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作者:蒲松龄

《聊斋志异》 作者:蒲松龄

Embed below code to your site


卷一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
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
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
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
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
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
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
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
阳算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
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秀
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
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
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
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巾贲】,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
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
耳。

耳中人

    谭晋玄,邑诸生也。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
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
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
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心窃
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
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尸变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
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各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
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
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
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
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朦胧。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
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
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
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
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
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
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
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扣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
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
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
然各浸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
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
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氵蒙】,道人觇树上,果
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
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
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
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扑
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
冠一髻,长二尽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鹤步,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
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
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一婢鬲下犹温。
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
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关,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清明前一
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上艹下弗】绣【巾憲】;青衣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
乘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
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
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
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左风右扬无扌】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
睛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
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
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
耐杀人!"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
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
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
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
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
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
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
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如劈椒。越一宿,
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
之双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

    异史氏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
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
也者,评骘殊亵。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
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
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处分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
搭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讶,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图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
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
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
偏袒绕视者甚。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
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
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
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
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
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
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铿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
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挈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
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
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
来语论者。朱【足局】【足脊】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
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
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
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
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上而下大,音ruan3,通软】。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
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
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而无主。即出,
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
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山魈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麦秋旋里,经旬始返。启斋门,则案上尘生,
窗间丝满。命仆粪除,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就枕,月色已满窗矣。辗
转移时,万籁俱寂。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注念间,风声渐近居
庐,俄而房门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
俄而寝门辟矣。忽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目
炎】闪,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左疏左半部分,右束】【同前字】然长三寸许;舌
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阴
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声。鬼大怒,伸巨爪攫公。公少缩。鬼攫得衾,
【扌卒】之,忿忿而去。公随衾堕,伏地号呼。家人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
状大骇。扶曳登床,始言其故。共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
五指着处皆穿。既明,不敢复留,负笈而归。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朦胧间,见一女子搴帘入,以白布裹首,【纟衰】
服麻裙,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女子已出。
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又逡巡不去,渐逼卧榻。遂伪
睡以观其变。无何,女子摄衣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
举其足,足如痿也。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
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当即因而啮之。未几,果及颐。翁乘势
力【齿乞】其颧,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齿乞】益力。但觉血液交颐,
湿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夫人奔入,
无所见,笑其魇梦之诬。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
伏而嗅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目,口中尚有余臭云。

捉狐

    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遂觉身摇摇如
驾云雾。窃意无乃压狐耶?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
翁寤。逡巡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上而下大】。甫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
物鸣急莫能脱。翁亟乎夫人,以带絷其腰。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当善化,今注目在
此,看作如何化法。"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
其腹,粗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命夫人急杀之。夫人张皇四顾,
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已渺矣。

上艹下收,音qiao2】中怪

    长山安翁者,性喜操家功。秋间荞熟,刈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佣人,乘月
辇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
心疑暴客。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上髟,下宁】须,去身已近。大怖,不遑
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
且戒忽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
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日,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
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上艹下黠】杂【里鳏右半部,外辶,音ta4】,翁命收积为垛,
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翁仆,
【齿乞】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
知其何怪也。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
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上而下大】。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
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入壁,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王生俊升设帐其家。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忽见小人,长三
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二小人舁一棺入,长四寸许,停置凳上。安厝
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
嘤嘤而哭,声类巨绳。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
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祝云:"河中溺鬼
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
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
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
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
"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
:"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
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
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
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
明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
不复恐怖。因亦欷【虚欠】,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
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
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
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
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
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
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
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
此盯聚如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达帝天。
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许贺曰:"君
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
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
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
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
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乃告曰:"数夜前,
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为资斧。祗候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
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愧无腆物,仅有卮酒;如不弃,
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
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
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
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左衤右璞无王】,争来致赆,不终朝,馈
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炎欠】有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
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
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或言:即章
丘石坑庄。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
余乡有林下者,家綦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
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
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

偷桃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
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
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
闻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
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
又恐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
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必窃之天
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
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
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
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
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
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
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附一桃,如碗大。术人喜,
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
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
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
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
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
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
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
意此其苗裔耶?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
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
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
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
自食?"曰:"我需持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左钅,右
搀右半部】,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左
氵,右上宀下番】,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
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左
钅,右搀右半部】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
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亻表】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
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木,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忄贵】【同上字】,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
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
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
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
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
"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道,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
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
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
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洒何能遍给?道各觅盎盂,竞饮先【酉爵】,
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
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
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
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
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
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
肴核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
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今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心情,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持,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
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
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
"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
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
"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
道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
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
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知
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
喜【疒火】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
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
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长清僧

    长清僧,道行高洁。年八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
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堕毙。魂适相值,
翕然而合,遂渐苏。厮仆还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
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
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
子托以病倦,悉卸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
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
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
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
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
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
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
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
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
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
得者矣,况僧乎哉!"

蛇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
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
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
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
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上穴下悉】【同上字】作响。停趾愕
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
"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
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
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炫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
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
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
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
道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
因与交首吐舌,假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
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
而小青粗于儿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
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
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
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
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
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
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
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
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
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进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
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
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
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
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
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畜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至,
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
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
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数
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磔以死。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
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不堪雌守
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订,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
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
甫饮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真属匪夷之想。【尤彡】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
以萧曹;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人奸杀,则拟女以剐;至于狗
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
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雹神

    王公筠苍,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
中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
知,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
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
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
"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
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
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俄延逾刻,极
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
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
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
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
者,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
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
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
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一更抽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
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
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
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
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
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
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
拙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
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
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载,换车为肉,音zi4,意大
块的肉】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厅,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
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佩,换亻为王】【左王右寥下半部】
然,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王当】,容华绝世。既而
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寝。皆曰:
"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
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
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
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于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
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
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
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
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
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
敢终留也。

僧孽

    张姓暴卒,随鬼使去,见冥王。王稽簿,怒鬼使误捉,责令送归。张下,私浼鬼使,
求观冥狱。鬼导历九幽,刀山、剑树,一一指点。末至一处,有一僧孔股穿绳而倒悬之,
号痛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鬼曰:"是为僧,广募金
钱,悉供淫赌,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张既苏,疑兄已死。时其见居兴福寺,
因往探之。入门,便闻其号痛声。入室,见疮生股间,脓血崩溃,挂足壁上,宛冥司倒悬
状。骇问其故。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腑。"张因告以所见。僧大骇,乃戒荤酒,
虔诵经咒。半月寻愈。遂为戒僧。

    异史氏曰:"鬼狱渺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祸,即冥冥之罚也。可勿惧哉!"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崇祯间,殿试在都,仆疫不起,
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曰:"君莫欲问仆病乎?"
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
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
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
橐以哀之。公不听。

    倏勿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
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上穴下卒】【同上字】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
戈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
公疾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
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
其声不【上而下大】。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
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砉刂】
然脱扃,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
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关矣。公急
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刀中庭石,
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
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烛
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待旦,
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皆翳形术也,犬血
可破。"公如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而皆为犬血模
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
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尤甚耶!"

野狗

    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祸,急无
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
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奈何!"
俄顷,蹶然尽倒,遂寂无声。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
李惧,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
李大惧,手索腰下 ,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齿乞】。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
嘴。物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
余。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三生

    刘孝廉,能记前身事。与先文贲兄为同年,尝历历言之:一世为【扌晋】绅,行多玷。
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如乡先生礼,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澈;己盏
中,浊如醪。暗疑迷魂汤得勿此耶?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
前生恶录;怒,命群鬼【扌卒】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
逾。方趑趄间,鬼力楚之,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
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牝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
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缓辔徐徐,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不加鞯装
以行,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行。群鬼
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
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
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
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怒其狂【犭折】,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闷甚,缘壁而
上,穴屋而出。自视,则伏身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积年余,每
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草中,闻车过,遽出
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是为刘公。
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
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
笔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大,
培者可久。不然,且将负盐车,受羁【上繁体马,下中,音zhi2,同絷,拴马足的绳索】,
与之为马;不然,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与之
为蛇。"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祟于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辄遁匿其中。
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其口,置釜中,【火覃,音qian2,烧热】
汤而沸之。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益急,久之无声。拔塞而验
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鬼哭

    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
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墙角鬼哭。
一日,王生【白皋】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白皋】迪!【白皋】迪!"已而
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汝不识我王
学院耶?"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命释道忏度之。夜抛鬼板,则
见磷火营营,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昏不知人者数日矣。日夕,忽欠伸若醒。
妇以食进。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不庭,我亦随众啗噉。食已方归,故不饥耳。
"由此鬼怪遂绝。岂钹铙钟鼓,焰口瑜伽,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火亘】赫,闻声者
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
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真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相居一二年,夫诱与交而孕。腹膨膨而以
为病也,告之母。母曰:"动否?"曰:"动。"又益异之。然以其齿太稚,不敢决。未
几,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

焦暝

    董侍读默庵家,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乃敢出
操作。公患之,假怍庭孙司马第移避之。而狐扰犹故。一日,朝中待漏,适言其异。大臣
或言:关东道士焦暝,居内城,总持敕勒之木,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道士朱书符,使
归粘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
巨狐,伏坛下。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深,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
猖獗,我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既而曰:"可借鞫狐词,亦得。"戟指咒移
时,婢忽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入都者一十八辈。"道士曰:
"辇毂下,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再若迁
延,法不汝宥!"狐乃蹙怖作色,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仆绝,良久始【更生】。
俄见白块四五团,滚滚如【毛求】,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顷刻俱去。由是遂安。

叶生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因于名场。会关东丁乘
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
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
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疾若木偶。公闻,召
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之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
不出。

    无何,寝疾。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
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
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
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
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
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
入邑痒。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曰:
"君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奈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
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
白【纟宁】,乃谓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
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
生入北闱,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
锦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
"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
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
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仆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上臼下与】如脱委焉。
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
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
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
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哉!
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
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
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
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
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有主计仆,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还矣。"
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
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因呼之曰:"四
十千将尽,如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已绝矣。乃以余资
置葬具而瘗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
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仙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以齿则周为长,
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
见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
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
牧佣,牛蹊周田,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诘得其故,大怒曰:
"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
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
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
我仇也,姑置之。邑令为朝迁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
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恿之,计遂决。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
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
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扌旁】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
酸。谋叩阙。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
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
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
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
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
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周放归,益
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
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
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
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
顽健。"周命置酒,略道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
履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之上清宫。
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
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
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
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
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劳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
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
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
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
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
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
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辶里】自往。遥见一童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
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辶卓】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
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
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
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
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乞
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
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
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
焚;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
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
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
其首,【上四中口下月,GBK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
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
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讠寿】张为幻。成知其意,
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
请还待君于上;如过哺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
兄,双泪遽堕,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
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
绪所关,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
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
痛哭而返。奇书网+Qisuu.Com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
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
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
视,则研石灿灿,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
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鞫一奇案。

    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
转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遥以手
招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
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妇
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
下,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
麻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在。由此遐迩访问,并无
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女。村人父
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纵其奄丧,周岁而嫁,当亦未晚,
胡为如是急也!"妇父益衔之,论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积半年余,
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一日合家惶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
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遘闵凶;不得已,即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
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大惊,寻路急
归。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始合卺焉。

灵官

    朝天观道士某,喜吐纳之术。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好,遂为玄友。居数年,每至郊
祭时,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道士疑而问之。翁曰:"我两人莫逆,可以实告:我狐
也。郊期至,则诸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遁耳。"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疑之。
一日忽至。因问其故。答曰:"我几不复见子矣!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沟甚隐,遂潜
伏卷瓮下。不意灵官粪除至此,瞥为所睹,愤欲加鞭。余惧而逃。灵官追逐甚急。至黄河
上,濒将及矣。大窘无计,窜伏溷中。神恶其秽,始返身去。即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
人世。乃投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几百日,垢浊始净。今来相别,兼以致嘱:君亦宜隐身
他去,大劫将来,此非福地也。"言已,辞去。道士依言别徒。未几而有甲申之变。

王兰

    利津王兰暴病死。阎王覆勘,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
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
金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
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而悄无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道望空际。气一呼,
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
其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盛气相向。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
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忿,今有术,可以致
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
惊以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趣装,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
眩然瞀瞑。前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
千金为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
"此魂亡也,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
"女公子魂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
抚之。少顷,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
雀;数人牵逡马,从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
便携儿马上,累骑而行。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入山中,我马上号且骂 ;
少年怒,推随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
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夜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余尽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
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异之,厚礼而送之。

    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博不事生产,奇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
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故行,旬日荡尽,将复觅张。王已知之,曰:"才
狂悖,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
知汝复来。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
授之。才去,以百金在裹,赌益豪;益之狭邪游,挥洒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
拷掠酷惨。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数日,创剧,毙于途。魂不忘张,复往依
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过,闻呼搜之,
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
鬼仙。医亦仁术,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为清道使。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张
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治装旋里。囊中存数百金,敬以半送家。
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
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
物,惟于荐底得钱三百,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
丈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
恐,蹲伏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
钱,跪守之。道士课毕,回顾骇愕。盗历历自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
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
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
宾府造"。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炎欠】一妪来寻钗。
王虽故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
"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
"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
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
负败絮,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非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
"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
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遂
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
粟麦各石。夜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曰:"汝祖
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
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妪
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
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
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待至停午,始
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
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
倍。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
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改而他图。
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
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
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进退维谷。

    适见斗鹑者,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
以商主人。主人亟怂【上臾下心】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购鹑盈儋,
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
蜻,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
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
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
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
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
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鹑如命。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
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
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
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
墀下。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
客亦放;略一腾踔,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
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
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
五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
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
玉鹑健啄,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
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
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
曰:"赐而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
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
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
曰:"小人把向市廛,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
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
"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
"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
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王
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
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
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
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
妪辞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行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
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
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
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
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
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
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酒【载,以肉代车】满案,团
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
入闺闼?"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谛,
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
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
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
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
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
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
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
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
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
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
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
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帏去。
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
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
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
辟之【外门内平】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
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跽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
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忄卷】【同上字】深情,妾岂不
知?但叔闺训严,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
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
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
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
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
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
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
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钅夫】钺,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
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
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
哀啼,【上艹中日下羽】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
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
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
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己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
舍舍之。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
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
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
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
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
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
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
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
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韦长,音chang4,弓袋】,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
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
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喜顾女曰:"我
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
私。"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
居,孝儿时共谈宴。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噗,以衤代口,GBK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
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
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
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
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噗,以衤代口,GBK
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
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
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
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
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
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土危】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
面翠色,齿【馋,以山代饣】【同上字】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
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
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
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
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
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
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
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
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
"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
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
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
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
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
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拨其塞,置烟中,【风留】【同上字】然如口吸气,瞬息
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
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
"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
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
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
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
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
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
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
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
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
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
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
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衤周】。中夜启视,有鼻息矣。
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载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
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也。察其情,与人异,知为
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焉。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
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
有亡。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
久待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
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别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
语,辄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然嬉戏无节,日效【木亏】者,
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过数日,两窗尽
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
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
诈作欲搜状。【炎欠】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
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
不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
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女曼】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
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
别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
妇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见二人
来饮,一长鬣奴捧壶,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
酒一【希瓦】来。"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
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
归。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
牵父衣,娇聒之。翁不忍过拂,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
白酒,寄肆廊。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诘母疾,答云:"连朝稍可,
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妗捡椟,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
作汤饼啖儿。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父待市中,
不遑食也"。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
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渐与语,诘其居里。答言:"北村。"
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
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
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
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
"吾侪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不
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
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
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也。"
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
酒授之,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
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曰:"此
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
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呕痰辄数升,寻愈。
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贵至总
戎。

蛇癖

    予乡王蒲令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
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
时无佩刀,先噬其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卷二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素人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
伏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矢,无敢违者。创
殿阁,所费不资,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竞相告曰:
"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金世成佛'。品至啖秽,极矣。
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南令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方将篝灯,适友人招
饮,遂扃户去。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遍诊诸客。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
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
董君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
甚骇,既以为模棱语,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入室,未遑【上
艹,下繁体热,音ruo4,点火】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
大愕,敛手。急火之,竟有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
大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
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
有?"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态【目蒙】瞳,不
知所见伊何,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然疑其所来无因。
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尔是我未笄,君垂髫也。"董
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十年不
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翁姑相断逝,又不幸为文君。
剩妾一身,茕无所依。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
以待君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
自得。月余,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善脉者诊
之。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
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怫
然曰:"勿复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
董服药独寝,甫交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梦如故。窥
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吐血斗余而死。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
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
日,迷罔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泄此
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
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
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
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耶?"王言不知。
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信巫家作厌禳
耳。"女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
子,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逡巡下榻,仆地
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
法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皮囊何
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
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

【齿乞】石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惟啖松子及白石,
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
如啖芋然。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庙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孙。见一妇人入室,貌肥黑不扬。笑近坐榻,
意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见之。而意坚定,终不摇。妇怒,批其颊有声,而亦
不甚痛。妇以带悬梁上,【扌卒】与并缢。王不觉自投梁下,引颈作缢状。人见其足不履
地,挺然立空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颠。忽曰:"彼将与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
乃止。如此百端,日常作,术药罔效。一日,忽见有武士绾锁而入,怒叱曰:"朴诚者汝
何敢扰!"即絷妇项,自棂中出。才至窗外,妇不复人形,目电闪,口血赤如盆。忆城隍
庙门中有泥鬼四,绝类其一焉。于是病若失。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
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
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
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
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
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应该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
畛畦。"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
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钅质】耶?"判官浓髯,微笑曰:
"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上艹,
下繁体热】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
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
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
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
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
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
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
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
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
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
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
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
果中经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
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
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
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
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
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
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温。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
扉自【外门内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
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
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而颊甲错;搓
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
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
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
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
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
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
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
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
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
不信,讼之。收家人鞠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
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
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
问,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
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
矣。"问其期,对以王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
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
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
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
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
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上穴,下目】
然已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
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痒,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
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
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 ,曰:"勿尔!儿已成立,家
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
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
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舆,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
"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
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园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
日沉,曰潜,曰【氵勿】,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
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
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
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
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
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
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
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
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
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小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
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
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
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近代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
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
乃我姑氏子,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
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
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柘,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
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
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
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
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
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
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
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
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
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
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
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
"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
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
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
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
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衤因】藉几榻,罔不洁
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口敫】声而
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
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
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
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悉。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
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
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
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
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
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
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
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
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
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噗,以衤代口】被,为生安置。曰:"阿
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
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
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俊,以扌代亻,音
zun4,用手指捏、按。】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
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
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
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
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
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
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
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
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
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
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
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
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
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
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
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
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
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
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
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
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
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
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
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
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
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
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
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
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
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
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
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
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
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
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
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
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
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上艹,下繁体热】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
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
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
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
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
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
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
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
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妨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
无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
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
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
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
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
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
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
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
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
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
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
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
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
"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
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
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黑曷】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
"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
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
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
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
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
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
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
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
黄金一铤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
"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
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
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妆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
妆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典见】颜向
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
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
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
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妆
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妆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
不从,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
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左衤,右璞去王旁】,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
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鼻句】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
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目炎】闪。宁惧,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
窗上石棂,【炎欠】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
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
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
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
"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
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
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
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
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狐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
陵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
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
"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
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
"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
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
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
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
''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户,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
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俗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
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
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妆少诵《楞严经》,今强半
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
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订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
眉颦蹙而欲啼,足【亻匡】【亻襄】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
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匚也】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
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
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左饣,右拖无扌】。
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
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
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
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
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
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
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
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订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
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
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忄栗】。"乃悬之。
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炎欠】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
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目炎】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
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
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
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义鼠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
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炎欠】然
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
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
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
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
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鸭鸣犬
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
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
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
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
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
一何可笑!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张生,
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
余围者。反复留连,甚慊所好。开尊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
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张惊问:"何人?"曰:"我
胶娼也。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妾以艰于步履,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
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词温婉,荡人神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
女忻从之。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
张束衣愕顾,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筒。张惧,幛身大树后,冀蛇
不睹。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张
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忽忆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药,因
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中;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
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
能起,移时方苏。载蛇而归,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丁亡去。
至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上
艹,下坐】豆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
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惟日
设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坐刂】刍;煞束湿,颇极参差。
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草。"丁益异之,谓其意在
得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了,仍出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
业此猎食者。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叹赞而别。嘱曰:
"我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

