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化妆不自由”到“娘炮误国”:当代弱势群体的普遍困境 作者:赵皓阳

 从“化妆不自由”到“娘炮误国”:当代弱势群体的普遍困境 作者:赵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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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化妆问题我一直翻来覆去的说,就是因为它非常有分析价值,可以以小见大体现出许多问题。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再把以前的微博发一遍,看过的朋友可以直接约过前面两部分,来看一看对于普遍困境的分析。

​  近期,韩国社交网络上许多女生晒出了她们毁掉化妆品的照片,并剪短头发、素颜出镜,来表达社会对于女性强制化妆现象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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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凑巧的,京东美妆的宣传语也闹了这样一个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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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阶段女性化妆问题永远都是一个社会问题,而不是个人可以自由选择的问题。之前我发一条北欧旅游的感想,里面就有一句:北欧社会男女平等程度高,所以女性普遍没有化妆。结果一些姑娘们就不高兴了,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我化妆是为了取悦自己和小姐妹,你们这些男人不要给自己加戏。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化妆能取悦自己呢?是来自他人的正反馈么?或者说自己化了妆后不出门不自拍,单纯觉得美就很“愉悦”?那么更进一步的,你所觉得“美”是如何被规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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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其实跟前一阵一些诸多媒体“娘炮误国”的言论是同一个根源。男人女性化就会获得一个低社会评价,还是因为女性地位低;同样,一些女装大佬、大吊萌妹的流行,以及各种男性女性化装扮取悦同性的现象,隐含着尊严侮辱和自降社会阶级,同样是男权社会的产物。

  坚持认为化妆是取悦自己的姑娘们,建议读一读社会学家雷文·康奈尔(Raewyn Connell,也译作瑞文·康奈尔)关于性别秩序的一些列著作(《性别与权力》《男性特质》《男人与男孩》等)。康奈尔认为,当前社会构建了一个性别等级秩序,在这个秩序金字塔顶端的,是支配性男性特质(hegemonic masculinity)。康奈尔分析了体育巨星阿里、影视明星施瓦辛格、说唱歌手50cent、以及地产巨子唐纳德·特朗普(后来成为了美国总统)等人身上的“支配性男性特质”:包括力量、肌肉、权威、财富等。这些特质被认为是男性的“最理想形式”。

  这种“支配性男性特质”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获得,但是众多男人能够从中获取红利:比如肌肉——虽然没有施瓦辛格那么多;比如在家庭中的权威等。康奈尔将此成为“父权制的红利”(patriarchal dividend),而那些从中获利、并未达到支配性的男性们的特征,被称作共谋性男性特质(complicit masculinity)。所以说男性练肌肉并不一定是为了取悦女性,而是为了在共谋性男性特质中更胜一筹。

  在支配性与共谋性的男性特质之下,是受强调的女性特质(emphasized femininity)——这种女性特质,源自于男性的审美与喜好,遵从与男性的意志和规定,以“顺从、抚育、体贴”为特征。所以说化妆这一社会现象的出现,根本目的还是取悦男性,并受男性审美所规定的。我都知道,YSL12号叫“斩男色”,“斩男”是什么意思,是为谁的审美准备的,不用我说了吧?康奈尔还指出,为什么女性会跟粉红色这一色彩符号挂上钩,是因为这是女性私处的颜色,这一种审美包含了一些男性的性幻想和处女情结。再比如胸部丰满的女性被认为有更强的哺育后代的能力,所以大胸也成为了一种受强调的女性特质。

  与“受强调的女性特质”同样屈从于男权审美之下的,是同性恋男性特质(homosexual masculinity)。“同性恋男性特质”被认为与“真男人”——也就是支配性男性特质恰好相反,是被男性特质所摒弃的特征。“娘炮”虽然不一定都是同性恋,但也属于“同性恋男性特质”的一种,它们都是长期被污名化的性别特征,处于男权社会性别秩序的底端。

