而且他是厂里第一批的亦工亦农工人,这是体制下的产物,不合理用工的怪胎。农村没有地,厂里不是正式工,比正式工工资低一档,福利待遇减半。每名亦工亦农的工人无不梦想着转正。二等工人的待遇在人格上就低人一等,那些所谓的全民所有制的工人自觉高一档。偶尔老黄也会自嘲地说我是正式工他是临时工,现在面临诸多工人下岗,稍稍不慎就要调离岗位,老黄的危机感是很明显的。别人哪怕下岗了还有家可回,老黄的这辈子估计都要交给厂里了,一旦下岗都不知道能去哪儿。我知道老黄烦心,平时就多加小心不给他添麻烦,弄个试剂,鼓捣个添加剂啥的,我都承包了,并且推陈出新,逃避个化验啥的,反正对他也没啥坏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能偶尔叹口气。
反正我操作赶不上黄师傅,弄点歪门邪道还是比师傅强。开始他骂我不务正业,骂就骂吧,我们俩那点钱工资奖金现在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被干掉了!一个不合格就罚款100,我们工资才300左右。还不仅仅是罚款那么简单,更糟心的是还要末位淘汰,这招真够毒的,弄得车间里鸡飞狗跳。那些女工心里素质差点的,经常被罚得嚎啕大哭,丙班的那两个人竟然被罚得当月工资一个不剩还得倒贴。市场萧条成这样,工作太珍贵了,练就一身技能,出门一无所长,又没本钱,上班都上傻了,出门一摸黑啥也不会。除了哭就没啥减压的招数了。
就像气球挤压就会变形,人嘛,就是这样的动物。我和老黄这时候也算是派上用场了。老黄水平没说的,我那个精灵古怪每天折腾试剂,我们的指标占尽天时地利,饶是如此偶尔也会罚一笔,每次失手老黄就会骂我,你狗日怎么弄的!我就回他一句真没良心。不过再怎么高明也难逃背后黑手。主控室真是进入了三国时代,人尽其能。老黄巡查更加频繁了,50米的高塔,到处都是阀门管道,哪一个点被人动了手脚,这个班的产品就别合格了。老黄的邪门之处也派上了用场。我也被弄得一惊一乍,心想这样的日子哪天是个头啊。偶尔稳定的时候,老黄就调节好,带我出去巡查,主控室唱空城计也没谁了。黄师傅带我从塔基最末端的管道阀门到塔顶的排空阀,一个一个讲解。这老头头头是道,以前哪有功夫理我啊,真是战场上见真情啊!但是老黄还是留一手。整个车间就属我们工段设备复杂,高精尖,起码几百个点,老黄实在了得,估计工段设备熟悉到这个层次的厂里已经没有了。最后,老黄还啧啧地说,看到没,这个排糟阀是进口的,名正言顺的德国造,自从安装使用后一次问题都没有,都比你小子年龄都大。老黄真是改变不少,竟然也会跟我讲讲历史。
虽然工作紧张,还算过得去。老黄累的时候我也能替换下手。摸方向盘的感觉挺好的,当师傅的感觉多好啊。我们的主控室是在这栋楼的三楼,方向盘的操纵杆其实就是连接在二楼的进气阀上的,气压波动就得不时地转转,以保持稳定汽压,流程的稳定气压的稳定是前提,所以就得频繁地调节。每一个进出的管道阀门都是经过精心计算过的。哪个地方都是不能随便动的。以前谁会动这玩意啊,现在就不行了。黄师傅最近老是神经质地盯着各个点的温度、气压、流量,经常催我去看看:成品取多少了?原料消耗多少了?哪个泵得去看看运行怎么样?烦得要死。甚至经常让我去数那些闸阀、球阀的螺纹是多少圈,是否有新的移动的痕迹。真稀奇,取样口开多少圈,进气阀前边还有个总进气,被转了三分之一圈他基本都能判断到。有时瞅着瞅着突然说,去,把杂醇油取口关2圈,我说黄师傅您老有病了吧!那能有人动吗?黄师傅便骂:狗日的别废话,去关!我乖乖地跑去一看还真被人动了手脚,那个杂醇油都要冒出来了。这个死老黄还真能!刚从二楼跑到主控室,他又说,去4楼把成品阀关闭2个丝。这回我不再当老黄是个神经病了,腾腾爬到4楼果然得关闭2丝。我灰心地回到主控室抱怨说,黄师傅这活还是人干的吗?黄师傅骂道,不干去睡大街啊。我愤愤不平,大不了我回老家,哼!黄师傅幽幽地说,你有家能回,我去哪儿啊!我突然知道这话不能说,戳到黄师傅的穴道,马上闭嘴。