    数年无耗。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
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足丽】履而出,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居之温室,设筵相款,
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不能无少望。居数日,
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固乐;
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当助资斧。"走【亻平】
招诸博徒,使杨坐而乞头,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
问之。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菽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
十指,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最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
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海大鱼

    海滨故无山。一日,忽见峻岭重迭,绵亘数里,众悉骇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
乌有。相传海中大鱼,值清明节,则携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时多见之。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晋人。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舟抵金山,张先渡江,嘱家人
在舟,勿【博,以火代十,音bo1,煎炒食物】膻腥。盖江中有鼋怪,闻香辄出,坏舟吞
行人,为害已久。张去,家人忘之,炙肉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张回棹,悼恨欲
死。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言:"吾侪日与习近,惧为祸
殃,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投以半体,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
顿思得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子,以
大箝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行旅
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祠,肖像其中,以为小神,祷之辄应。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忄吴】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
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遏,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
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
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急止客,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也。"
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
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再索。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赤页】颊微笑,生
益惑。略诘门户,女曰:"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
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
是不可救,且为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
某悬想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
夙有艳名。数年前,【忄吴】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姓氏,求其
故裆,煮服可痊。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
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某舁送之,将至家门而
卒。母号涕葬之。遗一子,甫周岁。妻不能守柏舟节,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
堪,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消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答云:"儿地下
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
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甚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
某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
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
非女人,母视之,情怀差慰。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
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翁媪,闻而大骇,
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忧悼。女曰:"人
已鬼,又何厌贫?视郎母子,情义拳拳,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
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因顾生曰:"既婿
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凄心。
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载,以肉代车】不时馈送,小
阜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
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营备臻至。然生终未尝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小莽毒者,死而复苏,相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彼为李九所
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
尽驱除之,何屑此为!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 。"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诸其庭,
辄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亦哀毁,但不对客,惟命儿【纟衰】麻擗踊,教以礼仪而已。
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数月而殇。后
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矣。一日,谓子
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巾詹】
车,马四股皆鳞甲。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日是,寇家见女
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

    其子名鹗,字离尘,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造畜

    魇昧之术,不一其道,或投美饵,绐之食之,则人迷罔,相从而去,俗名曰:"打絮
巴",江南谓之"扯絮"。小儿无知,辄受其害。又有变人为畜者,名曰"造畜"。此术
江北犹少,河以南辄有之。扬州旅店中,有一人牵驴五头,暂絷枥下,云:"我少选即返。"
兼嘱:"勿令饮啖。"遂去。驴暴日中,蹄啮殊喧。主人牵着凉处。驴见水,奔之,遂纵
饮之。一滚尘,化为妇人。怪之,诘其所由,舌强而不能答。乃匿诸室中。既而驴主至,
驱五羊于院中,惊问驴之所在。主人曳客坐,便进餐饮,且云:"客姑饭,驴即至矣。"
主人出,悉饮五羊,辗转皆童子。阴报郡,遣役捕获,遂械杀之。

凤阳士人

    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
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
"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丽人但请勿虑。即
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
复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
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
问丽者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驰夜半,人
畜想当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
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
絷蹇檐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
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
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
语。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
觥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
以牙拨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
鞋儿占鬼卦。"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
音声靡靡,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

    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
坐,块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
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
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
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
之语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
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
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
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扑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
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
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
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病危笃,自知不起。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请
言所志。"妻默不语。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伤!行与子
诀,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出。"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以能
守?"耿闻之,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妻号。家人至,
两人攀指,力掰之,始开。

    耿不自知其死,出门,见小车十余两,两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粘车上。御人见
耿,促登车。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视粘单上,己名最后。车行咋咋,响震耳
际,亦不自知何往。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闻其名,疑之。又闻御人偶
语云:"今日【算刂,音chuan1,斩、断】三人。"耿又骇。及细听其言,悉阴间事,乃
自悟曰:"我岂不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妻嫁后,缺于奉养;
念之,不觉涕涟。又移时,见有台,高数仞,游人甚夥;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
人言为"望乡台"。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竞登。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
促令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中。但内室隐隐,如笼烟
雾。凄恻不自胜。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为东海
匠人。见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谋与越台而遁。耿惧冥追,匠
人固言无妨。耿又虑台高倾跌,匠人但令从己。遂先跃,耿果从之。及地,竟无恙。喜无
觉者。视所乘车,犹在台下。二人急奔,数武,忽自念名字粘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
反身近车,以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少间,入里门,匠人
送诸其室。蓦睹己尸,醒然而苏。

    觉乏疲躁渴,骤呼水。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乃骤起,作揖拜状;既而出门
拱谢,方归。归则僵卧不转。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异。稍稍近问,
始历历言其本末。问:"出门何故?"曰:"别匠人也。""饮水何多?"曰:"初为我
饮,后乃匠人饮也。"投之汤羹,数日而瘥。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云。

珠儿

    常州民李化,富有田产。年五十余,无子。一女名小惠,容质秀美,夫妻最怜爱之。
十四岁,暴病夭殂,冷落庭帏,益少生趣。始纳婢,经年余,生一子,视如拱壁,名之珠
儿。儿渐长,魁梧可爱。然性绝痴,五六岁尚不辨菽麦;言语蹇涩。李亦好而不知其恶。
会有眇僧,募缘于市,辄知人闺闼,于是相惊以神;且云,能生死祸福人。几十百千,执
名以索,无敢违者。诣李募百缗。李难之,给十金,不受;渐至三十金。僧厉色曰:"必
百缗,缺一文不可!"李亦怒,收金遽去。僧忿然而起曰:"勿悔,勿悔!"无何,珠儿
心暴痛,巴刮床席,色如土灰。李惧,将八十金诣僧乞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
僧何能为?"李归而儿已死。李恸甚,以状诉邑宰。宰拘僧讯鞫,亦辨给无情词。笞之,
似击鞔革。令搜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帜五。宰怒,以手叠诀举示之。僧乃惧,
自投无数。宰不听,杖杀之。李叩谢而归。

    时已曛暮,与妻坐床上。忽一小儿,【亻匡】【亻襄】入室,曰:"阿翁行何疾?极
力不能得追。"视其休貌,当得七八岁。李惊,方将诘问,则见其若隐若现,恍惚如烟雾,
宛转间,已登榻坐。李推下之,堕地无声。曰:"阿翁何乃尔!"瞥然复登。李惧,与妻
俱奔。儿呼阿父、阿母,呕哑不休。李入妾室,急阖其扉;还顾,儿已在膝下。李骇,问
何为。答曰:"我苏州人,姓詹氏。六岁失怙恃,不为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戏门外,
为妖僧迷杀桑树下,驱使如伥鬼,冤闭穷泉,不得脱化。幸赖阿翁昭雪,愿得为子。"李
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儿曰:"但除斗室,为儿设床褥,日浇一杯冷浆粥,余都
无事。"李从之。儿喜,遂独卧室中。晨来出入闺阁,如家生。闻妾哭子声,问:"珠儿
死几日矣?"答以七日。曰:"天严寒,尸当不腐。试发冢启视,如未损坏,儿当得活。"
李喜,与儿去,开穴验之,躯壳如故。方此忉怛,回视,失儿所在。异之,舁尸归。方置
榻上,目已瞥动;少顷呼汤,汤已而汗,汗已遂起。

    群喜珠儿复生,又加之慧黠便利,迥异曩昔。但夜间僵卧,毫无气息,共转侧之,冥
然若死。众大愕,谓其复死;天将明,始若梦醒。群就问之。答云:"昔从妖僧时,有儿
等二人,其一名哥子,昨追阿父不及,盖在后与哥子作别耳。今在冥间,与姜员外作义嗣,
亦甚优游。夜分,固来邀儿戏。适以白鼻【马呙】送儿归。"母因问:"在阴司见珠儿否?"
曰:"珠儿已转生矣。渠与阿翁无父子缘,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百十千债负耳。"初,
李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无知者。李闻之,大骇。母问:"儿见惠姊
否?"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

    又二三日,谓母曰:"惠姊在冥中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
便十百作呵殿声。"母曰:"何不一归宁?"曰:"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
述前生,方豁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
渠都如眠睡。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氵宛】绫子上,姊就刺作
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归
省阿母。'"母问其期,答言不知。

    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少间,奔入室曰:"姊来矣!"
移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见。儿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
"驺从暂令去矣。姊言:'昔日所覆绿锦被,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
"在。"即启笥出之。儿曰:"姊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

    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言笑如平生。且言:
"我今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话,勿须惊恐。"质明,方与母言,
忽仆地闷绝。逾刻始醒,向母曰:"小惠与阿婶别几年矣,顿【上髟下参】【同上字】白
发生!"母骇曰:"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
母惊不知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
罪何可赎!"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五家,何遂能
来?"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姑舅亦相抚爱,颇不谓妒丑。"惠生时,好以手支颐,
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
曰:"儿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苏。

    后数月,李病剧,医药罔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
挽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既暮,儿趋入曰:"杂人
妇,且避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而笑。母问之,曰:"我笑二鬼,闻姊夫来,
俱匿床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
至此大快!"乃出至门外,却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阿父当即无恙。姊
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

    延师教儿读。儿甚慧,十八入邑庠,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
火【上艹,下繁体热】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绽露,由是不复
言。

小官人

    太史某公,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出自堂陬。马大如蛙,人细于指。小
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幞,乘肩舆,纷纷出门而去。公心异之,窃疑睡眠之讹。
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白言:"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
太史。"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少间,又自笑曰:"【上戈下戈,音jian1,很少、
细微】【同上】微物,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欣然携之而去。后
不复见。惜太史中馁,不曾诘所自来。

胡四姐

    尚生,太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 ,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
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
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
临无虚夕。

    一夜,与生促膝灯幕,生爱之,瞩盼转。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曰:"我视卿
如红药碧桃,即竟夜视,不为厌也。"三姐曰:"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若见吾家四妹,
不知如何颠倒。"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逾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
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生狂喜,引坐。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
引绣带,俯首而已。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
声。"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
既而引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
"阿姊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罔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生
惧,求所以处。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当书一符粘寝门,可以却之。"遂书之。
既晓,三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汝两人合有夙分,
余亦不相仇,但何必尔?"乃径去。

    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苍莽中,出一少
妇,亦颇风韵。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变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
一贯授生,曰:"先持归,贯良酝,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
少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欢洽异常。继
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曙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
则胡姊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
追去,移时始反。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
生惶恐自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吾寻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异,
讯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被妖物蛊杀吾弟。
归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家,不剪,当有继吾弟而亡
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
咒良久。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裹瓶口,缄封甚固。
生父亦喜,坚留客饮。生心恻然,近瓶窃视,闻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视不救,君何负心?"
生益感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空,
予即出矣。"生如其请。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横地,大惊曰:
"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乃携
瓶别去。

    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近就之,执手慰问。且曰:"别后十易春
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与偕归,女曰:"妾今非昔比,
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又二十年余,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
生喜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应再履尘世。但感君情,敬报撤瑟之期。可早处
分后事;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
人李文玉之戚好,尝亲见之。

祝翁

    济阳祝村有祝翁者,年五十余,病卒。家人入室理【纟哀】【纟至】,忽闻翁呼甚急。
群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群喜慰问。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拚不复返。行数里,转
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故复归,欲偕尔同行
也。"咸以其新苏妄语,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媪云:"如此亦复佳。但方生,如何便得
死?"翁挥之曰:"是不难。家中俗务,可速作料理。"媪笑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户外,
延数刻而入,绐之曰:"处置安妥矣。"翁命速妆。媪不去,翁催益急。媪不忍拂其意,
遂裙妆以出。媳女皆匿笑。翁移首于枕,手拍令卧。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
景象?"翁捶床曰:"并死有何可笑!"子女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意。媪如言,并枕
僵卧。家人又共笑之。俄视,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众始
近视,则肤已冰而鼻无息矣。试翁亦然,始共惊怛。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
家,言之甚悉。

    异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与?泉路茫茫,去来由尔,奇矣!且白头者欲其去,则呼
令去,抑何其暇也!人当属纩之时,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昵人耳。苟广其术,则卖履分
香,可以不事矣。"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西江。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或猎得之,则货其
肉于陈、柯。此二姓皆友谅之裔,世食猪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来,得一头,
絷舟中。一日,泊舟钱墉,缚稍懈,忽跃入江。俄顷,波涛大作,估舟倾沉。

某公

    陕右某公,辛丑进士,能记前身。尝言前生为士人,中年而死。死后见冥王判事,鼎
铛油镬,一如世传。殿东隅,设数架,上搭猪羊犬马诸皮。簿吏呼名,或罚作马,或罚作
猪;皆裸之,于架上取皮披之。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白羊皮来,捺
覆公体。吏白:"是曾拯一人死。"王检籍覆视,示曰:"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
鬼又褫其毛革。革已粘体,不可复动。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片断
裂,不得尽净。既脱,近肩处犹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上
穴下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
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
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侠女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
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
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
其匹,见生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
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
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
业,则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
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
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诘所自,以"邻村"对。嗣
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
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何可畏?"
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
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
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
颊。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口兆】。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
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
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
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
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
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生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
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
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
"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
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
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
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
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
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炎欠】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
"子胡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
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出。少年见之,骇而却走。
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
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
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
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
"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
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
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
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
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扃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
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
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
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暝蛉者,勿言妾也。"
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
朋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
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
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
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
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
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
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不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
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
交而备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
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彼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
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声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
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
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
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
士,犹奉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嘏,以豕代古,
音jia1,老公猪】,彼爱尔娄猪矣!"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一夜睡醒,
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
醉而犬卧。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
留烛以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
榻前,谢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蘖,而人以为痴;卿,我鲍叔也。如不见疑,当为
糟丘之良友。"曳登榻,复寝。且言:"卿可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
去。乃治旨酒一盛,专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酝,何以报
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易。当为君
少谋酒资。"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诘旦而往,果
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如其言,果得钱百
余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辙中小胡可以久掬?合更谋
之。"异日,谓生曰:"市上荞价廉,此奇货可居。"从之,收荞四十余石。人咸非笑之。
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荞可种;售种,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狐,
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视
子犹子焉。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
东邻,余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
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
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
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
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宿辄
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享
单】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
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
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
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有人否?"生曰:"无他,止一邻娼,顾亦
不常。"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

    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
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
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
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
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
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有他
遇否?"生询期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
"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
生疑其妒 ,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
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
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
痨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
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
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
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
当携药饵,为君以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
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
谬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
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
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
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
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
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
请从此辞。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由是于李夙夜必偕。约两
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檀,以饣代木】粥一瓯。欲归就奉养,
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
疑李,因谓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
则李已去,自是遂绝。

    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曰:
"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实无救
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
反复展玩。李女【炎欠】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
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
何如?"李府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地陨泣,乞垂怜救。
莲遂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
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
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
为人,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
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
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
李赧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
妆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面见】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
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
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
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
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物,转促逼之。李不得已,
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
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
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
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
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挹挹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
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足卷】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
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
共弄。莲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
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扃户,不
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
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
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
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
苦无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
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
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
也!"把履号【口兆】,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
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
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
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眙。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
初度,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识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
欲从与俱归。母诃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
为侮。生出,浼女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
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
其有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
归,则自门达堂,悉以【上四中厂下剡,音ji4,毛织品】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
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
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则羡之。昼凭草木,
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
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
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
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生。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
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
婢忽曰:"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
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
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
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
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
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
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
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
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
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
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
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
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
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典见】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
东邻,余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
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
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
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
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宿辄
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享
单】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
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
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
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有人否?"生曰:"无他,止一邻娼,顾亦
不常。"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

    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
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
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
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
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
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有他
遇否?"生询期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
"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
生疑其妒 ,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
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
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
痨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
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
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
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
当携药饵,为君以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
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
谬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
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
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
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
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
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
请从此辞。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由是于李夙夜必偕。约两
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檀,以饣代木】粥一瓯。欲归就奉养,
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
疑李,因谓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
则李已去,自是遂绝。

    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曰:
"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实无救
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
反复展玩。李女【炎欠】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
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
何如?"李府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地陨泣,乞垂怜救。
莲遂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
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
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
为人,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
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
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
李赧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
妆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面见】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
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
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
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
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物,转促逼之。李不得已,
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
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
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
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
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挹挹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
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足卷】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
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
共弄。莲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
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扃户,不
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
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
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
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
苦无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
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
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
也!"把履号【口兆】,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
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
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
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眙。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
初度,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识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
欲从与俱归。母诃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
为侮。生出,浼女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奇书网+Qisuu.Com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
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
其有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
归,则自门达堂,悉以【上四中厂下剡,音ji4,毛织品】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
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
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则羡之。昼凭草木,
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
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
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
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生。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
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
婢忽曰:"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
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
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
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
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
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
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
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
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
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
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
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
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
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典见】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
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赤贞】颜彻颈,汁珠珠下滴,因共为笑。
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胃。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
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数。翁素耳其
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
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
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
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
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
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
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
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
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
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目蒙】
【目龙】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
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
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
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
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
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
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
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
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
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
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
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
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
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
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目间】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
"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
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
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
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
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
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行。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
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
怨也。"生乃亦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
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
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以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
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
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 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
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是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
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
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
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
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
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
彼孙子何痴乎!"