  在这之下,还有一种反抗的女性特质(resistant femininites),就是与男性认可的受强调的女性特质截然相反:比如胖女孩(甚至个高的女孩)、老姑娘、女巫、女性知识分子、女性体力劳动者等等。用康奈尔的话说,这些人的特质都“被从历史中抹去了”。比如蓝领工人,她们穿着无法显示出身材的工作制服,就被男性规定的社会审美所摒弃;类似“村姑”等评论,也是男性审美话语霸权。再比如诸多“女性不化妆就被认为失礼”的场合,就是男权社会对于“反抗的女性特质”的打压。我们在建国之后,女性与男性一样形成了穿军装的风气,当代一些“小资产阶级女权分子”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同样的制服抹杀了女性的特质。现在看明白了吧,“不爱红装爱武装”其实是一种很大的进步,因为这摧毁的就是“受强调的女性特质”,而让“反抗的女性特质”重回历史舞台。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这样一个男权社会构建的性别秩序是这样的:支配性男性特质>共谋性的男性特质>受强调的女性特质=同性恋男性特质>反抗的女性特质。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娘炮”被主流媒体所嫌弃,以及为什么许多场合强迫女性化妆等社会问题。也不难理解如下图这种“现在的女性化妆主要是化给自己看和闺蜜小姐妹看的”是多么的可笑和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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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格斯指出,与早期社会制度相比,资本主义更加强化了父权制。首先,资本主义制度创造了巨大的财富——是通过剥削男性和女性劳动者产生的,而财产所有者和继承人都是男性。其次,资本主义经济想要顺畅运行,必须增加消费,因此必须将人(特别是女性)定义为消费者,说服她们自身的需求可以也只能通过商品消费来满足:诸如“女性化妆是为了取悦自己”“何以解忧,唯有剁手”“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一点”之类的广告语,无非都是消费主义的洗脑术。最后,资本主义依靠女性作为家中的无偿劳动力,承担养育和清洁工作(而社会主义提倡社会性抚养,从而解放女性)。恩格斯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主义通过支付低工资剥削男性,也通过不支付工资来剥削女性。

  说到底,男性之所以能够定义审美特质,是因为男权社会中男人掌握着最主要的社会资源。换句话说,女性化妆不是取悦男人也不是取悦自己,而是“取悦”那些社会资源、上升渠道——就如我上图所说,只能以自然价值来兑换社会价值。而对于那些拒绝化妆的女性,社会评价(也属于社会资源的一种)就给给她们一些贬低:不庄重、不尊重、不自爱、懒女人等。我在《生而贫穷》中专门讲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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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可以看到网络上对于女博士、职场女强人的污名化依然持续,就连一些媒体的报道中也多为诸如“美女CEO”“美女教授”“90后女博士”——无非还是年轻漂亮那一套。所以说“化妆自由”从来不是一个问题,而“化妆不自由”才是一个问题。“平权”这个问题很好理解:要么男性化妆,女性也化妆;要么男女都不化妆。以目前地球上男女平等做得最好的北欧地区来看,大家更倾向于男女都不化妆的选择。可能真的是因为化妆太麻烦了。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许多社会问题的讨论中,一些人容易陷入这样的误区,就是用个例去代替整体、用个人观感去否定社会问题。像“我见过XXXX”“我就是XXXX”这类话术,其实在大样本面前就是一个无效的举例。比如说,一个企业运营状况不好,可以从企业内部找原因,比如总经理策略有问题啊,公司制度不合理啊,员工积极性不高啊,现金流出现困难啊等等。但是整个经济萧条,企业难以为继,失业率陡升,那就是要从经济规律、国家政策、国际环境找原因了,国家如果说“经济不好是因为你们这些企业不努力”,是不是就显得很荒谬了?