越是这样越说明厂子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停产的时候来了!老黄本来就是只闷葫芦,现在简直一个屁也没有了。老黄为了变成一名正式工,花了6000块买了个城镇户口,可是现在城镇户口已经不值钱了。户口拿到厂里,虽然把老黄的身份变成了全民所有制,可是如今不管你是你什么玩意工人,厂里已经举步维艰的情况下,就等着树倒猕猴散而已。这已经是90年后的中后期,全国经济萧条,三个月没发工资,厂里天天吹牛逼,什么“困难时期共渡难关”,妈个蛋的,都吃不上饭了,谁跟你狗日的共渡难关。老黄越发地沉默,平时老黄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就是工友之间,除了工作往来,就没看到有人找过黄师傅。我开始替黄师傅担心,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现在老黄的不言不语已经完全变质,让我莫名地压抑,我感觉黄师傅像一个碳核一样,随时会炸开。其实除了知道点皮毛,我根本不了解他,这个闷声不语的人,这个每天除了工作没有任何其他活动的人,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跟他一起上班2年竟然一无所知,他的宿舍是几号我都不知道。下班后,黄师傅就像影子一样消失了。他就像一个虚浮的影子,除了上班,竟然就像根本不存在一般。这种情绪也影响着我,让我非常不安。
宣布停产的那天,天上下着大雪。黄师傅和我是最后一个班,按程序,我们要将设备清洗完毕,将成品、半成品全部打到仓库,所有取点成品含量都为0,然后我们才能撤离车间。窗外大雪将天空连成一片,主控室压抑地连呼吸都变得滞重。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也没心思去管黄师傅的事情。停产后所有人都要撤出厂区,食堂都不开火了,黄师傅怎么办呢?所有人都自身难保了,不管明天怎么样都是各奔东西,前途昏暗。那些青工还好,老工人在厂里一辈子了,他们一身技能,出了门就剩一个光身板,我最多不过回老家,老黄却回不去了!大家各怀心事散去,明早全部来车间开会。这个会还有什么好开的,结局都知道了。走的时候没看到黄师傅,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也没心情多想。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真是该死,光顾着自己,没能体会黄师傅的处境。
等我到主控室楼下的时候,很多人围成一圈,有人看到我来,忽然留出一个口子。我当时头就炸了,还是昨晚的那身衣服,身上是斑驳的雪和鲜红的血,我眼前一黑。等我能够清醒地看到周围的时候,只剩下我自己。雪还在下,血迹还没完全被大雪覆盖,我慢慢地上楼,来到主控室,一夜过来,突然发现主控室是这么破败,让我陌生。这里不再有任何声音,以前24小时都是气体在管道和塔釜内蒸腾的声音,回流泵的声音,3号泵的声音,对讲机的喊叫声,现在除了我自己的喘息声,就是寂静。
我忽然觉得黄师傅已经离我很远了,那好像都是多年前的事,尽管脑海里老是回荡着黄师傅精简、缓慢的音节。可是我觉得那声音也是如此飘渺、虚幻。冰冷的操作柜,高耸的条凳,竟然已经落满灰尘。这里怎么这么冷啊,我的眼泪呼啦就下来了。黄师傅再也不会来了。我从主控室出来,顺着楼梯向上攀援,钢铁的旋梯在风雪中灰蒙蒙地看不到顶端,冰冷的手指抓住栏杆在抬起的那一刻皮肤和钢管分离的刹那,听得到粘连的声音,一直冷到心里。楼顶上的冷凝水箱温度已经挥发殆尽,雪落在上面,落在栏杆上面滑下来,每一个平面上,角铁的沟槽上,都是满满的雪。楼台平面上的雪,竟然是被踩得非常凌乱,虽然雪还在下,但是还没有完全覆盖住下面被踩实的积雪。这里不会有别人来过,只能是黄师傅,他在平台上徘徊了多长时间?整夜整夜的大雪显然没能挽留住黄师傅,更像是为他送行。孤独的黄师傅,从来都是沉默寡言,他在平台上徘徊了又徘徊,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要说和没说的话都在风中飘散了。我感受到他踩雪的咯吱声是那么锋利,直戳人心。幸好有雪啊,雪花能否给黄师傅最后的慰藉,我不知道。这座框架式的楼是本地区的制高点,塔体在风雪中挺立,好像和人类没有了关系,周围的工厂早就停产,哪怕是夜间这里也是一片黑暗,我们厂还是最后一个倒下的。黄师傅在平台上找不到下去的路,他只能像雪花一样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