    集痴类十:"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人嫖。
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帐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弟子善赌。"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一日,有
叟来税屋,出直百金。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
之,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夥,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李殊不自知;
归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宇下已数晨夕。事事都草创,起炉
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李从之。则入园中,【炎欠】见
舍宇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
备极甘旨。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儿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
数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
满。骤火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燔臭灰眯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
熄入视,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
"夙无嫌怨;荒园报岁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忿然而去。
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
中来一星者,自号"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
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
"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乾?"
生惑之,前席而请,翁毅然以"卧龙"自任。请先备甲胃数千具、弓弩数千事。李虑人莫
之归,翁曰:"卧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
应。"李喜,遣翁行。发藏镪,造甲胃。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
诸山莫不愿执鞭【革勺】,从戏下。"浃旬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于是拜翁为军师,建
大纛,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邑令率兵还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
告急于兖。兖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
因自立为"九山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
之名大噪。加翁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
东抚以夺马故,方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
山谷。"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无术,登山而望曰:"今
而知朝廷之势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
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今试
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异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
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听匪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
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

遵化署狐

    诸城邱公为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后一楼,绥绥者族而居之,以为家。时出殃人,
遣之益炽。官此者惟设牲祷之,无敢迕。邱公莅任,闻而怒之。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
家人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将携细小避去。"公闻,亦默不言。次日,阅
兵已,戒勿散,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数仞之楼,顷刻摧为平地,革肉毛
肉,自天雨而下。但见浓尘毒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望之曰:"逃一狐
矣。"而署中自此平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赍银如干数赴都,将谋迁擢。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忽有一
叟诣阙声屈,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夤缘当路,现顿某家,可以验证。奉旨
押验,至班役家,冥搜不得。叟惟以一足点地。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上镌有"某郡
解"字。已而觅叟,则失所在。执乡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无之。公由此罹难,乃知叟即
逃狐也。

    异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
者矣。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

张诚

    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明末齐大乱,妻为北兵掠去。张常客豫,遂家焉。娶于豫,
生子讷。无何,妻卒,又娶继室,生子诚。继室牛氏悍,每嫉讷,奴畜之,啖以恶草具,
使樵,日责柴一肩。无则挞楚诟诅,不可堪。隐畜以甘脆饵诚,使从塾师读。诚渐长,性
孝友,不忍兄劬,阴劝母,母弗听。一日,讷入山樵,未终,值大风雨,避身岩下,雨止
而日已暮。腹中大馁,遂负薪归。母验之少,怒不与食;饥火烧心,入室僵卧。诚自塾中
来,见兄嗒然,问:"病乎?"曰:"饿耳。"问其故,以情告。诚愀然便去。移时,怀
饼来饵兄。兄问其所自来。曰:"余窃面倩邻妇为之,但食勿言也。"讷食之。嘱弟曰:
"后勿复然,事泄累弟。且日一啖,饥当不死。"诚曰:"兄故弱,乌能多樵!"次日,
食后,窃赴山,至兄樵处。兄见之,惊问:"将何作?"答曰:"将助樵采。"问:"谁
之遣?"曰:"我自来耳。"兄曰:"无论弟不能樵,纵或能之,且犹不可。"于是速之
归。诚不听,以手足断柴助兄。且云:"明日当以斧来。"兄近止之,见其指已破,履已
穿,悲曰:"汝不速归,我即以斧自刭死。"诚乃归,兄送之半途,方复回。樵既归,诣
塾,嘱其师曰:"吾弟年幼,宜闭之。山中虎狼多。"师曰:"午前不知何往,业夏楚之。"
归谓诚曰:"不听吾言,遭笞责矣。"诚笑曰:"无之。"明日,怀斧又去。兄骇曰:"我
固谓子勿来,何复尔?"诚不应,刈薪且急,汗交颐不少休。约足一束,不辞而返。师又
责之,乃实告之。师叹其贤,遂不之禁。兄屡止之,终不听。

    一日,与数人樵山中,【炎欠】有虎至。众惧而伏。虎竟衔诚去。虎负人行缓,为讷
追及。讷力斧之,中胯。虎痛狂奔,莫可寻逐,痛哭而返。众慰解之,哭益悲。曰:"吾
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为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项。众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许,
血溢如涌,眩瞀殒绝。众骇,裂之衣而约之,群扶而归。母哭骂曰:"汝杀吾儿,欲【蠡
刂】颈以塞责耶!"讷呻云:"母勿烦恼,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创痛不能眠,惟
昼夜依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时就榻少哺之,牛辄诟责。讷遂不食,三日而毙。村中有巫
走无常者,讷途遇之,缅诉曩苦。因询弟所,巫言不闻。遂反身导讷去。至一都会,见一
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代问之。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男妇百余,并无犯而张者。
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属我,何得差逮。"讷不信,强巫入内城。城中新鬼、故
鬼往来憧憧,亦有故识,就问,迄无知者。忽共哗言:"菩萨至!"仰见云中,有伟人,
毫光彻上下,顿觉世界通明。巫贺曰:"大郎有福哉!菩萨几十年一入冥司,拔诸苦恼,
今适值之。"便谇讷跪。众鬼囚纷纷籍籍,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哄腾震地。菩萨以杨
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尘。俄而雾收光敛,遂失所在。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巫
仍导与俱归。望见里门,始别而去。讷死二日,豁然竟苏,悉述所遇,谓诚不死。母以为
撰造之诬,反诟骂之。讷负屈无以自伸,而摸创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行将穿云入
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勿望返也。愿父犹以儿为死。"翁引空处与泣,无敢留之。
讷乃去。每于冲衢访弟耗,途中资斧断绝,丐而行。逾年,达金陵,悬鹑百结,伛偻
道上。偶见十余骑过,走避道侧。内一人如官长,年四十已来,健卒怒马,腾踔前后。一
少年乘小驷,屡视讷。讷以其贵公子,未敢仰视。少年停鞭少驻,忽下马,呼曰:"非吾
兄耶!"讷举首审视,诚也。握手大痛,失声,诚亦哭曰:"兄何漂落以至于此?"讷言
其情,诚益悲。骑者并下问故,以白官长。官命脱骑载讷,连辔归诸其家,始详诘之。初,
虎衔诚去,不知何时置路侧,卧途中经宿。适张别驾自都中来,过之,见其貌文,怜而抚
之,渐苏。言其里居,则相去已远。因载与俱归。又药敷伤处,数日始痊。别驾无长君,
子之。盖适从游瞩也。诚具为兄告。言次,别驾入,讷拜谢不已。诚入内,捧帛衣出,进
兄,乃置酒燕叙。别驾问:"贵族在豫,几何丁壮?"讷曰:"无有。父少齐人,流寓于
豫。"别驾曰:"仆亦齐人。贵里何属?"答曰:"曾闻父言,属东昌辖。"惊曰:"我
同乡也!何故迁豫?"讷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荡无家室。先贾于
西道,往来颇稔,故止焉。"又惊问:"君家尊何名?"讷告之。别驾瞠而视,俯首若疑,
疾趋入内。无何,太夫人出。共罗拜,已,问讷曰:"汝是张炳之之孙耶?"曰:"然。"
太夫人大哭,谓别驾曰:"此汝弟也。"讷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适汝父三年,流
离北去,身属黑固山半年,生汝兄。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补秩旗下迁此官。今解任矣。
每刻刻念乡井,遂出籍,复故谱。屡遣人至齐,殊无所觅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谓别
驾曰:"汝以弟为子,折福死矣!"别驾曰:"曩问诚,诚未尝言齐人,想幼稚不忆耳。"
乃以齿序: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最少;讷二十二,则伯而仲矣。别驾得两弟,
甚欢,与同卧处,尽悉离散端由,将作归计。太夫人恐不见容。别驾曰:"能容则共之,
否则析之。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于是鬻宅办装,刻日西发。

    既抵里,讷及诚先驰报父。父自讷去,妻亦寻卒;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忽见讷入,
暴喜,恍恍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驾母子至,翁辍泣愕然,
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劭厮卒,
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诚不见母,问之,方知已死,号嘶气绝,食顷始苏。别驾出资,
建楼阁;延师教两弟;马腾于槽,人喧于室,居然大家矣。

    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十余岁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
再见乎!'于是一堕。至虎衔诚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愦愦如此!'于是一堕。及兄弟
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悲,则为别驾堕。一门团【外囗内栾】,惊出不意,
喜出不意,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
举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艳。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
人,谁是汝婢媪耶?"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久如夫妻之好。忽谓曰:"君秩
当迁,别有日矣。"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
三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公解任,欲与偕旋。狐不可。送之河上,
强之登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畔。女忽出,言将一
谒故旧。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
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以云?"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
限我十天往复,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十日,果别而去。

巧娘

    广东有【扌晋】绅傅氏,年六十余,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十七岁,阴裁如
蚕。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怛,而无如何。廉从师读。师偶他出,
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视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离家数里,见一素衣女郎,
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丽无比。莲步蹇缓,廉趋过之。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
得无欲如琼乎?"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烦便道寄里门。
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女出书付婢,婢转付
生。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

    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灿,芳草迷目,
旷无逆旅,窘甚。见道侧一墓,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蹲踞其上。听松
声谡谡,宵虫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烧。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
石上,双鬟挑画烛,分侍左右。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可烹一盏,
赏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发森竖。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
曰:"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女近临一睇,
反恚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听其言,亦非土音。问:"郎何之?"
答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荜,愿就税驾。"邀生
入。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
何敢高卧?"生不得已,遂与共榻,而怕恐不敢自舒。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
股。生伪寐,若不觉知。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怅然,
悄悄出衾去。俄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
惊问所苦。女摇首曰:"我自叹吾命耳。"婢立榻前,耽望颜色。女曰:"可唤郎醒,遣
放去。"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

    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婢白:"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余,犹风格。见女未
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
寄此宿。"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悲啼不伦;
将勿郎君粗暴也。"女不言,益悲。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
"我女笔意也!"拆读叹咤。女问之。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
为奈何?"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生备述
之。妇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
罪。"又诘女。女叹曰:"自怜生适阉寺,没奔【啄,以木代口,阉人】人,是以悲耳。
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异生入东厢,探手
于【衤夸】而验之。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簏,
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哗,乃出。生独卧筹思,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
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惊喜,如
乍膺九锡。棂色才分,妇即入,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出语巧娘曰:"郎
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交。且复闭置,免人厌烦。"乃出门去。生回旋无聊,
时近门隙,如鸟窥笼。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
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妇命相呼以兄妹。巧
娘笑曰:"姊妹亦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
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

    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令安置。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行。妇曰:"此丈夫
而巾帼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
臂登床,发硎新试,其快可知。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为?"曰:"鬼也。才色无匹,
而时命蹇落。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赍恨如冥。"生惊,
疑三娘亦鬼。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耦,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
生大愕。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此日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
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生蕴藉,善谀噱,颇得巧娘怜。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
室中。生闷气,绕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巧娘遣婢去。
生挽就寝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语未竟,触手盈握。惊曰:
"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
遂相绸缪。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
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劝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终衔之。生曰:"密之,华姑
嘱我严。"语未及已,华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华姑嗔目,问:"谁启扉?"巧娘笑逆
自承。华姑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
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巧娘言虽愤烈,然
自是屈意事三娘。但华姑昼夜闲防,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约。"
即治装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滚滚如断贯珠,殊无已时。华
姑排止之,便曳生出。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
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生乃归。

    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末,兼至华氏之订。父曰:
"妖言何足听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生曰:"彼虽异物,情亦
犹人;况又慧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父不言,但嗤之。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
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骇闻翁媪。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母不信,薄观之,始
骇。呼婢研究,尽得其状。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生私白母:"非
华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背
之不祥。"傅父从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见败垣竹树中,缕
缕有炊烟。妪下乘,直造其闼,则母子试几濯溉,似有所伺。妪拜致主命。见三娘,惊曰:
"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便问阿姊。华姑叹曰:"是
我假女,三日前,忽殂谢去。"因以酒食饷妪及仆。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
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涕。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
【虚欠】久之。迎三娘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来者,必召见问之。或言秦女墓
夜闻鬼哭。生诧其异,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诘之,答云:
"妾母子来时,实未使闻。兹之怨啼,将无是姊?向欲相告,恐彰母过。"生闻之,悲已
而喜,即命舆,宵昼兼程,驰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见女
郎捧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嘶,怨望无已。生亦涕下。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
之遗孽也。诞三月矣。"生叹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乃与同
舆,航海而归。抱子告母,母视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二女谐和,事姑孝。后
傅父病,延医来。巧娘曰:"疾不可为,魂已离舍。"督治冥具,既竣而卒。儿长,绝肖
父;尤慧,十四游泮。高邮翁紫霞,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脱,亦未知所终矣。

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刚介有声。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衣以锦,藏机如生。
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
阗咽咽然,一道相属也。习以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
诘知所费颇奢。公怒,指神而责之曰:"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
奉事;其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
从此习俗顿革。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居年余,偶于廨中梯檐探雀彀,失足而堕,折
股,寻卒。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吴人不忘公德,君集祝而
解之,别建一祠祠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著。吴至今有二城隍
云。

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
问诸神。晚洁斗室,闭置其中。众绕门窗,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内外动息俱冥。
至半更许,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
从九姑耶?"似一婢答云:"来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俄闻帘钩复动,女曰:
"六姑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呜之不睡,定要
从娘子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
慰劳声,小儿喜笑声,猫子声,一齐嘈杂。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
猫儿来。"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笑
曰:"路有千里且溢,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并移坐声,
唤添坐声,参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六姑以为
宜得芪,四姑以为宜得术。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拔笔掷帽丁
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顷之,女子推帘,
呼病者授药并方。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
起。九姑之声清以越,六姑之声缓以苍,四姑之声娇以婉,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
之了了可辨。群讶以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
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尝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
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亦口技之苗裔也。

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
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
"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
为白,况床弟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
属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
?我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潍水狐

    潍邑李氏有别第。忽一翁来税居,岁出直金五十,诺之。既去无耗,李嘱家人别租。
翌日,翁至,曰:"租宅已有关说,何欲更僦他人?"李白所疑。翁曰:"我将久居是;
所以迟迟者,以涓吉在十日之后耳。"因先纳一岁之直,曰:"终岁空之,勿问也。"李
送出,问期,翁告之。过期数日,亦竟渺然。及往觇之,则双扉内闭,炊烟起而人声杂矣。
讶之,投刺往谒。翁趋出,逆而入,笑语可亲。既归,遣人馈遗其家;翁犒赐丰隆。又数
筵邀翁,款洽甚欢。问其居里,以秦中对。李讶其远。翁曰:"贵乡福地也。秦中不可居,
大难将作。"时方承平,置未深问。越日,翁折柬报居停之礼,供帐饮食,备极侈丽。李
益惊,疑为贵官。翁以交好,因自言为狐。李骇绝,逢人辄道。

    邑【扌晋】绅闻其异,日结驷于门,愿纳交翁,翁无不伛偻接见。渐而郡官亦时还往。
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令又托主人先容,翁辞。李诘其故。翁离席近客而私语曰:"君
自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乃饮【米追】而亦醉者也。仆固异类,羞与为伍。"
李乃托词告令,谓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见。令信之而止。此康熙十一年事。未几,秦罹兵
燹。狐能前知,信矣。

    异史氏曰:"驴之为物,庞物也。一怒则【足是,间di4,踢】【诀,以足代讠,用后
蹄踢】嗥嘶,眼大于盎,气粗于牛;不惟声难闻,状亦难见。倘执束刍而诱之,则帖耳辑
首,喜受羁勒矣。以此居民上,宜其饮【米追】而亦醉也。愿临民者,以驴为戒,而求齿
于狐,则德日进矣。

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
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
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
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
语,窥之,见子,怒,唤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
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
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
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
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
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
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
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
"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
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
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幅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
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
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
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
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
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
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
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
便去。父子伤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
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
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
睫为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
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
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饣舌】我。今实
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
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
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
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
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
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
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
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
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
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
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钅舌】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
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
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单展】
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
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
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
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
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胯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
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
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口,抱养于
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
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
"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上竹下彗】,类男子操作。生
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
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馋,以钅代饣】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
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
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
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
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
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
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
'惜乎击之不中!'"



    北直界有堕龙入村。其行重拙,入某绅家,其户仅可容躯,塞而入。家人尽奔。登楼
哗噪,铳炮轰然。龙乃出。门外停贮潦水,浅不盈尺。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
腾跃,尺余辄堕。泥蟠三日,蝇集鳞甲。忽大雨,乃霹雳【上奴下手】空而去。

    房生与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瞩,忽椽间一黄砖堕,上盘一小蛇,细裁如蚓。忽旋一周,
如指;又一周,已如带。共惊,知为龙,群趋而下。方至山半,闻寺中霹雳一声,震动山
谷。天上黑云如盖,一巨龙夭矫其中,移时而没。

    章丘小相公庄,有民妇适野,值大风,尘沙扑面,觉一目眯,如含麦芒。揉之吹之,
迄不愈。启睑而审视之,睛固无恙,但有赤线蜿蜒于肉分,或曰:"此蛰龙也。"妇忧惧
待死。积三月余,天暴雨,忽巨霆一声,裂眦而去。妇无少损。

    袁宣四言:"在苏州,值阴晦,霹雳大作。众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爪中抟一人头,
须眉毕见;移时,入云而没。亦未闻有失其头者。"

林四娘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
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
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
公急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
子也,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
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
鸣,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悉宫商。公遂意其工
于度曲。曰:"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
恐为知者笑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
恻,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
亦犹乐者不能使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

    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
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
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
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
际,则哽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公问:"九原能自忏耶?"
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又每与公评骘诗词,瑕辄疵之;至好句,则
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
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

    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
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亦泪下。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
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
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妾不
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一章。"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
惧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公送诸门外,湮然没。公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
而藏之。诗曰:"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
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诗中重复脱节,疑有错误。

卷三

江中

    王圣俞南游,泊舟江心。既寝,视月明如练,未能寐,使童仆为之按摩。忽闻舟顶如
小儿行,踏芦席作响,远自舟尾来,渐近舱户。虑为盗,急起问童。童亦闻之,问答间,
见一人伏舟顶上,垂首窥舱内。大愕,按剑呼诸仆,一舟俱醒。告以所见。或疑错误,俄
响声又作,群起四顾,渺然无人,惟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众坐舟中,旋见青火如灯
状,突出水面,随水浮游;渐近舡,则火顿灭。即有黑人骤起,屹立水上,以手攀舟而行
。众噪曰:"必此物也!"欲射之,方开弓,则遽伏水中,不可见矣。问舟人,舟人曰:
"此古战场,鬼时出没,其无足怪。"

鲁公女

    招远张于旦,性疏狂不羁。读书萧寺。时邑令鲁公,三韩人。有女好猎。生适遇诸野
,见其风姿娟秀,着锦貂裘,跨小骊驹,翩然若画。归忆容华,极意钦想。后闻女暴卒,
悼叹欲绝。鲁以家远,寄灵寺中,即生读所。生敬礼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
曰:"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
!然生有拘束,死无禁忌,九泉有灵,当珊珊而来,慰我倾慕。"日夜祝之,几半月。