  再举一个更简单的例子,我班主任跟我说:“好好努力,考个全校第一,给班里争光”,没毛病。要是校长在开会的时候对全校学生说:“大家要加油,争取每个人都考全校第一”,是不是就很扯淡了?所以要知道,“所有人”不是“一个人”的所有集合,而是一个全新的、完全不同的概念。经济、政治、社会的学术研究中,个例探讨是无意义的。

  就比如我今天上午说,女性化妆是一个男权社会审美的强加产物。就有很多人理直气壮地用自身经历来证明:我化妆就是为了取悦自己。我当然相信你可以从化妆中得到至真至纯的快乐,但是不能取代社会上女性社会价值被自然价值裹挟这一现象。我们高中政治课本就学过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这件事的首要矛盾不是你化妆有多少乐趣,而是许多女性因为不化妆就只能获得低社会评价,许多女性压根就没有选择化妆或不化妆的自由。

  例如,为什么女生在大三大四纷纷学起了化妆?为什么几乎每一篇求职攻略中都会要求女生面试时“化淡妆”,否则会被认为“不重视”“不尊敬”?为什么没有求职攻略中建议男生“练出淡淡的肌肉”,否则被认为不庄重呢?许多场合化妆到底是社会评价的强加还是个人兴趣,主次要分清楚吧?我虽然不化妆,但我知道化妆有多麻烦,绝对跟对男性的要求“穿着得体清爽不油腻”这个标准不是一个难度层级。甚至还有人评论“我身边一个男生出门前就化妆”,我认为“一个”这种量词还是不要出现在这种讨论中吧。

  更深一步的,当有更多的女性选择当鸵鸟高呼:“我化妆是为了取悦自己,跟你们这些臭男人没有关系”,但在这样一个某些场合不化妆被认为失礼的社会中,在本身女性已经被社会评价所裹挟的前提下,在许多“臭男人”明明掌握了社会资源并以此去规范女性客观现实中,依然过度强调“自主选择”,更会给那些“守旧分子”以口实:你看,她们化妆本身就高兴,要求她们化妆怎么算过分呢;那谁谁,你为什么不化妆,你是瞧不起我还是不重视公司?这些人合理化了自己的行为,却让社会偏见加深,让整个群体更加难以伸张诉求,这几乎是每个群体都要面临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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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弱势群体争取平权所面临的第一个困境。就如上图所展示,能够做“永葆青春”的医美、五十岁还能睡帅哥嫩模,这种条件在女性中实在是少之又少,她们必然有有超出常人的相貌或经济条件。但更遗憾的是,这些人偏偏更乐意发声且声量很大。毕竟普通劳动者的日子够苦了,每天赶早高峰不说还要更早起化妆;晚上加班几个小时回家还要费劲卸妆,谁还有力气表达自我呢?于是群体中处境较好的人们就很容易成为群体的“发声代言人”,而“沉默的大多数”对此无能为力。类似的还有“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这种价值观的传输,把不重视自然价值的女性直接打上了“懒”这样道德谴责的标签,绑架了真正烦于化妆女性的自由选择,这就是某种程度上的零和博弈和劣币驱逐良币。

  第二个困境就是当前消费主义传递给我们的一个幻象:你以为你在自主选择自己的生活,但其实你所认为的“自由”是虚假的自由,你的依然生活无处不在受到掌控和异化。以化妆为例,我都已经把男权社会如何规训审美讲得如此明白了,但依然有相当相当多的评论表示:我就是、真的是、自己、觉得美啊。这个用消费主义举例子就很好容易理解了,我在《穿Prada的时尚女奴隶》一文中专门有一节讲到了“审美幻觉”的问题,简而言之就是,你所认为美的、好吃的,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社会的规训。相比于个人自然倾向,来自社会的力量远远大得更多。

  但是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你认为你是自由的,因为一切都是你的自主选择。尤其是后资本主义时代,这种“规训”变得更加隐蔽,比封建时代裹小脚、戴头巾这些强烈反本性的方式要温和得多。还是以消费主义举例,我分析过消费主义一大特征就是你购买商品不是“需要”,而是“想要”。而当今资本的首要任务就是构筑这种“想要”。换句话说,资本要是想让你购买一件商品,它有广告轰炸、打折促销、网红示范、熟人推荐、软文洗脑、专家背书、免费陷阱等一万种方法,然后你还乐颠乐颠的觉得是自己“自由的选择”买到了自己新意的物品。

  卢梭有一句名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我们是社会的动物,永远不可能脱离社会的影响,具体到现在就是资本主义的种种“规训”。其实消费主义还好,只要不被裹挟到割肾、借裸贷,多买点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伤害。但是化妆这个问题已经形成了对普遍自由选择的侵犯,但依然有众多女性对此乐此不疲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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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上面这位姑娘,竟然已经用“高跟鞋超短裙低胸装”来举例子了,还认为自己是“硬气”,不是他人指手画脚的自主选择。我们都知道高跟鞋有多么不利于健康,那么是谁把违背健康这种人的本质需求定义为“美”的呢?超短裙同理,冬天还有姑娘“为了美”穿超短裙,关节炎风湿病的风险大大增加。低胸装来自于欧洲贵族,容易着凉的肺炎,法国贵妇们肺炎痨病死亡率高就源自与此。还不能理解这些男权规训下的女性装束成因的,可以去看看清华大学李当岐教授的著作《西洋服装史》,里面说的更加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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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高跟鞋超短裙还是低胸装,都是限制劳动的装束。这让女性远离劳动,只成为了展览和观赏的玩物,与掌握社会资源从而达到平权和独立愈行愈远。就这样,还会众多女性产生一种“虚伪的自由”感:我自己愿意穿低胸装超短裙,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好看,男人还要围着我转。殊不知若非男人掌握了社会资源,女性有何苦用这样损害自身健康的方式展示自己呢?表面上是男性围着女性转,本质还是男人定义了女人何为美。这位德国贵妇人的语气和上面那位博主何其之像。

  高跟鞋、低胸束腰等妆容,因为对女性的束缚温柔了许多,所以女性普遍的抵触情绪并不很高。举一个一百年前的例子:裹小脚。病态的小脚为美毫无疑问是男权社会的强加,但是许多女性都成为了其中的参与者,妈妈和奶奶都会自发的为家中的女孩子裹脚。CCTV9播过一个纪录片叫《缠足》,里面有一个情节印象特深,就是近代放足之初,缠足的女性还会对大脚女性进行污名化攻击,认为她们丑、放纵、不守妇道等等。现在我们看起来非常荒谬,但说不定几百年后人们看当代高跟鞋也是一样。

  这种“伪自由感”成为了弱势群体追求平权的第二大困境:相当多的人明明处于枷锁之中,非但浑然不知更引以为乐。紧随其后的就是第三个困境:难以形成群体共识。

  在前文中,我用了三段话590个字,就为了说明一个道理:个体经验不能取代社会问题。意思是你爱怎么化妆怎么化妆,爱怎么打扮怎么打扮,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探讨的不是你自己生活方式的问题,而是社会中众多女性没有不化妆的自由,素颜被认为失礼等现象。结果这条微博下面两千条评论,至少有一千条还在强调自己:我化妆就是自己高兴,我觉得粉色就是漂亮。她们真不是读不懂,而是缺乏一种最基础的同理心、共情心,认为主观经历就是全世界。

  后现代社会是一个宏观叙事消解的时代,每个人都是一个原子化的个体。尤其是用着互联网成长起来的95、00一代,他们从小就只有自我的表达,从来没有触碰过大共同体意识,也跟不会产生这种思维方式。就我已经把“个体经验不能取代社会问题”这句话强调了三四遍了,下面还会出现这样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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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从点赞数量来看,这也不是一个个例。可能是他们脑海中真的是没有这跟弦,不知道什么叫同理什么叫共情,也不知道什么叫宏观思维。再比如下面这个例子,网友已经在耐心像这位小姑娘解释,为什么超短裙对于女性来说是一种束缚,结果人家还是来一句:我不跑跳,所以我没问题。跟现在小孩子们交流真是让人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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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缺少通感、共情与同理心,也就没有对于大概念上弱势群体处境的基本认知——因为统称的“弱势群体”之中也有过得好的、享受到不平等红利的。因此共同体意识就难以形成,对于群体性的权利争取更是遥不可及。

  我为什么要用大几千字把化妆问题从头到尾捋一遍,就是因为很多事情都能以小见大、同理类推的。比如四十年来国际共运的困境也是一个道理。其实本文还没有完全把问题讲清楚,弱势群体还有第四个困境,也是最重要的困境。因为本文已经篇幅过长,我会专门写一篇文章详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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