    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之情,不
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遂共欢好。自此无虚夜。谓生曰:"妾生好弓马,
以射獐杀鹿为快,罪孽深重,死无归所。如诚心爱妾,烦代诵《金刚经》一藏数,生生世
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履。生请抱负以行,女笑从之。如抱婴儿,殊不重
累。遂以为常。考试亦载与俱。然行必以夜。生将赴秋闱,女曰:"君福薄,徒劳驰驱。
"遂听其言而止。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舆其榇,将就窆之,苦无葬地。生乃自陈:
"某有薄壤近寺,愿葬女公子。"鲁公喜。生又力为营葬。鲁德之,而莫解其故。鲁去,
二人绸缪如平日。

    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君恩义,数世不足以酬
!"生惊问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经咒藏满,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如不忘今日,过
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生泣下曰:"生三十余年矣;又十五年,将就木焉
,会将何为?"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以报。"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
妾衣长难度。"乃抱生项。生送至通衢,见路傍车马一簇,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
三人、四人、十数人不等;独一钿车,绣缨朱【左巾,右繁体宪】,仅一老媪在焉。见女
至,呼曰:"来乎?"女应曰:"来矣。"乃回顾生云:"尽此,且去;勿忘所言。"生
诺。女行近车,媪引手上之,展【车令】即发,车马阗咽而去。

    生怅怅而归,志时日于壁。因思经咒之效,持诵益虔。梦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
须要到南海去。"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地。"醒而会其旨,念切菩提,修
行倍洁。三年后,次子明、长子政,相继擢高科。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夜梦青衣人邀
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逆之曰:"子为善可喜。惜无修龄,幸得请于上帝矣。
"生伏地稽首。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清洁,
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移时,渐入深处,失足而陷,过涉灭顶。惊寤,异
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须,白者尽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纹亦渐舒。
至数月后,颔秃面童,宛如十五六时。辄兼好游戏事,亦犹童。过饰边幅;二子辄匡救之
。未几,夫人以老病卒。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生曰:"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

    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访之,果有卢户部。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能言
,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贵家委禽,女辄不欲。怪问之,具述生前约。共计其年,大
笑曰:"痴婢!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
女不听。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人勿通客,过期以绝其望。未几,生至,阍人拒
之。退返旅舍,怅恨无所为计。闲游郊郭,因循而暗访之。女谓生负约,涕不食。母言:
"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女不语,但终日卧。卢患之,亦
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遨,遇生于野。视之,少年也,讶之。班荆略谈,甚倜傥。公喜
,邀至其家。方将探问,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窥审其
状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期罔。公力白其是。女无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绪懊丧,对客
殊不款曲。生问:"贵州有为户部者乎?"公漫应之。首他顾,似不属客。生觉其慢,辞
出。女啼数日而卒。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觌面遂致违隔。妾已
忧愤死。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
二日矣。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已而以梦告卢。卢从其言,招魂而归。启其衾,抚其尸
,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忽见朱樱乍启,坠痰块如冰。扶移榻上,渐复吟呻。卢
公悦,肃客出,置酒宴会。细展官阀,知其巨家,益喜。择吉成礼。居半月,携女而归。
卢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妇居室,俨如小耦。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焉。卢公逾年卒。
子最幼,为豪强所中伤,家产几尽。生迎养之,遂家焉。

道士

    韩生,世家也。好客。同村徐氏,常饮于其座。会宴集,有道士托钵门上。家人投钱
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归不顾。韩闻击剥之声甚久,询之,家人以情告。言未
已,道士竟入。韩招之坐。道士向主客皆一举手,即坐。略致研诘,始知其初居村东破庙
中。韩曰:"何日栖鹤东观,竟不闻知,殊缺地主之礼。"答曰:"野人新至,无交游。
闻居士挥霍,深愿求饮焉。"韩命举觞。道士能豪饮。徐见其衣服垢敝,颇偃蹇,不甚为
礼。韩亦海客遇之。道士倾饮二十余杯,乃辞而去。

    自是每宴会,道士辄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韩亦稍厌其频。饮次,徐嘲之曰:"
道长日为客,宁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与居士等,惟双肩承一喙耳。"徐渐不能
对。道士曰:"虽然,道人怀诚久矣,会当竭力作杯水之酬。"饮毕,嘱曰:"翌午幸赐
光宠。"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设。行去,道士已候于途;且语且步,已至寺门。入门
,则院落一新,连阁云蔓。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创建何时?"道士答:"竣工未久
。"比入其室,陈设华丽,世家所无。二人肃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锦
衣朱履。酒馔芳美,备极丰渥。饭已,另有小进。珍果多不可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
照几榻。酌以玻璃盏,围尺许。道士曰:"唤石家姊妹来。"童去少时,二美人入。一细
长,如弱柳;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道士即使歌以侑酒。少者拍板而歌,长者和以
洞箫,其声清细。既阕,道士悬爵促酹,又命遍酌。顾问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
遂有僮仆展氍毹于筵下,两女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散;舞罢,斜倚画屏。二人心旷神
飞,不觉醺醉。

    道士亦不顾客,举杯饮尽,起谓客曰:"姑烦自酌,我稍憩,即复来。"即去。南屋
壁下,设一螺钿之床,女子为施锦【衤因】,扶道士卧。道士乃曳长者共寝,命少者立床
下为之爬搔。二人睹此状,颇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无礼!"往将挠之。道士急起
而遁。见少女犹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拥卧。视床上美人,尚眠绣榻,顾韩曰:"
君何太迂?"韩乃径登南榻;欲与狎亵,而美人睡去,拨之不转。因抱与俱寝。天明,酒
梦俱醒,觉怀中冷物冰人;视之,则抱长石卧青阶下。急视徐,徐尚未醒;见其枕遗屙之
石,酣寝败厕中。蹴起,互相骇异。四顾,则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胡氏

    直隶有巨家,欲延师。忽一秀才,踵门自荐。主人延入。词语开爽,遂相知悦。秀才
自言胡氏,遂纳贽馆之。胡课业良勤,淹洽非下士等。然时出游,辄昏夜始归;扃闭俨然
,不闻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惊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恶,优重之,不以怪异废礼。

    胡知主人有女,求为姻好,屡示意,主人伪不解。一日,胡假而去。次日,有客来谒
,絷黑卫于门。主人逆而入。年五十余,衣履鲜洁,意甚恬雅。既坐,自达,始知为胡氏
作冰。主人默然,良久曰:"仆与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姻?且息女已许字矣。烦代
谢先生。"客曰:"确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惭色,曰
:"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曰:"实无他意,但恶非其类耳。"客闻之怒
;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客乃遁。遗其驴,视之,毛
黑色,批耳修尾,大物也。牵之不动,驱之则随手而蹶,【口要】【同上字】然草虫耳。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备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骑或步,或戈或弩,马
嘶人沸,声势汹汹。主人不敢出。狐声言为屋,主人益惧。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飞石施
箭,两相冲击,互有夷伤。狐渐靡,纷纷引去。遗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则高粱叶
也。众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复至,益备之。明日,众方聚语,忽一巨人自天而降
:高丈余,身横数尺;挥大刀如门,逐人而杀。群操矢石乱击之,颠踣而毙,则刍灵耳。
众益易之。狐三日不复来,众亦少懈。主人适登厕,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乱射之;
集矢于臀。大惧,急喊众奔斗,狐方去。拔矢视之,皆蒿梗。如此月余,去来不常,虽不
甚害,而日日戒严,主人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众至。主人身出,胡望见,避于众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主人
曰:"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何故兴戎?"群狐欲射,胡止之。主人近握手,邀入故斋,
置酒相款。从容曰:"先生达人,当相见谅。以我情好,宁不乐附婚姻?但先生车马、宫
室,多不与人同,弱女相从,即先生当知其不可。且谚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
'先生何取焉?"胡大惭。主人曰:"无伤,旧好故在。如不以尘浊见弃,在门墙之幼子
,年十五矣,愿得坦腹订下。不知有相若者否?"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颇
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主人起拜,胡答拜。于是酬酢甚欢,前【谷阝】俱忘。命罗
酒浆,遍犒从者,上下欢慰。乃详问居里,将以奠雁。胡辞之。日暮继烛,醺醉乃去。由
是遂安。

    年余,胡不至。或疑其约妄,而主人坚待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温凉已,乃曰:
"妹子长成矣。请卜良辰,遣事翁姑。"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果有舆马送新妇
至。奁妆丰盛,设室中几满。新妇见姑嫜,温丽异常。主人大喜。胡生与一弟来送女,谈
吐俱风雅,又善饮。天明乃去。新妇且能预知年岁丰凶,故谋生之计,皆取则焉。胡生兄
弟以及胡媪,时来望女,人人皆见之。

戏术

    有桶戏者,桶可容升;无底,中空,亦如俗戏。戏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入桶中;
旋出,即有白米满升,倾注席上;又取又倾,顷刻两席皆满。然后一一量入,毕而举之,
犹空桶。奇在多也。

    利津李见田,在颜镇闲游陶场,欲市巨瓮,与陶人争直,不成而去。至夜,窑中未出
者六十余瓮,启视一空。陶人大惊,疑李,踵门求之。李谢不知。固哀之,乃曰:"我代
汝出窑,一瓮不损,在魁星楼下非与?"如言往视,果一一俱在。楼在镇之南山,去场三
里余。佣工运之,三日乃尽。

丐僧

    济南一僧,不知何许人。赤足衣百衲,日于芙蓉、明湖诸馆,诵经抄募。与以酒食钱
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终日未尝见其餐饭。或劝之曰:"师既不茹荤酒,当募山
村僻巷中,何日日往来于膻闹之场?"僧合眸讽诵,睫毛长指许,若不闻。少旋,又语之
。僧遽张目厉声曰:"要如此化!"又诵不已。久之,自出而去。或从其后,固诘其必如
此之故,走不应。叩之数四,又厉声曰:"非汝所知!老僧要如此化!"

    积数月,忽出南城,卧道侧如僵,三日不动。居民恐其饿死,贻累近郭,因集劝他徙
,欲饭饭之,欲钱钱之。僧瞑然不动。群摇而语之。僧怒,又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
手入内,理肠于道,而气随绝。众骇告郡,藁葬之。异日为犬所穴,席见。踏之似空;发
视之,席封如故,犹空茧然。

伏狐

    太史某,为狐所魅,病瘠。符禳既穷,乃乞假归,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从之。大
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投以药,则房中
术也。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
,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昔余乡某生者,素有【醪,以女代酉,音lao4】【上士下毋,音ai3,同上字合人名,
战国末年秦国人,传说其男根奇大。秦王赢政之母夏太后性淫,常与相国吕不韦私通。吕
不韦恐事败被杀,遂将门客囗囗进献给太后。囗囗深受太后宠爱,一时权倾进野。】之目
,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夜宿孤馆,四无邻。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
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媾,以韦代女,音gou1
,皮制袖套,用以停鹰】穿窗而去。某犹望窗外作狎昵声,哀唤之,冀其复回,而已寂然
矣。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

蛰龙

    於陵曲银台公,读书楼上。值阴雨晦瞑,见一小物,有光如萤,蠕蠕而行。过处,则
黑如蛐迹。渐盘卷上,卷亦焦。意为龙,乃捧卷送之。至门外,持立良久,蠖曲不少动。
公曰:"将无谓我不恭?"执卷返,仍置案上,冠带长揖送之。方至檐下,但见昂首乍伸
,离卷横飞,其声嗤然,光一道如缕;数步外,回首向公,则头大于瓮,身数十围矣;又
一折反,霹雳震惊,腾霄而去。回视所行处,盖曲曲自书笥中出焉。

苏仙

    高公明图知郴州时,有民女苏氏,浣衣于河。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有苔一缕,绿
滑可爱,浮水漾动,绕石三匝。女视之,心动。既归而娠,腹渐大。母私诘之,女以情告
。母不能解。数月,竟举一子。欲置隘卷,女不忍也。藏诸椟而养之。遂矢志不嫁,以明
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终以为羞。儿至七岁,未尝出以见人。儿忽谓母曰:"儿渐长,
幽禁何可长也?去之,不为母累。"问所之。曰:"我非人种,行将腾霄昂壑耳。"女泣
询归期。答曰:"待母属纩,儿始来。去后,倘有所需,可启藏儿椟索之,必能如愿。"
言已,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矣。女告母,母大奇之。

    女坚守旧志,与母相依,而家益落。偶缺晨饮,仰屋无计。忽忆儿言,往启椟,果得
米,赖以举火。由是有求辄应。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给于椟。既葬,女独居
三十年,未尝窥户。王是,邻妇乞火者,见其兀坐空闺,语移时始去。居无何,忽见彩云
绕女舍,亭亭如盖,中有一人盛服立,审视,则苏女也。回翔久之,渐高不见。邻人共疑
之。窥诸其室,见女靓妆凝坐,气则已绝。众以其无归,议为殡殓。忽一少年入,丰姿俊
伟,向众申谢。邻人向亦窃知女有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植二桃于墓,乃别而去
。数步之外,足下生云,不可复见。后桃结实甘芳,居人谓之"苏仙桃",树年年华茂,
更不衰朽。官是地者,每携实以馈亲友。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抗直有肝胆。忽暴病,家人进药,却之曰:"吾病非药饵可疗。
阴司阎罗缺,欲吾暂摄其篆耳。死勿埋我,宜待之。"是日果死。

    驺从导去,入一宫殿,进冕服;隶胥祗候甚肃。案上簿书丛沓。一宗,江南某,稽生
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鞫之,佐证不诬。按冥律,宜炮烙。堂下有铜柱,高八九尺,围
可一抱;空其中而炽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铁蒺藜挞驱使登,手移足盘而上。甫至顶,
则烟气飞腾,崩然一响如爆竹,人乃堕;团伏移时,始复苏。又挞之,爆堕如前。三堕,
则匝地如烟而散,不复能成形矣。

    又一起,为同邑王某,被婢父讼盗占生女。王即生姻家。先是,一人卖婢,王知其所
来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购之。至是王暴卒。越日,其友周生遇于途,知为鬼,奔避斋中
。王亦从入。周惧而祝,问所欲为。王曰:"烦作见证于冥司耳。"惊问:"何事?"曰
:"余婢实价购之,今被误控。此事君亲见之,惟借季路一言,无他说。"周固拒之。王
出曰:"恐不由君耳。"未几,周果死,同赴阎罗质审。李见王,隐存左袒意。忽见殿上
火生,焰烧梁栋。李大骇,侧足立。吏急进曰:"阴曹不与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
消他念,则火自熄。"李敛神寂虑,火顿灭。已而鞫伏,王与婢父反复相苦。问周,周以
实对。王以故犯论笞。笞讫,遣人俱送回生。周与王皆三日而【更生】。

    李视事毕,舆马而返。中途见阙头断足者数百辈,伏地哀鸣。停车研诘,则异乡之鬼
,思践故土,恐关隘阻隔,乞求路引。李曰:"余摄任三日,已解任矣,何能为力?"众
曰:"南村胡生,将建道场,代嘱可致。"李诺之。至家,驺从都去,李乃【更生】。

    胡生字水心,与李善,闻李再生,便诣探省。李遽问:"清醮何时?"胡讶曰:"兵
燹之后,妻孥瓦全,向与室人作此愿心,未向一人道也。何知之?"李具以告。胡叹曰:
"闺房一语,遂播幽冥,可惧哉!"乃敬诺而去。次日,如王所,王犹惫卧。见李,肃然
起敬,申谢佑庇。李曰:"法律不能宽假。今幸无恙乎?"王云:"已无他症,但笞疮脓
溃耳。"又二十余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如杖者。

    异史氏曰:"阴司之刑,惨于阳世,责亦苛于阳世。然关说不行,则受残酷者不怨也
。谁谓夜台无天日哉?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廨耳!"

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斋于苕溪之东,门临旷野。薄暮偶出,见妇人跨驴来,少年从其后
。妇约五十许,意致清越。转视少年,年十五六,丰采过于姝丽。何生素有断袖之癖,睹
之,神出于舍;翘足目送,影灭方归。次日,早伺之。落日冥【氵蒙】,少年始过。生曲
意承迎,笑问所来。答以"外祖家"。生请过斋少憩,辞以不暇;固曳之,乃入。略坐兴
辞,坚不可挽。生挽手送之,殷嘱便道相过。少年唯唯而去。生由是凝思如渴,往来眺注
,足无停趾。

    一日,日衔半规,少年【炎欠】至。大喜,要入,命馆童行酒。问其姓字,答曰:"
黄姓,第九。童子无字。"问:"过往何频?"曰:"家慈在外祖家,常多病,故数省之
。"酒数行,欲辞去。生捉臂遮留,下管钥。九郎无如何,【赤贞】颜复坐。挑灯共语,
温若处子;而词涉游戏,便含羞,面向壁。未几,引与同衾。九郎不许,坚以睡恶为辞。
强之再三,乃解上下衣,着裤卧床上。何灭烛,少时,移与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苦
求私昵。九郎怒曰:"以君风雅士,故与流连;乃此之为,是禽处而兽爱之也!"未几,
晨星荧荧,九郎径去。生恐其遂绝,复伺之,蹀躞凝盼,目穿北斗。过数日,九郎始至。
喜逆谢过;强曳入斋,促坐笑语,窃幸其不念旧恶。无何,解屦登床,又抚哀之。九郎曰
:"缠绵之意,已镂肺鬲,然亲爱何必在此?"生甘言纠缠,但求一亲玉肌。九郎从之。
生俟其睡寐,潜就轻薄。九郎醒,揽衣遽起,乘夜遁去。生邑邑若有所失,忘啜废枕,日
渐委悴。惟日使斋童逻侦焉。

    一日,九郎过门,即欲径去。童牵衣入之。见生清癯,大骇,慰问。生实告以情,泪
涔涔随声零落。九郎细语曰:"区区之意,实以相爱无益于弟,而有害于兄,故不为也。
君既乐之,仆何惜焉?"生大悦。九郎去后,病顿减,数日平复。九郎果至,遂相缱绻。
曰:"今勉承君意,幸勿以此为常。"既而曰:"欲有所求,肯为力乎?"问之,答曰:
"母患心痛,惟太医齐野王先天丹可疗。君与善,当能求之。"生诺之。临去又嘱。生入
城求药,及暮付之。九郎喜,上手称谢。又强与合。九郎曰:"勿相纠缠,谨为君图一佳
人,胜弟万万矣。"生问谁。九郎曰:"有表妹,美无伦。倘能垂意,当报柯斧。"生微
笑不答。九郎怀药便去。三日乃来,复求药。生恨其迟,词多诮让。九郎曰:"本不忍祸
君,故疏之;既不蒙见谅,请勿悔焉。"由是燕会无虚夕。

    凡三日必一乞药。齐怪其频,曰:"此药未有过三服者,胡久不瘥?"因裹三剂并授
之。又顾生曰:"君神色黯然,病乎?"曰:"无。"脉之,惊曰:"君有鬼脉,病在少
阴,不自慎者殆矣!"归语九郎。九郎叹曰:"良医也!我实狐,久恐不为君福。"生疑
其诳,藏其药,不以尽予,虑其弗至也。居无何,果病。延齐诊视,曰:"曩不实言,今
魂气已游墟莽,秦缓何能为力?"九郎日来省侍,曰:"不听吾言,果至于此!"生寻死
。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与生共笔砚;十七岁擢翰林。时秦藩贪暴,而赂通朝士,无有
言者。公抗疏劾其恶,以越俎免。藩升是省中丞,日伺公隙。公少有英称,曾邀叛王青盼
,因购得旧所往来札,胁公。公惧,自经。夫人亦投缳死。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萧
也。"诘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躯返魂。留之不可,出奔旧舍。抚疑其诈,必欲排
陷之,使人索千金于公。公伪诺,而忧闷欲绝。忽通九郎至,喜共话言,悲欢交集。既欲
复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公曰:"余悔生劳,不如死逸。"九郎悠忧以思。少间
曰:"幸复生聚。君旷无偶,前言表妹,慧丽多谋,必能分忧。"公欲一见颜色。曰:"
不难。明日将取伴老母,此道所经。君伪为弟刀兄者,我假渴而求饮焉。君曰'驴子亡'
,则诺也。"计已而别。

    明日亭午,九郎果从女郎经门外过。公拱手絮絮与语。略睨女郎,娥眉秀曼,诚仙人
也。九郎索茶,公请入饮。九郎曰:"三妹勿讶,此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
系驴于门而入。公自起瀹敬。因目九郎曰:"君前言不足以尽,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
言之为已者,离榻起立,嘤喔而言曰:"去休!"公外顾曰:"驴子其亡!"九郎火急驰
出,公拥女求合,女颜色紫变,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应。曰:"君自有妇,何丧人廉
耻也?"公自陈无室,女曰:"能矢山河,勿令秋扇见捐,则惟命是听。"公乃誓以【白
敫,音jiao3】日。女不复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让之。九郎曰:"此何子萧,昔
之名士,今之太史。与兄最善,其人可依。即闻诸妗氏,当不相见罪。"日向晚,公邀遮
不听去。女恐姑母骇怪。九郎锐身自任,跨驴径去。居数日,有妇携婢过,年四十许,神
情意致,雅似三娘。公呼女出窥,果母也。瞥睹女,怪问:"何得在此?"女惭不能对。
公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稚气,胡再不谋?"女自入厨下,设食供母,食已乃
去。

    公得丽偶,颇快心期;而恶绪萦怀,恒蹙蹙有忧色。女问之,公缅述颠末。女笑曰:
"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忧?"公诘其故。女曰:"闻抚公溺声歌而比顽童,此皆九兄
所长也。投所好而献之,怨可消,仇亦可复。"公虑九郎不肯。女曰:"但请哀之。"越
日,公见九郎来,肘行而逆之。九郎惊曰:"两世之交,但可自效,顶踵所不敢惜。何忽
作此态向人?"公具以谋告。九郎有难色。女曰:"妾失身于郎,谁实为之?脱令中途雕
丧,焉置妾也?"九郎不得已,诺之。公阴与谋,驰书与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王
会其意,大设,招抚公饮。命九郎饰女郎,作天魔舞,宛然美女。抚惑之,亟请于王,欲
以重金购九郎,惟恐不得当。王故沉思以难之。迟之又久,始将公命以进。抚喜,前
【谷阝】顿释。自得九郎,动息不相离;侍妾十余,视同尘土。九郎饮食供具如王者;赐
金万计。半年,抚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辇金帛,假归公家。既而抚公薨。九郎
出资,起屋置器,畜婢仆,母子及妗并家焉。九郎出,舆马甚都,人不知其狐也。余有"
笑判",并志之:

    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迎风待月,尚有荡检之讥;断
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入?今某从下
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华池置
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
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或是监内黄【嬗,以鱼代女,通鳝】,访知交于昨夜;分明王
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彼黑松林戎马顿来,固相安矣;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
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赵某,以故自城中归,见女子白衣哭路侧,甚哀。睨之,美。悦之,凝注不
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顾我!"赵曰:"我以旷野无人,而子哭之恸,实怆
于心。"女曰:"夫死无路,是以哀耳。"赵劝其复择良匹。曰:"渺此一身,其何能择
?如得所托,媵之可也。"赵忻然自荐,女从之。赵以去家远,将觅代步。女曰:"无庸
。"乃先行,飘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积二年余,谓赵曰:"感君恋恋,猥相从,
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赵曰:"曩言无家,今焉往?"曰:"彼时漫为是言耳。何得无
家?身父货药金陵。倘欲再晤,可载药往,可助资斧"赵经营,为贳舆马。女辞之,出门
径去;追之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颇涉怀想,因市药诣金陵。寄货旅邸,访诸衢市。忽药肆一翁望见,曰:"
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见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辍。赵衔恨遽出。翁又曳之返
。女不顾如初。翁命治具作饭,谋厚赠之,女止之曰:"渠福薄,多将不任;宜少慰其苦
辛,再检十数医方与之,便吃著不尽矣。"翁问所载药,女云:"已售之矣,直在此。"
翁乃出方付金,送赵归。试其方,有奇验。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臼接茅檐雨水,洗
瘊赘,其方之一也,良效。

汤公

    汤公名聘,辛丑进士。抱病弥留。忽觉下部热气,渐升而上:至股,则足死;至腹,
则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难。凡自童稚以及琐屑久忘之事,都随心血来,一一潮过。如
一善,则心中清净宁贴;一恶,则懊【忄农】烦燥,似油沸鼎中,其难堪之状,口不能肖
似之。犹忆七八岁时,曾探雀雏而毙之,只此一事,心头热血潮涌,食顷方过。直待平生
所为,一一潮尽,乃觉热气缕缕然,穿喉入脑,自顶颠出,腾上如炊,逾数十刻期,魂乃
离窍,忘躯壳矣。

    而渺渺无归,漂泊郊路间。一巨人来,高几盈寻,掇拾之,纳诸袖中。入袖,则叠肩
压股,其人甚伙,薅恼闷气,殆不可过。公顿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号,才三四声,飘堕
袖外。巨人复纳之。三纳三堕,巨人乃去之。公独立【彳旁】徨,未知何往之善。忆佛在
西土,乃遂西。无何,见路侧一僧趺坐,趋拜问途。僧曰:"凡士子生死录,文昌及孔圣
司之,必两处销名,乃可他适。"公问其居,僧示以途,奔赴。

    无几,至圣庙,见宣圣南面坐。拜祷如前。宣圣言:"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因指
以路。公又趋之。见一殿阁,如王者居。俯身入,果有神人,如世所传帝君像。伏祝之。
帝君检名曰:"汝心诚正,宜复有生理。但皮囊腐矣,非菩萨莫能为力。"因指示令急往
。公从其数。俄见茂林修竹,殿宇华好。入,见螺髻庄严,金容满月;瓶浸杨柳,翠碧垂
烟。公肃然稽首,拜述帝君言。菩萨难之。公哀祷不已。旁有尊者白言:"菩萨施大法力
,撮土可以为肉,折柳可以为骨。"菩萨即如所请,手断柳枝,倾瓶中水,合净土为泥,
拍附公体。使童子携送灵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动,霍然病已。家人骇然集,扶而出之,
计气绝已断七矣。

阎罗

    莱芜秀才李中之,性直谅不阿,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或问所见
,则隐秘不泄。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语人曰:"李中之,阎罗也。余至阴司,亦
其属曹。"其门殿对联,俱能述之。或问:"李昨赴阴司何事?"张曰:"不能具述。惟
提勘曹操,笞二十。"

    异史氏曰:"阿瞒一案,想更数十阎罗矣。畜道、剑山,种种具在,宜得何罪,不劳
挹取;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异已!"

连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
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
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
;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
之。

    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
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
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
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
"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
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
"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
,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
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
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
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
,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
,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
,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
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
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
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
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
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
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杨益窘,遂告
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
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
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
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
,浸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
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那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
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
,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
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
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
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
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
。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忽昼眠,
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
。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扌若】石挝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
见一人赤帽青衣,猥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
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所,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
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
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差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
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
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停时,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
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
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
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
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
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
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
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
。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拼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
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
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
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锸以待。日既夕
,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
。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拖,以酉代扌】,半夜而苏。每谓
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单道士

    韩公子,邑世家。有单道士,工作剧,公子爱其术,以为座上客。单与人行坐,辄忽
不见。公子欲传其法,单不肯。公子固恳之。单曰:"我非吝吾术,恐坏吾道也。所传而
君子则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窃者矣。公子固无虑此,然或出见美丽而悦,隐身入人闺闼
,是济恶而宣淫也。不敢从命。"公子不能强,而心怒之,阴与仆辈谋挞辱之。恐其遁匿
,因以细灰尘布麦场上:思左道能隐形,而履处必有印迹,可随印处急击之。于是诱单往
,使人执牛鞭立挞之。单忽不见,灰上果有履迹,左右乱击,顷刻已迷。公子归,单亦至
。谓诸仆曰:"吾不可复居矣!向劳服役,今且别,当有以报。"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
得肴一簋,并陈几上。陈已,复探;凡十余探,案上已满。遂邀众饮,俱醉;一一仍内袖
中。韩闻其异,使复作剧。单于壁上画一城,以手推挝,城门顿癖。因将囊衣箧物,悉掷
门内,乃拱别曰:"我去矣。"跃身入城,城门遂合,道士顿杳。后闻在青州市上,教儿
童画墨圈于掌,逢人戏抛之,随所抛处,或面或衣,圈辄脱去,落印其上。又闻其善房中
术,能令下部吸烧酒,尽一器。公子尝面试之。

白于玉

    吴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见其文,每嘉叹之。托相善者邀至其家,领其言论风采。
曰:"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因俾邻好致之曰:"使青庵奋志云霄,当以息女
奉巾栉。"时太史有女绝美。生闻大喜,确自信。既而秋闱被黜,使人谓太史:"富贵所
固有,不可知者迟早耳。请待我三年,不成而后嫁。"于是刻志益苦。

    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谒,白皙短须,细腰长爪。诘所来,自言:"白氏,字于
玉。"略与倾谈,豁人心胸。悦之,留同止宿。迟明欲去,生嘱便道频过。白感其情殷,
愿即假馆,约期而别。至日,先一苍头送炊具来。少间,白至,乘骏马如龙。生另舍舍之
。白命奴牵马去。遂共晨夕,忻然相得。生视所读书,并非常所见闻,亦绝无时艺。讶而
问之。白笑曰:"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饮,出一卷授生,皆吐纳之术
,多所不解,因以迂缓置之。他日谓生曰:"曩所授,乃黄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生
笑曰:"仆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使万念俱寂,仆病未能也。"白问:"何
故?"生以宗嗣为虑。白曰:"胡久不娶?"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
笑曰:"'王请无好小色。'所好何如?"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生曰:"此遐迩
所共闻,非小生之目贱也。"白微哂而罢。次日,忽促装言别。生凄然与语,刺刺不能休
。白乃命童子先负装行。两相依恋。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
别。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
,杳入云中。生乃知其非常人,错愕良久,怅怅自失。

    逾数日,细雨忽集,思白綦切。视所卧榻,鼠迹碎琐;慨然扫除,设席即寝。无何,
见白家童来相招,忻然从之。俄有桐凤翔集,童捉谓生曰:"黑径难行,可乘此代步。"
生虑细小不能胜任。童曰:"试乘之。"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
一声,凌升空际。未几,见一朱门。童先下,扶生亦下。问:"此何所?"曰:"此天门
也。"门边有巨虎蹲伏。生骇惧,童一身障之。见处处风景,与世殊异。童导入广寒宫,
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
,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童言:"王母宫佳丽尢胜。"然恐主人伺久
,不暇留连,导与趋出。移时,见白生候于门。握手入,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
砌雕阑,殆疑桂阙。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来荐香茗。少间,命酌。有四丽人,敛衽鸣【
王当】,给事左右。才觉背上微痒,丽人即纤指长甲,探衣代搔。生觉心神摇曳,罔所安
顿。既而微醺,渐不自持,笑顾丽人,兜搭与语。美人辄笑避。白令度曲侑觞。一衣绛绡
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转清歌。诸丽者竹管敖尚有汪紫衣人,与一淡白软绡者,吃吃
笑暗中,互让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来把盏。生托接杯,戏挠纤腕。女笑失手
,酒杯倾堕。白谯诃之。女拾杯含笑,俯首细语云:"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白大
笑,罚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生辞不能酹。捧酒有愧色,乃强饮之。细
视四女,风致翩翩,无一非绝世者。遽谓主人曰:"人间尢物,仆求一而难之;君集群芳
,能令我真个销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当巨眼之顾?"生曰:"
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生颠倒不能自决。白以紫衣人有把臂
之好,遂使[璞,以衤代王],被奉客。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
之。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望之无底,而足已奔
堕。一惊而寤,则朝暾已红。方将振衣,有物腻然附褥间,视之,钏也。心益异之。由是
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而尚以胤续为忧。过十余月,昼寝方酣,梦紫衣姬自外至,怀
中绷婴儿曰:"此君骨肉。天上难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寝诸床,牵衣覆之,匆匆欲去
。生强与为欢。乃曰:"前一度为合卺,今一度为永诀,百年夫妇,尽于些矣。君倘有志
,或有见期。"生醒,见婴儿卧[左衤,右璞去王]褥间,绷以告母。母喜,佣媪哺之,取
名梦仙。生于是使人告太史,身已将隐,令别择良匹。太史不肯。生固以为辞。太史告女
,女曰:"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因以此意告生。生曰:"我
不但无志于功名,兼绝情于燕好。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太史又以商。女曰
:"吴郎贫,我甘其藜藿;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使人三四返,迄无成谋,
遂诹日备车马妆奁,嫔于生家。生感其贤,敬爱臻至。女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
逾二年,母亡,女质奁作具,罔不尽礼。生曰:"得卿如此,吾何忧!顾念一人得道,拔
宅飞升。余将远逝,一切付于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

    女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梦仙渐长,聪慧绝伦。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
十五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封葛母一人而已。值霜露之辰,辄问父所,母具告之
。遂欲弃官往寻。母曰:"当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想已仙,何处可寻?"后奉旨祭南
岳,中途遇寇。窘急中,一道人仗剑入,寇尽披靡,围始解。德之,馈以金,不受。出书
一函,付嘱曰:"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烦一致寒暄。"问:"何姓名?"答曰:"王
林。"因忆村中无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贱,贵官自不识耳。"临行,出一金钏曰:"
此闺阁物,道人拾此,无所用处,即以奉报。"视之,嵌镂精绝。怀归以授夫人。夫人爱
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终不及其精巧。遍问村中,并无王林其人者。私发其函,上云:"
三年鸾凤,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赖卿贤。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
。"后书"琳娘夫人妆次"。读毕,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持书以泣,曰:"此当父家
报也。琳,我小字。"始恍然悟"王林"为拆白谜也。悔恨不已。又以钏示母。母曰:"
此汝母遗物。而翁在家时,尝以相示。"又视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
长生。"母不遽吞,受而藏之。会葛太史来视甥,女诵吴生书,便进丹药为寿。太史剖而
分食之。顷刻,精神焕发。太史时年七旬,龙钟颇甚;忽觉盘力溢于肤革,遂弃舆而步,
其行健速,家人坌息始能及焉。逾年,都城有回禄之灾,火终日不媳。夜不敢寐,毕集庭
中。见火势拉杂,浸及邻舍。一家徊徨,不知所计。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脱臂飞
去。望之,大可数亩;团覆宅上,形如月阑;钏口降东南隅,历历可见。众大愕。俄顷,
火自西来,近阑则斜越而东。迨火势既远,窃意钏亡不可复得;忽见红光乍敛,钏铮然堕
足下。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左右前后,并为灰烬,独吴第无恙,惟东南一小阁,化为乌
有,即钏口漏覆处也。葛母年五十余,或见之,犹似二十许人。

夜叉国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
登,负糗腊焉。

    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处,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
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
二物相语,如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口敢】。徐大惧,取橐中糗?,并牛脯进之。分
甚美。复翻徐橐,徐摇手以示其无。夜叉怒,又执之。徐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
,可烹饪。"夜叉不解其语,仍怒。徐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
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二物【口敢】之喜。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徐曲体遥卧
,深惧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来付徐。徐剥革,于深洞处流水,汲煮
数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口敢】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
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口敢】。居数日,夜叉渐与
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
携一雌来妻徐。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
,若琴瑟之好。奇书网+Qisuu.Com

    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状。命徐多煮肉。徐以
问雌,雌云:"此天寿节。"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众各摘其五,并付
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穿挂徐项。徐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
俄顷俱出。徐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广阔数亩。中有石,滑平
如几;四围俱有石座;上一座蒙一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
风扬尘,张皇都出。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群随入,东西列立
,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于此乎?"群哄应
之。顾徐曰:"此何来?"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
大夜叉掬尽饱,极赞嘉美,且责常供。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众曰:"初来未备。
"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穿挂。徐亦交
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其子,辄共
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坐。忽别洞来一雌,欲与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扑徐踣
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齿乞】断其耳。少顷,其夫亦归,解释令去。自此雌每
守徐,动息不相离。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辄教以人言,渐能语,啁啾之中,有人气
焉。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依依有父子意。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
风大作。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
登舟,一昼夜达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
,能举百钧,粗莽好斗。交帅见奇之,以为千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

    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便问居
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去移时,挟鹿肉来啖商。
自言:"父亦交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
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
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少年甚歆动。商
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劝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
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
汝行。烦于父兄处,寄一耗问。"商伏洞中几半年。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
;大惧,不敢少动。一日,北风策策,少年忽至,引与急窜。嘱曰:"所言勿忘却。"商
应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归。

    敬抵交,达副总府,备述所见。彪闻而悲,欲往寻之。父虑海涛妖薮,险恶难犯,力
阻之。彪抚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帅,携两兵至海内。逆风阻舟,摆簸海中者半月。
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忽而涌波接汉,乘舟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
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彪视之,一物如夜叉状。彪乃作夜叉语。夜叉惊
讯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千里。此
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舟来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
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流瞻望。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因执手哭,既而
问母及妹,并云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去。未几,母妹俱
至,见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为人所凌。"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
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渡。母子方徊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彪喜曰:"天
助吾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奔。彪向三人脱分袍裤。抵家,母夜
叉见翁怒骂,恨其不谋。徐谢过不遑。家人拜见主母,无不战栗。彪劝母学华言,衣锦,
厌梁肉,乃大欣慰。

    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皙。弟曰豹,妹曰夜儿,俱强有
力。彪耻不知书,教弟读。豹最慧,经史一过辄了。又不欲操儒业;仍使挽强弩,驰怒马
。登武进士第。聘阿游击女。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守备失偶,强妻之。夜儿
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无虚落。袁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于闺门
。豹三十四岁挂印。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
诏封男爵。豹代母疏辞,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小髻

    长山居民某,暇居,辄有短客来,久与扳谈。素不识其生平,倾注疑念。客曰:"三
数日将便徙居,与君比邻矣。"过四五日,又曰:"今已同里,旦晚可以承教。"问:"
乔居何所?"亦不详告,但以手北指。自是,日辄一来。时向人假器具;或吝不与,则自
失之。群疑其狐。村北有古家,陷不可测,意必居此。共操兵杖往。伏听之,久无少异。
一更向尽,闻穴中戢戢然,似数十百人作耳语。众寂不动,俄而尽许小人,连[娄]而出,
至不可数。众噪起,并击之。杖杖皆火,瞬息四散。惟遗一小髻,如胡桃壳然,纱饰而金
线。嗅之,骚臭不可言。

西僧

    两僧自西域来,一赴五台,一卓锡泰山。其服色言貌,俱与中国殊异。自言:"历火
焰山,山重重,气熏腾若炉灶。凡行必于雨后,心凝目注,轻迹步履之;误蹴山石,则飞
焰腾灼焉。又经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际,四面莹澈,似无所隔。又有隘,可
容单车;二龙交角对口把守之。过者先拜龙;龙许过,则口角自开。龙色白,鳞鬣皆如晶
然。"僧言:"途中历十八寒暑矣。离西土者十有二人,至中国仅存其二。西土传中国名
山四:一泰山,一华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传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文殊犹生。能
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死。"听其所言状,亦犹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与
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

老饕

    邢德,泽州人,绿林之杰也。能挽强弩,发连矢。称一时绝技。而生平落拓,不利营
谋,出门辄亏其资。两京大贾,往往喜与邢俱,途中恃以无恐。会冬初,有二三估客,薄
假以资,邀同贩鬻;邢复自罄其囊,将并居货。有友善卜,因诣之。友占曰:"此爻为'
悔',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邢不乐,欲中止,而诸客强速之行。至都,果
符所占。腊将半,匹马出都门。自念新岁无资,倍益怏闷。

    时晨雾【氵蒙】【氵蒙】,暂趋临路店,解装觅饮。见一颁白叟,共两少年,酌北牖
下。一僮侍,黄发蓬蓬然。邢于南座,对叟休止。僮行觞,误翻柈具,污叟。少年怒,
立摘其耳。捧巾持帨,代叟揩拭。既见僮手拇俱有铁箭【钅,缳去纟】,厚半寸;每一
【钅,缳去纟】,约重二两余。食已,叟命少年于革囊中探出镪物,堆累几上,称秤握算
,可饮数杯时,始缄裹完好。少年于枥中牵一黑跛骡来,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马相从,出
门去。两少年各腰弓矢,捉马俱出。邢窥多金,穷睛旁睨,馋焰若炙。辍饮,急尾之。视
叟与僮犹款段于前,乃下道斜驰出叟前,紧衔关弓,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
而不识得老饕也?"邢满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箝,夹矢住。笑曰:"
技但止此,何须而翁手敌?"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叟手掇一,似未防
其连珠;后矢直贯其口,踣然而堕,衔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谓其已毙,近临之。叟吐
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邢大惊,马亦骇逸。以此知叟异,不敢复
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纲纪,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气始得扬。方疾骛间,
闻后有蹄声;回首,则僮易跛骡来,驶若飞。叱曰:"男子勿行!猎取之货,宜少瓜分。
"邢曰:"汝识'连珠箭邢某'否?"僮云:"适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又无弓矢,
易之。一发三矢,连【辶娄】不断,如群隼飞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衔一。笑曰:
"如此技艺,辱寞煞人!乃翁偬遽,未暇寻得弓来;此物亦无用处,请即掷还。"遂于指
上脱锨【钅,缳去纟】,穿矢其中,以手力掷,呜呜风鸣。邢急拨以弓;弦适触铁【钅,
缳去纟】,【钅坚】然断绝,弓亦绽裂。邢惊绝。未及觑避,矢过贯耳,不觉翻坠。僮下
骑,便将搜括。邢以弓卧挞之。僮夺弓去,拗折为两,又折为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
邢两臂,一足踏邢两股;臂若缚,股若压,极力不能少动。腰中束带双叠,可骈三指许;
僮以一手捏之,随手断如灰烬。取金已,乃超乘,作一举手,致声"孟浪",霍然径去。
    邢归,卒为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讳。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

连城

    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淹蹇。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
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
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保之。出所刺
"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乡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钱蹙双蛾。"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
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时。"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
道;又遣媪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饥思【口
,焰去火】。

    无何,女许字于【卤差】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未几,女病
瘵,沉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悄。史使人诣王家告
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也!"使返。史乃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
"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圭刂]膺授僧。血濡泡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
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
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
,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
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
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生
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
,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
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续如蚁,因
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生
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
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
似喜,略问所来。生曰:"聊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
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仆乐死不愿生矣
。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
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
遂相怜爱。"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反,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
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各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
垂怜救,妾为姊捧[巾兑]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
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
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
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
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大
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
生嘱之,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
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
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
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
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
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
灵寝,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
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
,但仍一死!"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
亦无之奈何。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
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连城起,每念宾娘,
欲遣信往侦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
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
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
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己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锈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
也,悲夫!"

霍生

    文登霍生,与严生小相狎,长相谑也。口给交御,惟恐不工。霍有邻妪,曾与
严妻导产。偶与霍妇语,言其私处有赘疣。妇以告霍。霍与同党者谋,窥严将至,
故窃语云:"某妻与我最昵。"众不信。霍因捏造端末,且云:"如不信,其阴侧
有双疣。"严止窗外,听之既悉,不入径去。至家,苦掠其妻;妻不伏,[扌旁]益
残。妻不堪虐,自经死。霍始大悔,然亦不敢向严而白其诬矣。

    严妻既死,其鬼夜哭,举家不得宁焉。无何,严暴卒,鬼乃不哭。霍妇梦女子
披发大叫曰:"我死得良苦,汝夫妻何得欢乐耶?"既醒而病,数日寻卒。霍亦梦
女子指数诟骂,以掌批其吻。惊而寤,觉唇际隐痛,扪之高起,三日而成双疣。遂
为痼疾。不敢大言笑;启吻太骤,是痛不可忍。

    异史氏曰:"死能为厉,其气冤也。私病加于唇吻,神而近乎戏矣。"

    邑王氏,与同窗某狎。其妻归宁,王知其驴善惊,先伏从莽中,伺妇至,暴出
,驴惊妇堕,惟一僮从,不能扶妇乘。王乃殷勤抱控甚至,妇亦不识谁何。王扬扬
以此得意,谓僮逐驴去,因得私其妇于莽中,述袒裤履甚悉。某闻,大惭而去。少
间,自窗隙中见某一手握刃,一手捉妻来,意甚怒恶。大惧,逾垣而逃。某从之,
追二三里地,不及,始返。王尽力极奔,肺叶开张,以是得吼疾,数年不愈焉。

汪士秀

    汪士秀,庐州人。刚勇有力,能举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余,过钱塘没焉。
积八九年,汪以故诣湖南,夜泊洞庭。时望月东升,澄江如练。方眺瞩间,忽有五
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纷陈酒馔,馔器磨触作响,然声温厚
,不类陶瓦。已而三人践席坐,二人侍饮。坐者一衣黄,二衣白;头上由皆皂色,
峨峨然下连肩背,制绝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
一似叟也。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饮。"白衣者曰:"此夕风景
,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时。"三人互劝,引酹竞浮白。但语略小,即不可闻。舟人
隐伏,不敢动息。

    汪细审侍者,叟酷类父;而听其言,又非父声。二漏将残,忽一人曰:"趁此
明月,宜一击毬为乐。"即见僮没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
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石訇]然
远起,飞堕舟中。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轻[而大],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
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慧,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席中
共怒曰:"何物生人,败我清兴!"叟笑曰:"不恶不恶,此吾家流星拐也。"白
衣人嗔其语戏,怒曰:"都方厌恼,老奴何得作欢?便同小乌皮捉得狂子来;不然
,胫股当有椎吃也!"汪计无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

    倏见僮叟操兵来。汪注视,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儿在此。"叟大骇,相
顾凄断。僮即反身去。叟曰:"儿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
舟。面皆漆黑,睛大于榴。攫叟出。汪力与夺,摇舟断缆。汪以刀截其臂落,黄衣
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颅,堕水有声;哄然俱没。方谋夜渡,旋见巨喙出
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俄一喷涌,则浪接星斗,万舟簸荡。湖
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举一以投,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一,
风波悉平。

    汪疑父为鬼。叟曰:"我固未尝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为妖物所食;我以蹋
圆得全。物得罪于钱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鱼精,所蹴鱼胞也。"父子聚喜,
中夜击棹而去。天明,见舟中有鱼翅,径四五尺许,乃悟是夜间所断臂也。

商三官

    故诸葛城,有商士禹者,士人也。以醉谑忤邑豪。豪嗾家奴乱捶之。舁归而死。
禹二子,长曰臣,次曰礼。一女曰三官。三官年十六,出客有期,以父故不果。两
兄出讼,终岁不得结。婿家遣人参母,请从权毕姻事。母将许之。女进曰:"焉有
父尸未寒而行吉礼者?彼独无父母乎?"婿家闻之,惭而止。无何,两兄讼不得直,
负屈归。举家悲愤。兄弟谋留父尸,张再讼之本。三官曰:"人被杀而不埋,时事
可知矣。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净罗包老耶?骨骸暴露,于心何忍矣。"二兄服其言
,乃葬父。葬已,三官夜循,不知所在。母惭作,惟恐婿家知,不敢告族党,但嘱
二子冥冥侦察之。几半年,杳不可寻。

    会豪诞辰,招优为戏。优人孙淳,携二弟子往执役。其一王成,姿容平等,而
音词清彻,群赞赏焉。其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呼令歌,辞以不稔;强之,所度
曲半杂儿女俚谣,合座为之鼓掌。孙大惭,白主人:"此子从学未久,只解行觞耳
。幸勿罪责。"即命行酒。玉往来给奉,善觑主人意向。豪悦之,酒阑人散,留与
同寝。玉代豪指榻解履,殷勤周至。醉语狎之,但有展笑。豪惑益甚,尽遣诸仆去
,独留玉。玉伺诸仆去,阖扉下楗焉。诸仆就别室饮。移时,闻厅事中格格有声。
一仆往觇之,见室内冥黑,寂不闻声。行将旋踵,忽有响声甚厉,如悬重物而断其
索。亟问之,并无应者。呼众排阖入,则主人身首两断,玉自经死,绳绝堕地上,
梁间颈际,残绠俨然。众大骇,传告内闼,群集莫解。众移玉尸于庭,觉其袜履虚
若无足;解之,则素舄如钩,盖女子也。益骇,呼孙淳诘之。淳骇极,不知所对。
但云:"玉月前投作弟子,愿从寿主人,实不知从来。"以其服凶,疑是商家刺客
。暂以二人逻守之。女貌如生;抚之,肢体温耎,二人窃谋淫之。一人抱尸转侧,
方将缓其结束,忽脑如物击,口血暴注,顷刻已死。其一大惊,告众。众敬若神明
焉。且以告郡。郡官问臣及礼,并言:"不知。但妹亡去,已半载矣。"俾往验视
,果三官。官奇之,判二兄领葬,敕豪家勿仇。

    异史氏曰:"家有女豫让而不知,则兄之为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为人,即
萧萧易水,亦将羞而不流;况碌碌与世浮沉者耶!愿天下闺中人,买丝绣之,其功
德不减于奉壮缪也。"

于江

    乡民于江,父宿田间,为狼所食。江时年十六,得父遗履,悲恨欲死,夜俟母
寝,潜持铁槌去,眠父所,冀报父仇。少间,一狼来,逡巡嗅之。江不动。无所,
摇尾扫其额,又渐俯首舐其股。江迄不动。既而欢跃直前,将[齿乞]其领。江急以
锤击狼脑,立毙。起置草中。少间,又一狼来,如前状,又毙之。以至中夜,杳无
至者。忽小睡,梦父曰:"杀二物,足泄我恨。然首杀我者,其鼻白;此都非是。"
江醒,坚卧以伺之。既明,无所复得。欲曳狼归,恐惊母,遂投诸眢井而归。至夜
复往,亦无至者。如此三四夜。忽一狼来,啮其足,曳之以行。行数步,棘刺肉,
石伤肤。江若死者。狼乃置之地上,意将[齿乞]腹。江骤起锤之,仆;又连锤之,
毙。细视之,真白鼻也。大喜,负之以归,始告母。母泣从去,探眢井,得二狼焉。
    异史氏曰:"农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义烈发于血诚,非直勇也,智亦异焉
。"

小二

    滕邑赵旺,夫妻奉佛,不茹荤血,乡中有"善人"之目。家称小有。一女小二,
绝慧美,赵珍爱之。年六岁,使与兄长春并从师读,凡五年而熟五经焉。同窗丁生,
字紫陌,长于女三岁,文采风流,颇相倾爱。私以意告母,求婚赵氏。赵期以女字大
家,故弗许。未几,赵惑于白莲教;徐鸿儒即反,一家俱陷为贼。小二知书善解,凡
纸兵豆马之术,一见辄精。小女子师事徐者六人,惟二称最,因得尽传其术。赵以女
故,大得委任。

    时丁年十八,游滕泮矣。而不肯论婚,意不忘小二也。潜亡去,投徐麾下。女见
之喜,优礼逾于常格。女以徐高足,主军务;尽夜出入,父母不得间。丁每宵见,尝
斥绝诸役,辄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来,卿知区区之意否?"女云:"不知。
"丁曰:"我非妄意攀龙,所以故,实为卿耳。左道无济,止取灭亡。卿慧人,不念
此乎?能从我亡,则寸心诚不负矣。"女抚然为间,豁然梦觉,曰:"背亲而行,不
义,请告。"二人入陈利害。赵不悟,曰:"我师神人,岂有舛错?"女知不可谏,
乃易髫而髻,出二纸鸢,与丁各跨其一;鸢肃肃展翼,似鹣鹣之鸟,比翼而飞。质明
,抵莱芜界。女以指拈鸢项,忽即敛堕。遂收鸢。更以双卫,驰至山阴里,托为避乱
者,僦屋而居。

    二人草草出,啬于装,薪储不给。丁甚忧之。假粟比舍,莫肯贷以升斗。女无愁
容,但质簪珥。闭门静对,猜灯谜,忆亡书,以是角低昂;负者,骈二指击腕臂焉。
西邻翁姓,绿林之雄也。一日,猎归。女曰:"'富以其邻',我何忧?暂假千金,
其与我乎!"丁以为难。女曰:"我将使彼乐输也。"乃剪纸作判官状,置地下,覆
以鸡笼。然后握丁登榻,煮藏酒,检《周礼》为觞政:任言是某册第几叶,第几人,
即共翻阅。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饮,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适得"酒人",丁
以巨觥引满促酹。女乃祝曰:"若借得金来,君当得饮部。"丁翻卷,得"鳖人",
女大笑曰:"事已谐矣!"滴沥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鳖饮。"方
喧竞所,闻笼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启笼验视,则布囊中有巨金,累累充溢。
丁不胜愕喜。后翁家媪抱儿来戏,窃言:"主人初归,篝灯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
底,一判官自内出,言:'我地府司隶也。太山帝君会诸冥曹,造暴客恶[竹录],须
银灯千架,架计重十两;施百架,则消灭罪愆。"主人骇惧,焚香叩祷,奉以千金。
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夫妻听其言,故啧啧诧异之。而从此渐购牛马,蓄厮婢
,自营宅第。

    里无赖子窥其富,纠诸不逞,逾垣劫丁。丁夫妇始自梦中醒,则编菅[艹熱]照,
寇集满屋。二人执丁;又一人探手女怀。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盗十
三人,皆吐舌呆立,痴若木偶。女始着裤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
明悉。乃责之曰:"远方人埋头涧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缓急人所时有,窘
急者不妨明告,我岂积殖自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尽诛;但吾所不忍,姑释去,再
犯不宥!"诸盗叩谢而去。居无何,鸿儒就擒,赵夫妇妻子俱被夷诛。生赍金往赎长
春之幼子以归。儿时三岁,养为己出,使从姓丁,名之承[衤兆]。于是里中人渐知为
白莲教戚裔。适蝗害稼,女以纸鸢数百翼放田中,蝗远避,不入其陇,以是得无恙。
里人共嫉之,群首于官,以为鸿儒余党。官瞰其富,肉视丁,收丁。丁以重赂啖令,
始得免。女曰:"货殖之来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蝎之乡,不可久居。"因贱售其
业而去之,止于益都之西鄙。

    女为人灵巧,善居积,经纪过于男子。常开琉璃厂,每进工人而指点之,一切棋
灯,其奇式幻采,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数年,财益称雄。而女督课婢仆
严,食指数百无冗口。暇辄与丁烹茗着棋,或观书史为乐。钱谷出入,以及婢仆业,
凡五日一课;女自持筹,丁为之点籍唱名数焉。勤者赏赉有差,惰者鞭挞罚膝立。是
日,给假不夜作,夫妻设肴酒,呼婢辈度俚曲为笑。女明察如神,人无敢欺。而赏辄
浮于其劳,故事易办。村中二百余家,凡贫者俱量给资本,乡以此无游惰。值大旱,
女令村人设坛于野,乘舆野出,禹步作法,甘霖倾注,五里内悉获霑足。人益神之。
女出未尝障面,村人皆见之。或少年群居,私议其美;及觌面逢之,俱肃肃无敢仰视
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钱,使采荼蓟,几二十年,积满楼屋。人窃
非笑之。会山左在饥,人相食;女乃出菜,杂粟赡饥者,近村赖以全活,无逃亡焉。

    异史氏曰:"二所为,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骈死已久。由是观之
,世抱非常之才,而误入匪僻以死者,当亦不少。焉知同学六人中,遂无其人乎?使
人恨不遇丁生耳。"

庚娘

    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乱,
家人离[辶易]。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原为前驱
。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
,中叵测也。"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金不忍却。又念其携
有少妇,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语,似甚
熟识戚好。未几,日落,水程迢递,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顷之,
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即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乃乘间挤金入水。金有老父
,见之欲号。舟人以篙筑之,亦溺。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时,
庚娘在后,已微窥之。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
"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虞也。"女收涕
曰:"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大悦,给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欢。女托体[女半],
王乃就妇宿。初更既尽,夫妇喧竞,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
矣!"王乃挝妇。妇呼云:"便死休!诚不愿为杀人贼妇!"王吼怒,[扌卒]妇出。
便闻骨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

    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媪讶非故妇。王言:"妇堕水死,新娶
此耳。"归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耶?市儿初合卺,亦
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清醒相对,是何体段?"王喜,具酒对酌。庚
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
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灭烛,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
王犹捉臂作昵声。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媪仿佛有闻,趋问之
,女亦杀之。王弟十九觉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钝鈌不可入,启户而奔。十九
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
,则女备述其冤状。群以为烈,谋敛资作殡。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
之。终日间,得金百,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丰满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舟盖富民尹
翁专设以拯溺者。金既苏,诣翁申谢。翁优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亲耗,将往探
访,故不决。俄白:"捞得死叟及媪。"金疑是父母,奔验果然。翁代营棺木。生方
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生挥涕惊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
八妇也。向金大哭,请勿相弃。金曰:"我方寸已乱,何暇谋人?"妇益悲。尹审其
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金以居丧为辞,且将复仇,惧细弱作累。妇曰:"如君言
,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卜葬
翁媪,妇縗[纟至]哭泣,如丧翁姑。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妇止之曰:"妾
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前言广陵者,诈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
复,只取祸耳。"金徘徊不知所谋,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闻之
一快,然益悲。辞妇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妇以业有成
说,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会有副将军袁公,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
,大相知爱,请为记室。无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勋;金以参机务,叙劳,授游击以
归。夫妇始成卺之礼。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暂过镇江,欲登金山
。漾舟中流,[炎欠]一艇过,中有一妪及少妇,怪少妇颇类庚娘。舟疾过,妇自窗中
窥金,神情益肖。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之,亦呼
去:"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金大惊,反棹近之,真庚娘。
青衣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唐氏以嫡礼见庚娘。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
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
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历几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
。"遂如梦醒。扪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亦无所苦。有恶少窥其
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
"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头上簪珥,悉将去。愿鬻我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
泄也。"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
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乐之。"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
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饰,悉付盗。盗不敢受;固与之
,乃共拜受。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见庚
娘大喜,以为己出。适母子自金山归也。庚娘缅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
。邀至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淫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死者雪人涕耳。至
如谈笑不惊,手刃亿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以踪彦云也
?"

宫梦弼

    柳芳华,保定人。财雄一乡,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宾
友假贷常不还。惟一客宫梦弼,陕人,生平无所乞请。每至,辄经岁。词旨清洒,柳
与寝处时最多。柳子名和,时总角,叔之。宫亦喜与和戏。每和自塾归,辄与发贴地
砖,埋石子,伪作埋金为笑。屋五架,掘藏几遍。众笑其行稚,而和独悦爱之,尤较
诸客昵。后十余年,家渐虚,不能供多客之求,于是客渐稀;然十数人彻宵谈燕,犹
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亩得直,以备鸡黍。和亦挥霍,学父结小友,柳不之
禁。无何,柳病卒,至无以治凶具。宫乃自出囊金,为柳经纪。和益德之。事无大小
,悉委宫叔。宫时自外入,必袖瓦砾,至室则抛掷暗陬,更不解何意。和每对宫忧贫
。宫曰:"子不知作苦之难。无论无金;即授汝千金,可立尽也。男子患不自立,何
患贫?"一日,辞欲归。和泣嘱速返,宫诺之,遂去。和贫不自给,共质渐空。日望
宫至,以为经理,而宫灭迹匿影,去如黄鹤矣。

    先是,柳生时,为和论亲于无极黄氏,素封也。后闻柳贫,阴有悔心。柳卒,讣
告之,即亦不吊;犹以道远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诣岳所,定婚期,冀黄怜顾。比
至,黄闻其衣履穿敝,斥门者不纳。寄语云:"归谋百金,可复来;不然,请自此绝
。"和闻言痛哭。对门刘媪,怜而进之食,赠钱三百,慰令归。母亦哀愤无策。因念
旧客负欠者十常八九,俾择富贵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为我财耳。使儿驷
马高车,假千金,亦即匪难。如此景象,谁犹念曩恩、忆故好耶?且父与人金资,曾
无契保,责负亦难凭也。"母固强之。和从教。凡二十余日,不能致一文;惟优人李
四,旧受恩恤,闻其事,义赠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绝望矣。

    黄女年已及笄,闻父绝和,窃不直之。黄欲女别适。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贫者
也。使富倍他日,岂仇我者所能夺乎?今贫而弃之,不仁!"黄不悦,曲谕百端。女
终不摇。翁妪并怒,旦夕唾骂之,女亦安焉。无何,夜遭寇劫,黄夫妇炮烙几死,家
中席卷一空。荏苒三载,家益零替。有西贾闻女美,愿以五十金致聘。黄利而许之,
将强夺其志。女察知其谋,毁装涂面,乘衣遁去。丐食于途,阅两月,始达保定,方
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为乞人妇,故咄之。女呜咽自陈。母把手泣曰:"儿何形骸
至此耶!"女又惨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为盥沐,颜色光泽,眉目焕映。母子俱
喜。然家三口,日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应尔;所怜者,负吾贤妇!"女笑慰
之曰:"新妇在乞人中,稔其况味,今日视之,觉有天堂地狱之别。"母为解颐。

    女一日入闲舍中,见断草丛丛,无隙地;渐入内室,尘埃积中,暗陬有物堆积,
蹴之迕足,拾视皆朱提。惊走告和。和同往验视,则宫往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因
念儿时常与瘗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于东家。急赎归。断砖残缺,所藏石子
俨然露焉。颇觉失望;及发他砖,则灿灿皆白镪也。顷刻间,数巨万矣。由是赎田产
,市奴仆,门庭华好过昔日。因自奋曰:"若不自立,负我宫叔。"刻志下帷,三年
中乡选。乃躬赍白金,往酬刘媪。鲜衣射目,仆十余辈,皆骑怒马如龙。媪仅一屋,
和便坐榻上。人哗马腾,充溢里巷。黄翁自女失亡,西贾逼退聘财,业已耗去殆半,
售居宅,始得偿。以故困窘如和曩日。闻旧婿烜耀,闭户自伤而已。媪沽酒备馔款和
,因述女贤,且惜女遁。问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强媪往视新妇,
载与俱归。至家,女华妆出,群婢簇拥若仙。相见大骇,遂叙往旧,殷问父母起居。
居数日,款洽优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媪诣黄许报女耗,兼致存问。大妇大惊。媪劝往投女,黄有难色。既而冻馁难堪
,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门,见[门干]闳峻丽,阍人怒目张,终日不得通。一妇人出,
黄温色卑词,告以姓氏,求暗达女知。少间,妇出,导入耳舍,曰:"娘子欲一觐;
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几时来此?得毋饥否?"黄因诉所苦。妇人以酒一盛、馔
二簋,出置黄前。又赠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来。明旦,宜早去,勿
为郎闻。"黄诺之。早起趣装,则管钥未启,止于门中,坐襆囊以待。忽哗主人出。
黄将敛避,和已睹之,怪问谁何。家人悉无以应。和怒曰:"是必奸宄!可执有司。
"众应声,出短绠,绷系树间。黄惭惧不知置词。未几,昨夕妇出,跪曰:"是某舅
氏。以前夕来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释缚。妇送出门,曰:"忘嘱门者,遂致参差
。娘子言:相思时,可使老夫人伪为卖花者,同刘媪来。"黄诺,归述于妪。妪念女
若渴,以告刘媪,媪果与俱至和家。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女着帔顶髻,珠翠绮纨
,散香气仆人;嘤咛一声,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置双夹膝。慧婢瀹茗;
各以隐语道寒暄,相视泪荧。至晚,除室安二媪;裀褥温耎,并昔年富时所未经。居
三五日,女义殷渥。媪辄引空处,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过不忘?但郎忿不
解,妨他闻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见之,怒诟曰:"何物
村妪,敢引身与娘子接坐!宜撮鬓毛令尽!"刘媪急进曰:"此老身瓜葛王嫂卖花者
。幸勿罪责。"和乃上手谢过。即坐曰:"姥来数日,我大忙,未得展叙。黄家老畜
产尚在否?"笑去"都佳。但是贫不可过。官人大富贵,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击
桌曰:"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更何得旋乡土!今欲得而寝处之,何念焉!"言至忿
际,辄顿足起骂。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远来,手皴瘃,足趾皆穿
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和始敛怒,起身去。
    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念。和乃
遣人招之。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和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
。"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数告归。和遗白金百两,曰
:"西贾五十金,我今倍之。"黄汗颜受之。和以舆马送还,暮岁称小丰焉。

    异史氏曰:"雍门泣后,珠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然良朋葬骨
,化石为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闺中人坐享高奉,俨然如嫔嫱,非贞异如黄
卿,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
贫。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
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尪羸。濒死,两子
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
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努数千万,
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鸲鹆

    王汾滨言:其乡有养八哥者,教以语言,甚狎习,出游必与之俱,相将数年矣。
一日,将过绛州,而资斧已罄,其人愁苦无策。鸟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当得
善价,不愁归路无资也。"其人云:"我安忍。"鸟言:"不妨。主人得价疾行,待
我城西二十里林树下。"其人从之。携至城,相问答,观者渐众。有中贵见之,闻诸
王。王召入,欲买之。其人曰:"小人相依为命,不愿卖。"王问鸟:"汝愿住否?
"言:"愿住。"王喜。鸟又言:"给价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
故作懊恨状而去。王与鸟言,应对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鸟曰:"臣要浴。"王命
金盆贮水,开笼令浴。浴已,飞檐间,梳翎抖羽,尚与王喋喋不休。顷之,羽燥,翩
跹而起,操晋声曰:"臣去呀!"顾盼已失所在。王及内侍,仰面咨嗟。急觅其人,
则已渺矣。后有往秦中者,见其人携鸟在西安市上。毕载积先生记。

刘海石

    刘海石,蒲台人,避乱于滨州。时十四岁,与滨州生刘沧客同函丈,因相善,订
为昆季。无何,海石失怙恃,奉丧而归,音问遂阙。沧客家颇裕。年四十,生二子:
长子吉,十七岁,为邑名士;次子亦慧。沧客又内邑中倪氏女,大嬖之。后半年,长
子患脑痛卒,夫妻大惨。无几何,妻病又卒;逾数月,长媳又死;而婢仆之丧亡,且
相继也;沧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间,忽阍人通海石至。沧客喜,急出门迎以入。方欲展寒温,海石
忽惊曰:"兄有灭门之祸,不知耶?"沧客愕然,莫解所以。海石曰:"久失闻问,
窃疑近况未必佳也。"沧客泫然,因以状对。海石欷歔。既而笑曰:"灾殃未艾,余
初为兄吊也。然幸而遇仆,请为兄贺。"沧客曰:"久不晤,岂近精'越人术'耶?
"海石曰:"是非所长。阳宅风鉴,颇能习之。"沧客喜,便求相宅。

    海石入宅,内外遍观之。已而请睹诸眷口;沧客从其数,使子媳婢妾,俱见于堂
。沧客一一指示。至倪,海石仰天而视,大笑不已。众方惊疑,但见倪女战慄无色,
身暴缩,短仅二尽余。海石以界方击其首,作石缶声。海石揪其发,检脑后,见白发
数茎,欲拔之。女缩项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
就项后拔去之。女随手而变,黑色如狸。众大骇。

    海石掇纳袖中,顾子妇曰:"媳受毒已深,背上当有异,请验之。"妇羞,不肯
袒示。刘子固强之,见背上白毛,长四指许。海石以针挑出,曰:"此毛已老,七日
即不可救。"又视刘子,亦有毛,才二指。曰:"似此可月余死耳。"沧客以及婢仆
,并刺之。曰:"仆适不来,一门无噍类矣。"问:"此何物?"曰:"亦狐属。吸
人神气以为灵,最利人死。"沧客曰:"久不见君,何能神异如此!无乃仙乎?"笑
曰:"特从师习小技耳,何遽云仙。"问其师,答云:"山石道人。适此物,我不能
死之,将归献俘于师。"

    言已,告别。觉袖中空空,骇曰:"忘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众
俱骇然。海石曰:"领毛已尽,不能化人,止能化兽,遁当不远。"于是入室而相其
猫,出门而嗾其犬,皆曰无之。启圈笑曰:"在此矣。"沧客视之,多一豕。闻海石
笑,遂伏,不敢少动。提耳捉起,视尾上白毛一茎,硬如针。方将检拔,而豕转侧哀
鸣,不听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犹不肯耶?"执而拔之,随手复化为狸


    纳袖欲出。沧客苦留,乃为一饭。问后会,曰:"此难预定。我师立愿弘,常使
我等遨世上,拔救众生,未必无再见时。"及别后,细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
矣!'山石'合一'岩'字,盖吕仙讳也。"

谕鬼

    青州石尚书茂华为诸生时,郡门外有大渊,不雨亦不涸。邑中获大寇数十名,
刑于渊上。鬼聚为祟,经过者辄被曳入。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闻群鬼惶窜曰
:"石尚书至矣!"未几,公至,甲以状告。公以垩灰题壁示云:"石某为禁约事
:照得厥念无良,致婴雷霆之怒;所谋不轨,遂遭鈇?之诛。只宜返罔两之心,争
相忏悔;庶几洗髑髅之血,脱此沉沦。尔乃生已极刑,死犹聚恶。跳踉而至,披发
成群;踯躅以前,搏膺作厉。黄泥塞耳,辄逞鬼子之凶;白昼为妖,几断行人之路
!彼丘陵三尺,管辖由人;岂乾坤两大中,凶顽任尔?谕后各宜潜踪,勿犹怙恶。
无定河边之骨,静待轮回;金闺梦里之魂,还践乡土。如蹈前愆,必贻后悔!"自
此鬼患遂绝,渊亦寻干。

泥鬼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胆即最豪。
见庑中泥鬼,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既抵家,某暴
病,不语移时。忽起,厉声曰:"何故抉我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始言
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乃大言曰:"如此,我
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更生];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睛仍安鬼
眶中。

    异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灵也。顾太史抉睛,而何以迁怒于同游?盖
以玉堂之贵,而且至性觥觥,观其上书北阙,拂袖南山,神且惮之,而况鬼乎?"

梦别

    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
:"何来?"曰:"仆将长往,故与君别耳。"问:"何之?"曰:"远矣。"遂
出。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应
,因而惊寤。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备吊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请
先探之,信,而后吊之。不听,竟以素服往。至门,则提旛挂矣。呜呼!古人于友
,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岂妄哉!

犬灯

    韩光禄大千之仆,夜宿厦间,见楼上有灯,如明星。未几,荧荧飘落,及地化
为犬。睨之,转舍后去。急起,潜尾之,入园中,化为女子。心知其狐,还卧故所
。俄,女子自后来,仆阳寐以观其变。女俯而撼之。仆伪作醒状,问其为谁。女不
答。仆曰:"楼上灯光,非子也耶?"女曰:"既知之,何问焉?"遂共宿止。昼
别宵会,以为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夹仆卧;二人既醒,则身卧床下,亦不知堕自何时。主人益
怒,谓仆曰:"来时,当捉之来;不然,则有鞭楚!"仆不敢言,诺而退。因念:
捉之难;不捉,惧罪。展转无策。忽忆女子一小红衫,密着其体,未肯暂脱,必其
要害。执此可以胁之。夜分,女至,问:"主人嘱汝捉我乎?"曰:"良有之。但
我两人情好,何肯此为?"及寝,阴掬其衫。女急啼,力脱而去。从此遂绝。

    后仆自他方归,遥见女子坐道周;至前,则举袖障面。仆下骑,呼曰:"何作
此态?"女乃起,握手曰:"我谓子已忘旧好矣。既恋恋有故人意,情尚可原。前
事出于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缘分已尽,今设小酌,请入为别。"时秋初,高粱正
茂。女携与俱入,则中有巨第。系马而入,厅堂中酒肴已列。甫坐,群婢行炙。日
将暮,仆有事,欲覆主命,遂别。既出,则依然田陇耳。

番僧

    释体空言:"在青州,见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鬈如。
自言从西域来。闻太守重佛,谒之。太守遣二隶,送诣丛林。和尚灵辔,不甚礼之
。执事者见其人异,私款之,止宿焉。或问:'西域多异人,罗汉得无有奇术否?'
其一冁然笑,出手于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珑可爱。壁上最高处,有小龛,
僧掷塔其中,矗然端立,无少偏倚。视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间,以手招
之,仍落掌中。其中僧乃袒臂,伸左肱,长可六七尺,而右肱缩无有矣;转伸右肱,
亦如左状。"

狐妾

    莱芜刘洞九,官汾州。独坐署中,闻庭外笑语渐近。入室,则四女子:一四十
许,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来,末后一垂髫者。并立几前,相视而笑。刘固知官
署多狐,置不顾。少间,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刘拾掷窗间,仍不顾。四女
一笑而云。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刘漫应之
。女遂去。俄偕一婢,拥垂髫儿来,俾与刘并肩坐。曰:"一对好凤侣,今夜谐花
烛。勉事刘郎,我去矣。"刘谛视,光艳无俦,遂与燕好。诘其行踪,女曰:"妾
固非人,而实人也。妾,前官之女,蛊于狐,奄忽以死,窆园内。众狐以术生我,
遂飘然若狐。"刘因以手探尻际。女觉之,笑曰:"君将无谓狐有尾耶?"转身云
:"请试扪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与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礼。婢媪
参谒,赏赉甚丰。

    值刘寿辰,宾客烦多,共三十余筵,须庖人甚众;先期牒拘,仅一二到者。刘
不胜恚。女知之,便言:"勿忧。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来者遣之。妾固短才,
然三十席亦不难办。"刘喜,命以鱼肉姜桂,悉移内署。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碎不
不绝。门内设一几,行炙者置[木半]其上;转视,则肴俎已满。托去复来,十余人
络绎于道,取之不竭。末后,行炙人来索汤饼。内言曰:"主人未尝预嘱,咄嗟何
以办?"既而曰:"无已,其假之。"少顷,呼取汤饼。视之,三十余碗,蒸腾几
上。客既去,乃谓刘曰:"可出金资,偿某家汤饼。"刘使人将直去。则其家失汤
饼,方共惊异;使至,疑始解。一夕,夜酌,偶思山东苦醁。女请取之。遂出门去
,移时返曰:"门外一罂,可供数日饮。"刘视之,果得酒,真这中瓮头春也。

    越数日,夫人遣二仆如汾。途中一仆曰:"闻狐夫人犒赏优厚,此去得赏金,
可买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刘曰:"家中人将至,可恨伧奴无礼,必报之。"
明日,仆甫入城,头大痛,至署,抱首号呼。共拟进医药。刘笑曰:"勿须疗。时
至头当自瘥。"众疑其获罪小君。仆自思:初来未解装,罪何由得?无所告诉,漫
膝行而哀之。帘中语曰:"尔谓夫人,则亦已耳,何谓'狐'也?"仆乃悟,叩不
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复无礼?"已而出:"汝愈矣。"言已,仆病若失。
仆拜欲出,忽自帘中掷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将去。"仆解视,得五金
。刘问家中消息,仆言:"都无事,惟夜失藏酒一罂。"稽其时日,即取酒夜也。
群惮其神,呼之"圣仙"。刘为绘小像。

    早张道一为提学使,闻其异,以桑梓谊诣刘,欲乞一面。女拒之。刘示以像,
张强携而去。归悬座右,朝夕视之云:"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上髻去
吉,下参][同上字]之老!下官殊不恶于洞九,何不一惠顾?"女在署,忽谓刘曰
:"张公无礼,当小惩之。"一日,张方祝,似有人以界方击额,崩然甚痛。大惧
反卷。刘诘之,使隐其故而诡对之。刘笑曰:"主人额上得毋痛否?"使不能欺,
以实告。

    无何,婿亓生来,请觐之。女固辞。亓请之坚。刘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
?"女曰:"婿相见,必当有以赠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满其志,故适不欲见耳
。既固请之,乃许以十日见。"及期,亓入,隔帘揖之,少致存问。仪容隐约,不
敢审谛;既退,数步之外,辄回眸注盼。但闻女言曰:"阿婿回首矣!"言已,大
笑,烈烈如[号鸟]鸣。亓闻之,胫股皆软,摇摇然若丧魂魄。既出,坐移时,始稍
定。乃曰:"适闻笑声,如听霹坜,竟不觉身为已有。"少顷,婢以女命,赠亓二
十金。亓受之,谓婢曰:"圣仙日与丈人居,宁不知我素性挥霍,不惯使小钱耶?
"女闻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适罄;向结伴至汴梁,其城为河伯占据,库藏皆
没水中,入水各得些须,何能饱无餍之求?且我纵能厚馈,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难,与议,无不剖。一日,并坐,忽仰天大惊曰:"大
劫将至,为之奈何!"刘惊问家口,曰:"余悉无恙,独二公子可虑。此处不久将
为战场,君当求差远去。庶免于难。"刘从之,乞于上官,得解饷云贵间。道里辽
远,闻者吊之,而女独贺。无何,妾[王襄]叛,汾州没为贼窟。刘仲子自山东来,
适遭其变,遂被害。城陷,官僚皆罹于难,惟刘以公出得免。盗平,刘始归。寻以
大案罣误,贫至饔飧不给;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忧欲死。女曰:"勿忧,
床下三千金,可资用度。"刘大喜,问:"窃之何处?"曰:"天下无主之物,取
之不尽,何庸窃乎。"刘借谋得脱归,女从之。后数年忽去,纸裹数事留赠,中有
丧家挂门小旛,长二寸许,群以为不祥。刘寻卒。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岁知名。乐虚
心事之,夏亦相规不倦,乐文思日进,由是名并著。而潦倒场屋,战辄北。无何,
夏遘疫卒,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遗襁褓子及未亡人,乐以时恤诸其家;每
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赖以活。于是士大夫益贤乐。乐恒产无多,又代夏生
忧,内顾家计日蹙,乃叹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殁,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
时,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负此生矣,不如早自图也。"于是去读而贾。操
业半年,家资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于旅舍。见一人颀然而长,筋骨隆起,徬徨侧,色黯淡,有
戚容。乐问:"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语。乐推食食之;则以手掬 [焰,以口代火] ,顷刻已尽。乐又益以兼人之馔,食复尽。遂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饼;又尽数人
之餐,始果腹而谢曰:"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
若此?"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问其里居,曰:"陆无屋,水无舟,朝村
而暮郭耳。"乐整装欲行,其人相从,恋恋不去。乐辞之。告曰:"君有大难,吾
不忍忘一饭之德。"乐异之,遂与偕行。途中曳与同餐。辞曰:"我终岁仅数餐耳
。"益奇之。次日,渡江,风涛暴作,估舟尽覆,乐与其人悉没江中。俄风定,其
人负乐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时,挽一船至,扶乐入,嘱乐卧守,复跃入
江,以两臂夹货出,掷舟中;又入之;数入数出,列货满舟。乐谢曰:"君生我亦
良足矣,敢望珠还哉!"检视货财,并无亡失。益喜,惊为神人。放舟欲行;其人
告退,乐苦留之,遂与共济。乐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复寻
之。乐方劝止,已投水中而没。惊愕良久。忽见含笑而出,以簪授乐曰:"幸不辱
命。"江上人罔不骇异。

    乐与归,寝处共之。每十数日始一食,食则啖嚼无算。一日,又言别,乐固挽
之。适昼晦欲雨,闻雷声。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视之
,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少时,乐倦甚,伏榻假寐。既
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
踏之,[上而下大]无地。仰视星斗,在眉目间。遂疑是梦。细视星箝天上,如老莲
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动摇
,似可摘可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愕然
自念:设一脱足,此身何可复问。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
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忽见乐,共怪
之。乐审所与壮士在,语众曰:"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乐令洒。时苦旱,乐
接器排云,约望故乡,尽情倾注。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前误行雨,罚谪三
载;今天限已满,请从此别。"乃以驾车之绳万尺掷前,使握端缒下。乐危之。其
人笑言:"不妨。"乐如其言,[风留][同上字]然瞬息及地。视之,则堕立村外;
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时久旱,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

    归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
益宝之,什袭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饮。正视之,则条条射目。一夜,妻坐对握
发,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
愕奔告乐,乐亦奇之。既寝,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君之惠好,在中不
忘。又蒙自天上携归,可云有缘。今为君嗣,以报大德。"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
。自是,妻果娠;及临蓐,光耀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机警非常。
十六岁,及进士第。

    异史氏曰:"乐子文章名一世,忽觉苍苍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弃毛锥如脱履
,此与燕颔投笔者,何以少异?至雷曹感一饭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岂神人之私
报恩施哉,乃造物之公报贤豪耳。"

赌符

    韩道士,居邑中之天齐庙。多幻术,共名之"仙"。先子与最善,每适城,辄
造之。一日,与先叔赴邑,拟访韩,适遇诸途,韩付钥曰:"请先往启门坐,少旋
我即至。"乃如其言。诣庙发扃,则韩已坐室中。诸如此类。

    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赌,因先子亦识韩。值大佛寺来一僧,专事[扌雩][上艹下
捕],赌甚豪。族人见而悦之,罄资往赌,大亏;心益热,典质田产复往,终夜尽丧
。邑邑不得志,便道诣韩,精神惨淡,言语失次。韩问之,具以实告。韩笑云:"
常赌无不输之理。倘能戒赌,我为汝复之。"族人曰:"倘得珠还合浦,花骨头当铁
杵碎之!"韩乃以纸书符,授佩衣带间。嘱曰:"但得故物即已,勿得陇复望蜀也。
"又付千钱,约赢而偿之。

    族人大喜而往。僧验其资,易之,不屑与赌。族人强之,请以一掷为期。僧笑
而从之。乃以千钱为孤注。僧掷之无所胜负,族人接色,一掷成采;僧复以两千为
注,又败;渐增至十余千,明明枭色,呵之,皆成卢雉:计前所输,顷刻尽复。阴
念再赢数千亦更佳,乃复博,则色渐劣;心怪之,起视带上,则符已亡矣。大惊而
罢。载钱归庙,除偿韩外,追而计之,并末后所失,适符原数也。已乃愧谢失符之
罪,韩笑曰:"已在此矣。固嘱勿贪,而君不听,故取之。"

    异史氏曰:"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博;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入其中
者,如沉迷海,将不知所底矣。夫商农之人,俱有本业;诗书之士,尤惜分阴。负
耒横经,固成家之正路;清谈薄饮,犹寄兴之生涯。尔乃狎比淫朋,缠绵永夜。倾
囊倒箧,悬金于崄巇之天;呵雉呼卢,乞灵于淫昏之骨。盘旋五,似走圆珠;手握
多章,如擎团扇。左觑人而右顾已,望穿鬼子之睛;阳示弱而阴用强,费尽罔两之
技。门前宾客待,犹恋恋于场头;舍上火烟生,尚眈眈于盆里。忘餐废寝,则久入
成迷;舌敝唇焦,则相看似鬼。迨夫全军尽没,热眼空窥。视局中则叫号浓焉,技
痒英雄之臆;顾橐底而贯索空矣,灰寒壮士之心。引颈徘徊,觉白手之无济;垂头
萧索,始玄夜以方归。幸交谪之人眠,恐惊犬吠;苦久虚之腹饿,敢怨羹残。既而
鬻子质田,冀珠还于合浦;不意火灼毛尽,终捞月于沧江。及遭败后我方思,已作
下流之物;试问赌中谁最善,群指无裤无公。甚而枵腹难堪,遂栖身于暴客;搔头
莫度,至仰给于香奁。呜呼!败德丧行,倾产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阿霞

    文登景星者,少有重名。与陈生比邻而居,斋隔一短垣。一日,陈暮过荒落之
墟,闻女子啼松柏间;近临,则树横枝有悬带,若将自经。陈诘之,挥涕而对曰:
"母远去,托妾于外兄。不图狼子野心,畜我不卒。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
复泣。陈解带,劝令适人。女虑无可托者。陈请暂寄其家,女从之。既归,挑灯审
视,丰韵殊绝。大悦,欲乱之。女厉声抗拒,纷纭之声,达于间壁。景生逾垣来窥
,陈乃释女。女见景,凝目停睇,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

    景归,阖门欲寝,则女子盈盈自房中出。惊问之,答曰:"彼德薄福浅,不可
终托。"景大喜,诘其姓氏。曰:"妾祖居于齐。为齐姓,小字阿霞。"入以游词
,笑不甚拒,遂与寝处。斋中多友人来往,女恒隐闭深房。过数日,曰:"妾姑去。
此处烦杂,困人甚。继今,请以夜卜。"问:"家何所?"曰:"正不远耳。"遂
早去。夜果复来,欢爱綦笃。又数日,谓景曰:"我两人情好虽佳,终属苟合。家
君宦游西疆,明日将从母去,容即乘间禀命,而相从以终焉。"问:"几日别?"
约以旬终。既去,景思斋居不可常;移诸内,又虑妻妒。计不如出妻。志既决,妻
至辄诟詈。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见累,请蚤归。"遂促妻行。妻啼
曰:"从子十年,未尝有失德,何决绝如此!"景不听,逐愈急。妻乃出门去。自
是垩壁清尘,引领翘待;不意信杳青鸾,如石沉海。妻大归后,数浼知交,请复于
景,景不纳;遂适夏侯氏。夏侯里居与景接壤,以田畔之故,世有郤。景闻之,益
大恚恨。然犹冀阿霞复来,差足自慰。越年余,并无踪绪。

    会海神寿,祠内外士女去集,景亦在。遥见一女,甚似阿霞。景近之,入于人
中;从之,出于门外;又从之,飘然竟去;景追之不及,恨悒而返。后半载,适行
于途,见一女郎,着朱衣,从苍头,鞚黑卫来。望之,霞也。因问从人:"娘子为
谁?"答言:"南村郑公子继室。"又问:"娶几时矣?"曰:"半月耳。"景思,
得毋误耶?女郎闻语,回眸一睇,景视,真霞。见其已适他姓,愤填胸臆,大呼
:"霞娘!何忘旧约?"从人闻呼主妇,欲奋老拳。女急止之,启幛纱谓景曰:"
负心人何颜相见?"景曰:"卿自负仆,仆何尝负卿?"女曰:"负夫人甚于负我
!结发者如是,而况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故委身相从;今以弃妻故,冥
中削尔禄秩,今科亚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我已归郑君,无劳复念。"景俯首帖
耳,口不能道一词。视女子,策蹇去如飞,怅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亚魁果王氏昌名。郑亦捷。景以是得薄倖名。四十无偶,家益
替,恒趁食于亲友家。偶诣郑,郑款之,留宿焉。女窥客,见而怜之,问郑曰:"
堂上客,非景庆去耶?"问所自识,曰:"未适君时,曾避难其家,亦深得其豢养
。彼行虽贱,而祖德未斩;且与君为故人,亦宜有绨袍之义。"郑然之,易其败絮
,留以数日。夜分欲寝,有婢持廿余金赠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贮,聊酬夙好
,可将去,觅一良匹。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孙。无复丧检,以促余龄。"景感谢之
。既归,以十余金买搢绅家婢,甚丑悍。举一子,后登两榜。郑官至吏部郎。既没
,女送葬归,启舆则虚无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无良,舍其旧而新是谋,
卒之卵覆而鸟亦飞,天之所报亦惨矣!

李司鉴

    李司鉴,永年举人也。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报广平
,行永年查审。司鉴在府前,忽于肉架下夺一屠刀,奔入城隍庙,登戏台上,对神
而跪。自言:"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着我割耳。"遂将左耳割
落,抛台下。又言:"神责我不应骗人银钱,着我剁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言:
"神责我不当奸淫妇女,使我割肾。"遂自阉,昏迷僵仆。时总督朱云门题参革褫
究拟,已奉俞旨,而司鉴已伏冥诛矣。邸抄。

五羖大夫

    河津畅体元,字汝玉。为诸生时,梦人呼为"五羖大夫",喜为佳兆。及遇流
寇之乱,尽剥其衣,夜闭置空室。时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数羊皮护体,仅不
至死。质明,视之,恰符五数。哑然自笑神之戏己也。后以明经授雒南知县。毕载
积先生志。

毛狐

    农子马天荣,年二十余。丧偶,贫不能娶。偶芸田间,见少妇盛妆,践禾越陌
而过,貌赤色,致亦风流。马疑其迷途,顾四野无人,戏挑之。妇亦微纳。欲与野
合。笑曰:"青天白日,宁宜为此?子归,掩门相候,昏夜我当至。"马不信,妇
矢子。马乃以门户向背具告之,妇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悦爱。觉其肤肌嫩甚;
火之,肤赤薄如婴儿,细毛遍体,异之。又疑其踪迹无据,自念得非狐耶?遂戏相
诘。妇亦自认不讳。

    马曰:"既为仙人,自当无求不得。既蒙缱绻,宁不以数金济我贫?"妇诺之
。次夜来,马索金。妇故愕曰:"适忘之。"将去,马又嘱。至夜,问:"所乞或
勿忘耶?"妇笑,请以异日。逾数日,马复索。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铤,约五六金
,翘边细纹,雅可爱玩。马喜,深藏于椟。积半岁,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
是锡也。"以齿[齿乞]之,应口而落。马大骇,收藏而归。至夜,妇至,愤致诮让
。妇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罢。

    马曰:"闻狐仙皆国色,殊亦不然。"妇曰:"吾等皆随人现化。子且无一金
之福,落雁沉鱼,何能消受?以我蠢陋,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
为国色。"过数月,忽以三金赠马,曰:"子屡相索,我以子命不应有藏金。今媒
聘有期,请以一妇之资相馈,亦借以赠别。"马自白无聘妇之说。妇曰:"一二日
自当有媒来。"马问:"所言姿貌如何?"曰:"子思国色,自当是国色。"马曰
:"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买妇?"妇曰:"此月老注定,非人力也。"马问:
"何遽言别?"曰:"戴月披星,终非了局。'使君自有妇',搪塞何为?"天明
而去,授黄末一刀圭,曰:"别后恐病,服此可疗。"

    次日,果有媒来。先诘女貌,答:"在妍媸之间。""聘金几何?""约四五
数。"马不难其价,而必欲一亲见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炫露。既而约与俱去,相
机因便。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马待诸村外。久之,来曰:"谐矣。余表亲与同院
居,适往,见女坐室中。请即伪为谒表亲者而过之,咫尺可相窥也。"马从之。果
见女子坐堂中,伏体于床,倩人爬背。马趋过,掠之以目,貌诚如媒言。及议聘,
并不争直,但求得一二金,装女出阁。马益廉之,乃纳金;并酬媒氏及书券者,计
三两已尽,亦未多费一文。择吉迎女归,入门,则胸背皆驼,项缩如龟,下视裙底
,莲舡盈尺。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异史氏曰:"随人现化,或狐女之自为解嘲;然其言福泽,良可深信。余每谓
: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因果
者,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

翩翩

    罗子浮,[分阝]人。父母俱蚤世。八九岁,依叔大业。业为国子左厢,富有金
缯而无子,爱子浮若己出。十四岁,为匪人诱去作狭邪游。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
,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窃从遁去。居娼家半年,床头金尽,大为姊妹行齿冷
。然犹未遽绝之。无何,广疮溃臭,沾染床席,遂逐而出。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
。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渐至[分阝]界。又念败絮脓秽,无颜入里
门,尚趑趄近邑间。

    日既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以实告。女
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生喜,从去。入深山中,
见一洞府。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又数武,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
命生解悬鹑。浴于溪流。曰:"濯之,疮当愈。"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
,当为郎作裤。"乃取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折叠床头,
曰:"晓取着之。"乃与对榻寝。生浴后,觉疮疡无苦。既醒,摸之,则痂厚结矣
。诘旦,将兴,心疑蕉叶不可着。取而审视,则绿绵滑绝。少间,具餐。女取山叶
呼作饼,食之,果饼;又剪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罂,贮佳酝,辄复取
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数日,疮痂尽脱,就女求宿。女曰:"轻薄儿!甫能
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一日,有小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
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
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
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视之,年廿有三四,
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
者。生方[忄兄]然神夺,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几骇绝。危坐移时
,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城坦然笑谑,殊
不觉知。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城笑曰
:"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恐跳迹入云霄去。"女亦晒曰:
"薄倖儿,便直得寒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
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
晤对如平时。

    居无何,秋老风寒,霜零木脱,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顾生肃缩,乃持襆掇
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着之温暧如襦,且轻松常如新绵。逾年,生一子,极惠美
。日在洞中弄儿为乐。然每念故里,乞与同归。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
。"因循二三年,儿渐长,遂与花城订为姻好。生每以叔老为念。女曰:"阿叔腊
故大高,幸复强健,无劳悬耿。待保儿婚后,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辄取叶写书
教儿读,儿过目即了。女曰:"此儿福相,放教入尘寰,无忧至台阁。"未几,儿
年十四。花城亲诣送女。女华妆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举家燕集。翩翩扣钗而
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
君行酒,劝君加餐。"即而花城去。与儿夫妇对室居。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
生。生又言归。女曰:"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
生平。"新妇思别其母,花城已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两母慰之曰:"暂去,
可复来。"翩翩乃剪叶为驴,令三人跨之以归。大业已老归林下,意侄已死,忽携
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入门,各视所衣,悉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乃并易之
。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中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诽谑,狎
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民城郭'之异;而云迷洞口,无
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返棹时矣。"

黑兽

    闻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阳,宴集山颠。俯瞰山下,有虎衔物来,以爪穴
地,瘗之而去。使人探所瘗,得死鹿。乃取鹿而虚掩其穴。少间,虎导一黑兽至,
毛长数寸。虎前驱,若邀尊客。既至穴,兽眈眈蹲伺。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
。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

    异史氏曰:"兽不知何名,然问其形,殊不大于虎,而何延颈受死,惧之如此
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如[犭尔]最畏狨;遥见之,则百十成群,罗而
跪,无敢遁者。凝睛定息,听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则以片石志颠顶。[犭尔] 戴石而伏,悚若木鸡,惟恐堕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余始哄散。余尝谓
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已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
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

发现了错别字? 请选中并且点击Ctrl+Enter发送!

 

 

孩子、家庭、社会。

登陆投稿

免费邮件订阅

输入您的电子邮件到下面的空格中,点击订阅,关注《海之子》的最新信息。